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亭北繁华歇》郗薇

1、沉香亭北繁华歇

　　徐洹来到宋府的那天，宋清挽刚刚失去母亲，披着孝服跪在灵堂，不吃也不喝，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无论谁怎么劝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娃娃，整个宋府上下担忧不已。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冷风拍打着窗棂，天地间黑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明。就是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中，灵堂里走进了一袭月白长衫。宋清挽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清和的声音:“听闻少夫人从前常给孙小姐做沉香酿吃，不知是不是这般模样？”
　　宋清挽有些颤抖地转过身，抬首对上了一张陌生而俊秀的少年面孔。手里的晶莹剔透沉香酿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熟悉得让人落泪。
　　宋清挽鼻子一酸，水雾弥漫开来，氤氲的世界里，只有少年温和的眸。
　　“百花蜜露？”一勺下去，宋清挽意外地吃到了满嘴芬芳，不禁愕然抬头。只有母亲才会做出这个味道的沉香酿，他怎么会……
　　“是加了百花蜜露。”少年淡淡地开口，遥望着灵柩，眸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神色，“苦过之后总得吃点甜的，人生百味，一一尝过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孙小姐以后就会明白了。”
　　宋清挽怔了怔，以前母亲也常这样说:“清清啊，也许这人生只有经历过了，才能心静如止水吧。你以后就会明白的……”又拿起勺子细细品味，甜入心头，泪过两颊。
　　外头依旧是凄风苦雨，却已不像之前那样绝望无助了，仿佛离天晴不远了。
　　就是这样一碗沉香酿，叫宋清挽深深迷恋上了，并在此后的岁月中，念念不忘。大抵是迷恋创造出那味道的人，胜过于迷恋那味道了吧。
　　只可惜，她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那是三年后，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宋清挽在姑姑宋琬依闺房中闲聊，恰巧碰上天天给宋琬依送糕点的徐洹，给她房里送点心。闲聊中，她轻轻拈起一块糕点，正往口中送。却只见一直静立一旁的徐洹冷不丁一把拍下她手中的糕点。
　　屋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徐洹这才反应过来，顿时连话都说不清了:“这是给二小姐做的，怕是不和孙小姐的口味。孙小姐若是想吃，徐洹再做一份便是……”他破天荒地涨红了脸，一副只为心头所爱，不容别人沾染的架势。
　　宋清挽瞬间就明白了，指尖微颤，脸色苍白，想要提起僵硬的嘴角说“没关系”却艰涩得开不了口反而眼中有热流涌出。
　　那天的场面结束得尴尬而又匆忙，宋清挽还为来得及完全走出去就听见了屋里的一番对话。
　　“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宋琬依的语气透着对小孩子的无奈。
　　徐洹直直地望向她，终于开口:“上元节时，清沅河边，二小姐可还记得”
　　宋琬依愣了许久，终是摇头:“全无印象了。”是啊，宋琬依，宋家二小姐，眉目如画的大美人，站在高楼上随手扔个丝帕都会引得城中无数男人蜂拥而至，美得像毒药，一旦爱上遍成瘾，一旦深陷，更是无法自拔。对她一见钟情的人更是多了去了，从不差哪一个。
　　有些人刻骨铭心，而有些人却印象全无。门边的宋清挽泪眼朦胧，满脸悲伤。
　　这世上总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就像宋清挽之于徐洹，徐洹之于宋琬依。
　　徐洹提着食盒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长廊望月发呆，一回头，对方眼深如潭水。少年静静而立，身影一半沐在月光下，一半隐在长廊间。宋清挽心头一跳:“徐大哥。”
　　食盒揭开，玉盘珍馐，看得出来徐洹用足了心思。宋清挽瞧着却更加难过:“没事的，徐大哥白日里是我大意了，你别往心里去，我以后……不吃姑姑的就是了。”她挤出僵硬的笑容摆手，最后到底还是顶不住徐洹的注视，端起一碗晶莹剔透的沉香酿:“那我只要这个就好。”沁人心脾的香气，如初见时一样暖心。
　　宋清挽突然抬起头，怯生生地开口:“能不能……只做给我吃”也许是被香气迷昏了头，她忽然就贪心了起来，也想要一份独特的专属。
　　“好。”徐洹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温柔。
