《夜观星》尚云汐

8、不医心

　　叶茵看着姐姐的背影怔了怔，方才转头安抚玉衡堂的人：“想来是虞堂主找姐姐的事情十分要紧，姐姐才顾不上其他，你不要放在心上。”

　　对方连忙表示不介意：“来时堂主便吩咐我一定要请楼主尽快前去，我自然不敢耽误楼主和堂主的大事。”

　　叶茵微微一笑：“既然姐姐往玉衡堂去了，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坐下喝杯茶罢。”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拿起叶蓁丢下的册子，一页一页翻开来看。

　　姐姐这样慌乱的神情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一定是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了。她总得先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想办法帮到姐姐。

　　册子的封皮上没有写任何字，打开来才看见里面写着“门规”二字，而下面的印章印下的却是她父亲的名讳。

　　叶茵眉心微微一拢。

　　除了姐姐，爹爹只收过暗夜一个入室弟子。师门一共就这么几个人，连一个门派都称不上，爹爹还需要特意写一本门规？

　　她又翻过了一页，却面色骤变。

　　这册子里面的内容字字句句写着“主”“侍”的字样，哪里有半分门规的影子？她绝对不会相信爹爹会用这样的规矩来教导姐姐，这分明……分明是写给暗夜一个人的规矩！

　　真相竟然是这样么？暗夜对她们姐妹的百依百顺予取予求，其实只是恪守主仆之别么？那么姐姐，她知道这件事情么？

　　不，姐姐不知道。倘若姐姐知晓这件事，虞堂主也不必特意将这本册子送过来。

　　虞堂主帮着爹爹隐瞒了这些年，今日却忽然将这么隐秘的事情挑破，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叶茵一面想一面翻着册子，只是在看到一行字以后忽然眼瞳一缩。

　　【违逆主上，鞭二百。】

　　暗夜，他刚刚拒绝了姐姐替她提亲。

　　方才来人说，暗夜去了玉衡堂。

　　叶茵骤然起身：“去玉衡堂……不，先去天枢堂！”

　　*

　　叶蓁跌跌撞撞地冲进玉衡堂，虞世安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两人见了面，虞世安也不多言，只道：“楼主随我来。”

　　他带着叶蓁进了刑堂后便让开一步，将里面的情形全然呈现在叶蓁眼前。

　　刑堂内十分空旷，而刑堂正中的刑架刚好是视线的中心。叶蓁一眼便看见暗夜伏在刑架上，脊背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鲜血顺着破损的皮肉流淌，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板上。

　　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腰间一道麻绳，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刑架上。不仅仅是腰部，他的双肩双膝双腕双踝尽皆被麻绳绑缚。大约是在受刑时挣扎过，麻绳缠绕处隐约可见下面那一层血色。

　　然而他此时却没有半分挣扎。

　　少年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那双漂亮的眼眸已经安静地阖拢。他额前冷汗密布，面上毫无血色，气若游丝，难辨生死。

　　“捱过一百鞭后，人就已经昏迷过去。手下来问我，是把人弄醒继续受刑，还是许他回去修养将余下刑责延后。”虞世安在一旁缓缓解释，“我想此事不该由我做主，所以请楼主前来做个决断。”

　　“虞堂主最擅洞察人心，难道不知我怎样想么？”叶蓁狠狠地剜了虞世安一眼，快步上前，颤抖着手去解暗夜身上的麻绳。

　　虞世安只是一笑，对于叶蓁的迁怒浑不在意。

　　他是看着叶蓁长大的，当然知晓她的性情。这女孩自幼被娇生惯养地宠大，养出这样娇纵的性子并不稀奇——何况，他对于此大约也得担负一点责任。

　　因此他只向刑堂中几人道：“还看着做什么？去帮楼主的忙。”想了想从中又点出一个人，“你去天枢堂请荆堂主来。”

　　“虞堂主不必忙。”叶茵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我带荆堂主过来了。”

　　*

　　大约是给暗夜处理过太多次伤口，荆云远比站在一旁的叶家姐妹镇定。

　　他帮着把人抬进刑堂侧边的小屋中，打开医箱开始上手处理。止血、清创、缝合、裹伤……待他做完这一连串操作后，暗夜依然昏迷未醒。

　　“命保住了……大概是保住了。”荆云收拾着医箱，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叫大概？”叶蓁眉头一皱，语气不善。

　　“医者医人不医心。”荆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叶蓁，“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叶蓁对上荆云的目光，竟莫名觉出几分心虚，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理亏的事情。

