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梦境三 花见 ...
-
当下双方不由都住了手,无不屏神静气,只顾凝望着眼前这宛如天人的少年。即便车内佐伯,也不免圆睁了双目,瞧着少年纤长背影,一时竟回不过神来。不二自众人间凌然独立,斜眉微挑,满眸尽数的冷然高傲,丝毫不加掩饰。
“褐发,蓝眸……你,难道你是……”为首的立海军官紧盯了不二,满面的难以置信神色。不二斜瞥了一眼,冷笑一声,飘忽间指端早挂了一物,直直垂到那人眼前。
“这是……”几名军士瞧得仔细,当下无不赫然变色,顷刻间伏地片片,嗓音中也透出了漫溢的战战兢兢。“燕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等不知殿下在此,罪该万死!但是……不是传言殿下一年前就已经……”
“我堕崖不假,后被这位佐伯兄救起。佐伯兄为我的救命恩人,尔等怎敢无礼至此。”缓缓将指间悬挂的那枚羊脂玉佩移至面前,正中那篆体的‘琼’仍是熠熠生光。回首间淡淡埋下了眼底一抹深不见底的疼痛,少年的语气只是平淡如水。
“臣等惶恐!臣等恳请护送燕后殿下回宫,待殿下平安到达后,臣下愿以一死谢今日大不敬之罪!”
“……也好。”沉默顷刻,少年移开视线,却是蓦然笑了。“只是今日,我累了。就在这关上歇息一宿罢,明日启程。”
傍晚,几名军士在官帐内设下酒宴,为不二、佐伯等人洗尘压惊。佐伯见不二竟应许明日归国,不由心下诧异,却也不便明言。只道是自己护送不利,当下心生烦闷。再看不二,正中岿然而坐,依依红烛灯影下,浅酌轻尝,美目波转,却是难以捉摸。
视线转向两旁军士,究竟是昭王亲兵,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几名官差纵然粗人,却也个个屏息侧身危坐,纵然不二倾城容姿,且不说谮越轻浮,纵然侧目而视也是无人敢犯。如此这般,却是想破头壳,也找不出全身而退之法;但瞧着不二笑意淡然,不由心旌摇荡,满饮几杯,思绪更加烦乱。当下只托言酒力不支,便径自退出营帐。
遥闻帐内鼓乐声声,尘杂喧嚣,渐渐依稀而逝。不二笑颜,在眼前漫然清淡。天边无月,细雨如丝残卷飘摇,冷冷的寒风扑面而来,早已清醒过半。有红衣侍卫关前自远而近,见了佐伯,俯身便拜。
“不能让他们这般明日上路。今晚入夜,你们几人掩人耳目,悄悄护送不二君东出葵关,一路送往青学。须得小心谨慎,若有不测,誓死保护不二君。”
“是。……但是将军您……”
“我们一直随在不二君身侧,敌人必定起疑。今晚我扮做不二君,自塌上安歇至天亮,你们便可金蝉脱壳。”
“这……”
“放心,我心下自有盘算,可保无虞。你切尽职守便是。”
那侍卫躬身而退,身影匆匆隐在清澄暮色之中。远处松涛奔腾呼啸,为空寂的早春平添一分料峭寒意。佐伯独立关前,远望东都,茫茫雨雾中遥不可见。有人笑靥如烟,影影绰绰浮在面前,却似花开彼岸,一触即碎。当下不由愁肠百里,只是怅然空叹,不知身处何方。
蓦然,死寂的空气中隐隐传来金戈相接之声,佐伯心下一凛,屏息听去,声音自半里外的不二帐内传来,依稀伴着几声惊怖莫名的惨叫。风雨迷离中,闻之只觉凄厉惊心,不由暗道不妙。当下脸色突变,大步流星,攥了双拳便往帐内疾行而去。
顷刻间营帐已至近前,刚在门前缓下脚步,忽闻内里剑风掠空而过,顷刻间鲜血奔撒,点点滴滴溅在青蓝的帐布之上,触目惊心。佐伯不由慌了神,忙一步上前掀了那帐门,入眼的先是正中不二,独自提剑垂目而立,帐内早先的两排立海军士,早已悉数尸横一地,血流遍野。适才仍是歌舞升平的帐内,此刻犹似修罗地狱,惨不忍睹。再看不二,不言不动,面色倦怠淡漠,那雪白长袍两翼,早殷满点点鲜血,美艳妖异,莫可名状。生生对了此情此景,再瞧那旁佐伯,早惊得泥塑木雕一般。
“不二君!你,你这是……”
“纵然一时出得了这葵关,边界山城绵延,终是逃不了那人掌握。”剑尖泛着冷冷的银光,缓缓挑起地上军士沾满血渍的盔甲,褐发少年的语声低沉平静,却带着与年龄远不相称的凄怆苍凉。“而今之下,扮作立海兵士,倒是可以省却不少气力罢。”
“即便如此,也……”
“即便如此,也要将我逼至这般地步么……”少年的声音梦呓般浮上空气,似是说与佐伯,倒不如说更像喃喃自语。“佐伯兄,你可知不二生平,最恨哪个称谓?”佐伯并未答言,目露疑惑之色。少年缓缓侧过头来,在血腥氤氲的空气中,那声音残破不堪,近乎细不可闻。
“燕后。”
“佐伯兄,一路劳烦你数般照顾,不二感激不尽。但适才佐伯兄已亲眼所见,不二心如蛇蝎,无药可救。不二这样的人,佐伯兄还是避而远之,莫要玷污公子清名。”一贯的笑意渐渐回到脸上,哀伤却寒凉,佐伯看着这细瘦身形的少年,心头酸楚难耐,双唇翕动,正欲说些什么,不二却微微一揖,不动声色,却拒人千里。“就此别过。想来萍水相逢,一朝聚散总难料罢。”
天边晚霞洒金,雨后黄昏,夕照一抹,烟陇薄纱般凄迷清明。不二抬目望去,立海皇城正对的方向满怀堇紫,缱绻温情,令人几近欲罢不能。然而一时绝景虽好,终究已是黄昏。当下纵马长啸,绝尘而去,再不回望。想来此刻不二,已如游龙入海,大鹏乘空,那翱翔千里的脚步,再也无人能阻了。
春日载阳,前樱殿两旁山樱盛放,团团桃粉深浅不一,天真烂漫,娇艳可爱。殿内诸臣列排而立,恭谨肃穆。正中龙座上一位黄袍少年,体态矫健,容姿英发。墨绿发丝光洁柔顺,侧脸线条,仍带着些许少年轮廓的柔和。然而看那眼梢眉角,张扬桀骜;双目凛凛,精光不敛。看那容貌不俗,王气赫然,想来这便是继位不过一年的少年天子——少帝越前龙马了。
“大石右相,山吹军报今晨可有传来?”