　　只是那一瞬，像是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有些心照不宣的东西谁也没点破。
　　光阴荏苒，在宋清挽18岁这年，宋府发生了一场大的变故。
　　宋琬依与人私奔了，放走她的人正是徐洹。
　　或许是一物降一物，宋琬依“恃美行凶”半生，居然看上了一个唱武生的戏子，动了真情。宋老爷自然是不会允许，见宋琬依闹得厉害，索性狠下心将她锁在阁楼里，一日三餐只由那徐洹送去。
　　那戏子大抵也没见多少真情，见有缘无分，便要随团去下一处地方了，宋琬依听了闹得更凶了，整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深夜，徐洹悄悄放走了宋琬依，只留下一封她的亲笔书信。
　　发现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宋老爷看了信，气急攻心，一耳光扇向了徐洹:“糊涂的东西，你这是害了她呀！”徐洹踉跄跌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垂着头，也不争辩。
　　匆匆赶来的宋清挽只听到厉声怒吼:“把他关到柴房，找不到琬依就把他绑去见官。”宋清挽手心一阵发凉，猛然对上徐洹的目光，他身子一顿，漆黑的眸中闪过些什么，却又瞬间沉寂下去，在不见丝毫波澜。
　　徐洹挨了一顿毒打，被扔进了阴暗的柴房。昏昏沉沉中，有脚步走近他，带着熟悉的气息。放下肩头的药箱，宋清挽泪光闪烁，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出口，千回百转，最终却只是含泪问出一句:“徐大哥，值得吗”
　　不知静默了多久，徐洹才一点点睁开眼睛，扭头望向宋清挽，苦涩一笑:“傻丫头，值不值得又有谁能说得清呢？人生百味，总要一一尝遍。我不后悔。”
　　那一瞬，宋清挽掩住嘴，泪水怆然而下，汹涌不止。她的徐大哥多么可悲，而她又何尝不是呢？他们从未靠得这样近过，仿佛心跳挨着心跳。
　　宋琬依像人间蒸发了一半，任凭宋家怎样找都毫无头绪。就在这时，一向体弱的宋清挽也忽然病倒了，像回到了15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情景，她不吃也不喝。
　　“厌食症。”大夫如此回答，“吃什么吐什么，吃什么都抗拒，只能用厌食症来解释。”
　　屏风后的宋清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干裂得发白，却在泪水无声淌过眼角的时候，露出一丝笑。
　　宋老爷心疼孙女，听闻她以前最爱吃徐洹做的东西，便将他放出来了。徐洹有些懵，不明所以，被押到宋老爷面前听他铁青着脸问他“听说清挽最爱吃你做的沉香酿”
　　再次提着食盒来到宋清挽床边时，当真恍如隔世，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在见到瘦的不成样子的宋清挽的那一刻，他拼命按捺住汹涌漫过心间的情绪“真傻。”他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地喂着宋清挽，好几次都忍不住背过身去深吸着气。
　　他骂她傻，其实他的丫头一点儿也不傻，她多清楚这是绝境下唯一能保住他的办法。只要她一天不好，就一天离不开徐洹，任凭爷爷暴跳如雷，也无计可施。
　　然而连徐洹都不知道，后来宋清挽装着装着，居然生出了一个秘密，一个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却在几年后被登门提亲的聿景炎发现了。
　　聿景炎是宋清挽幼时的玩伴，更是她指腹为婚的夫婿。当年宋聿两家比邻而居，各有一儿一女，尚在襁褓时就定下了婚约，却想不到聿老爷官职调迁，举宅搬离。两家便也慢慢地失去了联系……
　　只是如今冒出一个聿少爷，拿着当年指腹为婚的凭证，堂堂正正地上了宋家的门，开口就是:“宋挽挽，少爷我来娶你了。”
　　一袭锦衣立于大堂中央，俊美无双，在见到宋清挽之后眼眸一亮“我家挽挽果然出落得愈发水灵了。”笑容里带着十足的痞气。
　　宋清挽瞪大了眼镜，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登徒子!”她身后的徐洹也脸色一变，抿紧薄唇，几不可察地屏住了呼吸。
　　一见面，聿景炎就送了宋清挽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聿景炎把加了醋的酸梅汤给她喝，她却面部改色。只是一瞬间，聿景炎马上反应了过来，却被宋清挽迅速捂住了嘴，毫无矜持之色。没错，她真的失去味觉了。
　　当天夜里，聿景炎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悄悄摸进宋清挽房里。她还没睡，只听见聿景炎气急败坏的声音:“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挽挽你白天骗谁呢你明明失去了味觉!快说，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聿景炎的几番催促下，宋清挽终是颤抖着身子抬头，有些嗫嚅地开口:“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喜欢到几年如一日地去装厌食症，装着装着，居然真的装出来毛病，失去了味觉。“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徐大哥，我怕他内疚。求你，千万别说出去。”宋清挽泪眼婆娑。
