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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梦境十 应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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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白衣少年的脚步,再次踏上揽青峰顶那条直通坐隐亭的萧瑟小径,已是霜月将近的节气。
遍山枫红,染上白霜冷凝之色;来人衣袂飘飘,为这满目的萧然添上一笔灵动。有琴音泠泠可辩,若有还无,自草径尽头的亭间悠悠传来,似是为来人引路;再瞧步道间神色清冷的白衫少年,竟真阖目而行,听音辨路,步态悠然,又是一番风情。
“不二君。”闻听阶前响动,亭间弄琴的紫发之人并不抬首,只淡淡一句:“请入亭。”少年亦不答言,自顾踏入亭间,负手而立,将一曲听尽。紫发之人歇了手,抬眸浅笑,“宝琴蜉蝣,燕回一曲,不二君听来,如何?”
“心绪不沉,骄躁冒进之人,怎识琴之收放自如?”折扇轻绕,少年语气平静,出口却是辛辣逼人。紫发之人倒笑了,“今日有人,没来由的火气大呢。可是如此,七师弟?”
冷不防一句“七师弟”,倒是将看来沉稳的不二说得哑然了。幸村见他怔忡,却也不逼问,只自顾说下去:“当日佐伯君提及不二君幼时,曾蒙先师授书一卷,吾便心下存疑。如今一看,应是十之八九了。”他回首望向不二一眼,娓娓道来:“当年恩师九州千岁门下六子,依次为乾贞治、柳莲二;白石藏之介、幸村精市;佐伯虎次郎、季部景吾。这六子恩师成对收授,相邻二者自幼为伴,交情甚笃,而不相邻者则几近不识。唯有一名特异者,非与任何人熟识,亦非先生正式门下,却可得千岁密卷,便是七子——不二君你了。说来,不二君还应叫我一声四师兄才是。”
白衣少年不语,目光流连扇中所绘的蕉窗夜雨,笔法清雅古朴,却衬得神色愈发黯然。良久,只闻冷笑一声:“怎样,难道四师哥今日倒要攀起同门之谊不成?”幸村却敛了笑意,眉峰略聚,凝视不二:“所谓同门之谊,幸村倒还有这份自知之明。但蒙先师授业,不二君可还记得九州千岁的毕生之志?”眼瞧着彼端少年神色,已是越来越难看,幸村脸上却掠过一丝欣慰,毫无止住话锋之意:“先师夙愿,汝可当真忘了?”
先生夙愿,怎敢一时或忘?曾是少年意气,誓要镌刻一生的箴言;亦是曾几何时,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周助,收下此书,汝便是九州七子,可得经天纬地之能。”
“呐,手冢、侑士。今天我遇到一位很有趣的老先生呢。你们瞧,他还送我这卷书。”
“从今之后,我三人便同习此书。侑士习剑,我习道,手冢便学法。可好?”
“书中所载琴谱之演练手法,为逆天之术。若非乾坤惊变,切切不可乱用。”
“汝之命格……与那人——周助,这一切皆是命数啊。”
“呐,手冢。将来你长大了,就做我们青学的国君吧。”
“……为什么我要做国君。”
“因为如果是手冢的话,就一定能实现我的心愿啊。”
“不二的心愿是什么?”