大石端立上前,沉声道:“陛下容禀,军报暂未传来。然海堂将军此番率六十万大军挥师东进,一路所向披靡。前方探子回报,山吹已是人心惶惶,攻城掠地,不过时间早晚。”
“那么,不动峰情况如何?”
“回陛下,不动峰国主已应许议和,将边界五城归于我青学。”
“……果然还差得远呐。”细薄的嘴唇浅浅勾起,年轻的皇帝在龙座间展颜而笑,笑意明朗犀利,粲然若金。“说来乾左相呢,今晨何故缺席?”
“启禀陛下,”左旁一位红衣大臣出列,短发丹朱流彩,容貌俏丽华贵。身量微窄,状若佚女。“乾左相已道延时而至,说是为陛下迎贵客而来。”
“贵客?”青王双目一亮,骤然急道:“可是桃城他终于愿回来了么?……”一语至半,音色渐渐低沉。那赤金眸光,也似是陇了一层灰,糅杂着压抑的黯然和隐隐的期许。就在这一刻,像是回应他的期盼,有人脚步声沉稳有力,自殿外由远而近,声声入耳。
“陛下,臣来得迟了,罪过罪过。”
满朝文武闻听此言,不由一一回过身去,侧目而视。即便少帝,也紧紧凝视着殿口徐徐近前的两人。之后少年,一袭青衫,双眸点苍入画,眉宇冷清平和。只听殿间蓦然有人玉笏坠地,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回响。抬眼望去,适才出列那红衣大臣早已苍白了脸色,僵直的身躯竟是微微颤抖。
“哥……哥哥!”
少年视线淡淡瞟向菊丸,却是不动声色。顷刻间缓缓正前拜下,但瞧那少帝双眸微眯,眉头浅皱;来人却是一双剪水秋曈,了无颜色,遍掩心中涟漪。语声如若琉璃寒冰,空灵漂浮。
“不二见过青王陛下。”
不二庄园的听涛阁间,烟陇寒水,夜色清幽。有人深更独坐,灯烛依稀,月影随身。庭前梅香正浓,草意正新,风情无数,却是无人欣赏。空待明朝花吹雪,最难消受,落红淮扬总寂寥。
“……我离去后,你可还曾进去过听涛阁么?”许久前的一个梦境,突兀地跃进脑海。案前的少年一个激灵,不由直起身来。
藏画的密阁间绢帛堆叠,早是遍染尘灰。然而细看之下,最上的一幅却是惹絮单薄,显是新近才搁了进去。不二看得了然,抬手便抽了那画卷出来,当下徐徐展开,展至半数,蓝曈蓦地睁大,竟似如遭雷击般,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画卷内写意美人,意态悠闲,水畔抚琴而歌。笔力简洁遒劲,情境清淡悠远,却是刚中有柔,欲语还休。且不说一旁那题诗《湘君》,单看这般笔法,正是手冢独有。然而,这幅画与手冢素来之作,却是大不相同。要说这不同为何,原因为手冢素喜墨笔一枚,单线描摹;然而如今这幅画,却是特意上了颜色的。
不二一眼望去,画中美人,浅褐细发,水漾蓝曈。不是自己是谁?再看那美人身侧,片片落叶细碎,风中漫卷缤纷,细细一品,正像极了这听涛阁的落梅无数。
匆匆抛下手中的湘君图,再顾不得满面尘灰,将昔年手冢之作一一摊出,再看那幅幅湘君,或颦或笑,亦静亦动,一般的眼角眉梢,细瘦身形——原来自始至终,画得不过是同一个人。当下心头剧震,遥想当年那人面影,冷硬隐忍,犹在这黑夜之中,却是已然阴阳相隔。
有人阁前脚步趋趋,似是下了决心,却又不敢上前。不二眸光一黯,蓦然间剑风大动,银光顷刻而至,早抵上那人咽喉。来人不退不避,双曈晶亮,坦然灼痛,遍布其间,已是双膝跪地。
“不二君,……大石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