　　可是她理亏什么？又不是她要暗夜来挨鞭子的！

　　“倘若他一心寻死，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荆云低头收好医箱，站起身来与叶蓁对视，“我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会让他这般毫无求生之志，但是能教他寻死觅活的事情，一定与你有关。”

　　“言尽于此，告辞。”

　　虞世安站在一旁围观两人的争吵，眼看着荆云怒气冲冲地走了，方才对叶蓁劝道：“荆堂主和暗夜是好友，他这会儿心里着急，语气自然不好，楼主不必和他计较。”

　　他忽而想起什么来，当下微微一笑：“瞧我说这些做什么？荆堂主不过比你大两三岁，你们三个原是一起长大的，互相之间当然知晓彼此性格，又何必我在这里多嘴多舌。”

　　叶茵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虞世安和叶蓁说话，只是少女衣袖中的手指已经在未曾察觉时捏紧。

　　你们三个……这三个人里，没有她。

　　无论暗夜和姐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他们确确实实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有太多人见证了他们的过往。

　　虞堂主见势不妙派人求援，直接教人请姐姐过来；荆堂主对事情的缘由一无所知，却也笃定与姐姐有关。明明这一切是由她而起，她却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个局外人。

　　甚至于，在暗夜看来她也只是个旁人罢。在他眼中，她从来不是叶茵，而只是叶蓁的妹妹。

　　他带她做命单，给她让位，陪她练剑……这一切的容忍、退让、与众不同，都是因为姐姐。

　　无有不应是因为姐姐，拒绝婚事也是因为姐姐。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

　　*

　　“姐姐其实，并不讨厌他罢。”

　　叶茵斟了一盏热茶，递到叶蓁手边：“我从来没有见过姐姐这样慌乱的样子。”

　　她看见姐姐面对遍体鳞伤的暗夜时面上的惊惶与无措，她看见姐姐去解暗夜身上的麻绳时双手颤抖着仿佛秋风中的落叶。

　　“姐姐对他，分明很在意。”倘若不在意，就不会这样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叶蓁捧着热茶，喃喃道：“我从前，当真很厌恶他。”

　　“姐姐不会骗我，我知道。”叶茵轻轻柔柔地说，“姐姐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罢。没有察觉，你也心慕于他。”

　　叶蓁的手微微一颤。

　　“茵茵……”

　　“暗夜当然很好，但是他没有姐姐要紧。对于我来说，姐姐才是最重要的人。”叶茵温声道，“何况，他对我无意，他喜欢的是姐姐。”

　　她看着叶蓁，语气温柔而坚定：“姐姐，你不用顾及我。既然有爱慕之情，那就去告诉他。”

　　叶蓁苦笑一声：“茵茵，你知道的，他不是喜欢我。”

　　叶茵顺着叶蓁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放在桌案上的那一本所谓的“门规”。

　　“这个……的确是个问题。”叶茵叹息道。

　　爹爹为了姐姐，可谓煞费苦心。只是当初爹爹大约不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罢。

　　“姐姐可以慢慢来。”叶茵轻声说道，“姐姐不必担心，你们之间的纠葛太深，旁人是没有办法参与进去的。你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和他说清楚。”

　　*

　　“醒了？”荆云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递给暗夜一杯温水。

　　暗夜接在手中抿了一口，低声道：“谢谢。”

　　“你也不必谢我。”荆云冷笑，“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救活一个一心寻死之人。”

　　“……抱歉。”暗夜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虞堂主请了楼主过来。”荆云道，“楼主叫了停。”

　　他虽然不喜欢好友为了叶蓁轻言生死，但是……今日在刑堂里，叶蓁为了暗夜心神大乱的模样他也是瞧在了眼里。这两人之间，似乎并非只是暗夜一个人动了心。

　　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替叶蓁说句话。毕竟，这的确是事实。

　　他原以为好友听到这件事会很高兴，却不想暗夜神情怔怔，面上不见半分喜悦之情。

　　“暗夜？”

　　“我知道了。”暗夜闭了闭眼，“多谢告知。”

　　“你……怎么了？”荆云觉察出些许异样，连忙问道。

　　暗夜却不答，只是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的。”

　　荆云眉心一蹙。

　　暗夜既然这样说了，他就不会再做轻生之事。可是看暗夜这般情状，却也不像是没有事的样子。

　　只是，以暗夜的口风之紧，他不想说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有人能问出来。荆云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罢了，你伤势不轻，先好生养着罢。”

　　“嗯。”

　　“既然你醒了，我也放心了。你继续睡罢，明日我过来给你送药。”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