“不二的心愿,便是先生之夙愿——平定四海,九州一统,永解百姓于战乱之苦。”
先生的谆谆教诲,至今犹在耳边。九州分崩离析,天下兵燹连连,皆因分裂而起。要使这一切终结,就必须先行霸道而一统天下,再以王道治国,与民生息。在一统天下之中,即使要暂时以万民鲜血为生祭,上者亦要坚守心神,促成一统大业。九州千岁培养六子,便是使其“入世”而行此霸道之策。但是,霸道毕竟不同于暴政,若六子中万一有行暴政而无人可阻者,必然为万民带来更大的苦难。为了阻止这一境况,先生培养七子,授以千岁密卷,却使其不可以“千岁门下”之名行走天下。若六子中有人暴戾成性,七子便可入世,以秘卷之绝学诛之。这便是九州七子的来历。
然而因缘巧合,不二将秘卷与手冢、忍足二人同修,不二性情淡然出世,可手冢二人少逢大变,有心报国。当日不二一句戏言,三人血气方刚,感念先生大志,竟然也入了大争之局。又在之后与六子偶然相遇,更是与幸村有了一段前尘纠葛,由不得性情大变。这便是世事无常,意料之外了。
“吾三人今日歃血为盟,誓为苍生谋,助青学一统九州。若日后有人背弃大义,天诛地灭。日月为鉴,少年之然诺,魂魄兮焦土,命似蒲苇,永无相背。”
往事如烟云过眼,自少年沧桑阅尽的眼底一一闪现。自那之后,十数载城郭阡陌,物换星移。只为当初,少年然诺,冰帝惊变,你不惜诛杀亲弟,改诏篡位。不过区区数载,你殚精竭虑,令青学从一界中原小国,成就参天大树;然侑士之死,十载相背,我誓与你再不相见,眼看原本爱民如子的你,终成一代霸者;眼看原本才智绝伦的你,已是不堪重负,从未有一刻相帮,一刻相许。却忘了当初,你这般决绝,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是当初,我不曾将千岁秘卷与你二人同修,今日黄沙之下掩埋的枯骨,又会是谁?
只有你一如既往,始终坚持。这份执著,又怎能不令不二惭愧已极?如今你已逐风而去,时至今日,不二又怎能再不下定决心?
即便要面对的,是他。即便是眼前这个短短一个春秋,便足以令不二终生难忘,爱恨交织之人。
命格欺人,遇到幸村,是不二劫数。你的心意,已是此生难报。但是,至少,不二需得实现当初誓言,以慰君在天之灵。
再次抬起头来的不二,清风拂过耳鬓褐发细碎,眼底薄薄的淡雾已悄然散去。不再躲闪那人使人迷醉的堇紫眸光,少年语气,淡然中是鉴定如磐。
“幸村君,自你我二人初识,至今看来,步步机心,竟是鲜见半点真言。今日既已论及恩师,不二愿再不相欺。”
幸村闻言,微微一怔。少顷立起身来,带动一阵荷香浮散。紫发的王者缓缓踱至亭畔,极目远眺,音韵平和中隐着一丝叹息:“若非自始至终,立场相背,对生平第一个引为知己之人,幸村又何尝愿意相欺?”
白衣少年并无接言,伤恸之色,再次浮上面颊。闻听彼端男子之声,一如往日,低沉清朗,如若清风拂过室中。
“幸村毕生之愿,一如先师;平定四海,九州一统,永解百姓于战乱之苦。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二君,你可明白?幸村一路行来,天道代价之惨烈,却未敢些许敛眉。然为这一身罪孽,幸村也决计不可回头。”
“……然而幸村君之天道,却是以别国百姓之鲜血浇铸而成么?”白衣少年缓缓睁眼,一抹深不见底的愤怒,在眼眸深处升腾蔓延,“这般七国之乱,征战不休,幸村君寸步不让,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涂炭生灵?”
面对这般尖锐质问,幸村微微沉吟,注视彼端少年。饶得身形纤瘦,不赢一握,然而言语中的愤然,却是如此真实有力,刺人骸骨。幸村摇摇头,唇角上扬,却是浅浅笑了。
“不二君,你未免太过小瞧了幸村。
三十年间,天下必有王者兴。若有堪当大业之贤德君子,幸村并不在意一统之人,出自何州何国。如今王道不兴,唯有霸道行一统之业。若有人诛幸村于马下,幸村自拱手让这霸者之位;但若此人不济,幸村亦不会让天下大业,落入庸人之手。涂炭生灵,却是大局之计,不二君,你当真不明?”
但看那紫发之人浅笑依依,却句句振聋发聩,少年身躯一震,却是半晌无言。许久,才颓然坐在亭间的青石小凳之上,但瞧幸村容姿粲然,字字烁金,却是无从反驳。何以反驳呢?先生之言犹在耳边,而自己、手冢和幸村所作,又有何等分别?更何况不计一统之人出身,唯才是举,究竟自己和幸村,是谁的眼界反而偏狭了?