　　聿景炎又气又怜:“呸！什么徐大哥，你就只有一个景炎哥哥。为一个厨子折腾坏了身子，你傻不傻!”从那以后聿景炎想方设法地回复宋清挽的味觉，他尝百味，学做饭，翻遍古籍找药方，这些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心里不是不感动，只是因为心太小除了徐洹之外再装不下任何人了。有一回，聿景炎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稀奇古怪的药酒。宋清挽被灌得烂醉，借着醉意她将徐洹堵在假山旁。也许是因为聿景炎的到来，徐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宋清挽。直到这一次，他避无可避。
　　宋清挽浅浅一笑，脸上泛起红晕，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撒娇般的醉呓:“徐大哥，背我回去……”
　　徐洹一愣，月光轻洒，树影婆娑，他就那样看着她，点点头，就如同以前答应她只为她一人做沉香酿一样温柔。
　　“姑姑都走了那么久了，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我？”这些年她问过无数遍，她总以为徐洹会放心，会忘记，会给她一个机会。可是他的拒绝说得含蓄而残忍:“我们并不合适，你不会懂的……”
　　宋清挽怎么会不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贪恋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闭上眼，在风中淌下滚烫的泪水。
　　“徐大哥，你喜欢我好不好？装一下下就好……”像小孩讨糖吃一样，她深深埋下头，嘴唇贴在他的耳畔，低喃哀求。
　　“真的很抱歉，你的好我无以回报，只能为你做一辈子的菜来弥补……”
　　躲在假山后面的聿景炎再也听不下去了，霍然现身，将泪流满面的宋清挽从徐洹背上拉了下来护在身后，狠狠打断徐洹:“你知道什么？她为了你在就失去味觉了，你的菜做的再好，在精致又有什么用，她根本吃不出味道!”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宋清挽还来不及阻止，这番话已经字字句句砸在徐洹的耳边。他瞳孔骤缩，像有把尖刀刺进胸口，瞬间无法呼吸。他艰难地一步步走向宋清挽，红了双眼:“他说的……是真的吗？”这次宋清挽没有回应，她只感觉到面前的人一顿，耳旁听见水滴坠落的声音，如绽放之后的烟花，转瞬就在风中消散无踪……
　　后来，宋清挽倚着长廊回想起那次的月下告白。那些纠缠在生命中的执念，在酣畅淋漓的表达过一次之后，也随风散去了许多。
　　已是深秋时节，聿景炎带着她策马夜奔，去了一座山头，在悬崖峭壁下，宋清挽看到了“萤火”——纠缠盘绕在山壁上的草藤仿佛是无数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汇集成一面神奇而美丽的壁画。宋清挽惊呆了，听到聿景炎得意洋洋的声音:“快尝尝这秋萤草，整个姑苏城也只有这里能寻得着，这可是能治好你的病的宝贝。”
　　秋萤草有诸多奇效，聿景炎翻遍古籍寻遍名医才找到它，发现它和几种药材混在一起能够医治味觉失常。他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药丸，催促着宋清挽吃下，然后伸手摘下一把秋萤草，迫不及待地递给她:“快，秋萤草只有在半夜时摘下最新鲜，效果最好，等光灭了就不起作用了。”
　　难怪他大半夜策马带她出来，开始以为的幼稚举动，在此刻通通化成了无言的感动，她望着聿景炎，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将那把“萤火”放入口中，舌尖立刻升起一股凉凉的感觉，宋清挽细细咀嚼着，忽然皱眉:“呀，有点苦。”
　　她还没反应过来，聿景炎就已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又哭又笑地转起圈。
　　微风拂过宋清挽的眉眼发梢，她听着聿景炎的尖叫声，直到这时才顿悟过来——她尝到了苦味!她回复味觉了!因为爱上一个人而失去味觉，而又因为被一个人爱而恢复了味觉。世间之事太过奇妙，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相融在彼此的生命中，让人几欲流泪。
　　“清挽，咱们就当重获新生，过去种种不要再想，好好跟少爷我过日子行不行？”
　　宋清挽一怔，许久没有开口。就在聿景炎忐忑不安的时候，她忽然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神情赧然:“婚期……是哪天？”
　　片刻沉寂后，山崖间响起爽朗的笑声，风中久久回荡着他的回答——“随时!”