彼端幸村远望群山,但瞧石空天青,水光山色,只淡淡一句:“不二君莫要为难。此番比嘉之战,困兽途穷之斗,你我皆伤亡惨重。若不二君势必一战,不如约定半月之后,决战于西南秋叶之原——我知不二君仍有未尽之事。”
少年默然。幸村见他不语,不由轻笑道:“真伤脑筋呢。不二君可是担心我出尔反尔,背信出兵?……不二君,此为君子之约。事实上,自那之后,我——”
“幸村君。”见他似还有未完之语,少年却莫名恐惧起来,出言阻断了那未出口的半句话。“君子之约。”言毕便欲挥袖而去,身后却传来低低的唤声,“不二君。”少年的身躯仃立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不二君,汝之宝琴,还不愿拿去么?若没有它,先师所授之琴曲演法,便毫无用武之地了呢。”那人双手捧琴,缓缓上前;只见肩上深紫斗篷,风中猎猎飘扬,仍是如若天神之容姿,灿灿暖阳之笑意:“幸村敢号令天下,视人命如草芥,又岂有惜一己之命的道理?若以身为木,使天下一统,纵使此身灰飞烟灭,亦无憾矣。不二君留情之谊,幸村心领了。”
少年指端缓缓抚上蜉蝣的琴弦,带着些许不可抑制的抖颤。千岁秘传绝学,非是固定招式,乃是以七子固有之学以辅。不二一族流传古谱燕回,已是天下之奇。以宝琴蜉蝣,奏不二一族独传指法,再辅以千岁之学,燕回一曲可当石破惊天之能,实为逆天之琴。只是此招一出,出招接招之人当同归于尽,毫无退路。不二遗下此琴,心中动摇,可窥一斑。然而如今教他当面点破,竟是毫无退路可留;失望、赧然、惭愧,万般情绪交织混杂,由不得当下面色潮红,怒而对曰:“何人欲留情与你?休要不知进退!”当下翻手执剑,直对了那紫发之人胸口:“若非大局为重,吾恨不得便与你在此相杀,以慰我青学无辜将士!”
“……”幸村闻言,只见那面庞如玉,浅淡笑意一抹,却是始终不变。“不二君尽可动手,幸村倒是无意与不二君兵戈相向。”
“你道我不敢么?”少年一声冷笑,当下内力疾冲入手,皓腕轻转,长剑已决然送出。但瞧幸村竟毫无闪躲,当下剑锋生生没入胸膛。见了此情此景,少年双眸蓦地睁大,由不得后退半步,手一软松了那剑:“你!……”
幸村眉头微皱,不由苦笑摇头。单手将剑拔出,登时血如泉涌。他倒不管不顾,却一手牵了不二一掌,缓缓引至剑伤左侧的一处,温热中跃动之意隐隐透过掌心,直传心扉;血的腥气扑面而来,满眼紫华缱倦迷惑,令人晕眩,朦胧中模糊了那人遥不可及的笑意。
“不二君。心脏好像是在这个位置呢。”
反手摔开那人掌握,逃也般自亭中疾步而出,白衣少年纵轻功飞身而起,如若文鸟振翅青云,决绝千里。但闻耳鬓风声,冰冷刺痛;断鸿声里,暮色苍茫。
自己……竟仍然下不了手。
面对这令自己万劫不复之人,时至今日,竟仍然下不了手。
怨此身无用,苍天弄人,又能如何?
莫非这心中,仍眷恋那抹温情,即便年在桑榆,只求乱世相依?
哪怕,再清楚不过,那只是最虚假的温存。
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从何时起,纵然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不二心愿,亦早非泽被后世,封万户侯——
只愿与君,纵谈遣兴,煮酒论史;沧浪濯足,赤松子游。
早是何等依稀微茫的记忆。
若早知结局为此,更何如此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少年无端,风流笑君;宫锁铜绿,戏惹风尘。
待得沧桑满眼,才惊觉,原来自始至终,萧条一身。
后人只道君子如玉,百世经纶;却怎知,这高名前后事,回首一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