　　宋清挽出嫁的那天，整个姑苏城热闹非凡，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被喜婆丫鬟们搀着，出房门时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此后一别，山高水长，怕是再不能相见了。这是我送你的贺礼，还望珍重。”徐洹把那个装着沉香酿的小巧精致的食盒塞到她怀里，淡淡地一笑，转身，背影渐行渐远……掀开盖头的宋清挽抱住食盒泪如雨下，一身喜服的聿景炎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揽过她的肩，一声叹息。
　　当喧嚣归于沉寂，黄昏降临。直至今时今日，徐洹终于可以放心走了，那个能半夜带她去采秋萤草的人，一定会待她很好，他在无遗憾了，只是始终没能亲口告诉她，这么多年来，他真正喜欢的人，从来都是她。
　　那年他入府为厨的确是为了宋琬依，但却不是思慕，而是报仇，为他枉死的哥哥报仇。
　　“上元节时，清源河边，二小姐可还记得”他问出这句话，那宋琬依却茫然摇头:“全无印象了。”
　　于是深埋在心里的恨意愈发浓烈了——那个烟花漫天的夜晚，他的哥哥对她一见钟情。那个老实巴交的书生，为了美人一句“好玩”，潜在水底一直憋着气，结果溺死在河里。美人哪里会记得有一个人曾为她的一句戏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她却依旧四处风流，简直讽刺得让人难以接受。
　　为了哥哥，徐洹从此放下书本，出入油烟之地，甘愿为厨。他不觉得自己付出了多大代价，只知道自己每日往宋琬依那送一次美食都离计划更进一步。是的，他在那精致小巧的点心里掺进了无色无味的慢性奇毒，日复一日地侵蚀着美人的身体。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慵懒地吃下，就像在欣赏一副旖旎的画。
　　只是有一天，她没想到宋清挽也会在，还会拿起糕点凑到嘴边，吓得他顾不上许多，赶紧上前打落。那是她的本能反应，一点也想不到其他。因为，他喜欢她。不解释，是怕暴露了计划。岂料造成了之后的误会，伤她那么深。
　　那年私放了宋琬依不过是看在宋清挽的面子上，给她最后的怜悯。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只怕是还没追上那戏子，就在半路上毒发身亡了。那样孤零零地死在外面，不是更凄惨吗？可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让她一次次误会，让她一次次伤心流泪。因为真相实在太不堪了。宋清挽曾在黑暗的柴房里，问过他值得吗。他当时想了很久才说:“值不值得，谁又能说得清呢？”事实上，他真的说不清，他对她的爱意一度压过了仇恨，他想过收手，可早已受不了手了。他宁愿不曾遇到过她，不曾喜欢过她。但没有宁愿，只有冷冰冰的现实。如今她终于嫁作人妇，他也可以无牵挂地离去了。
　　远处浮云长空，风一阵，终是雁过无痕。云过四野，风掠长空，马车里悠悠飘出最后一句:“徐大哥，人生百味，果然要一一尝遍才行。如今，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一切终是沉香亭北繁华歇，到此，为呜咽了。

作者有话说

　　短篇小说只有这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