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君子无常

10、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超市又开始促销了。

　　林丹把几袋泡面扔进购物车里，他粗略的算了算，这些比平时便宜了一条口嚼糖的价钱。

　　两个货架外的绿豆夏季大促销，每人限购五斤。

　　夏天要多喝绿豆汤，有利于消暑，最好在里面放几块冰糖，甜，不腻。

　　林丹念叨着念叨着又顺手从货架上取下一袋冰糖，才慢腾腾的奔向谷粮区。那边已经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姑娘大婶，左手紧抓塑料袋，右手朝袋子里铲绿豆。

　　姑娘大婶们的购物车挤满了过道，堵塞了交通，这群拥挤停滞的四轮推车中不乏一个个小豆丁看护，人还没车高，就晓得帮妈妈奶奶们“看家护院”。

　　林丹颇无奈的看着被众星拱月簇拥着的称重员，其中一个大男孩模样的看见林丹，远远打了个招呼，随即抱起放在地上的一袋绿豆朝他跑过来。

　　“丹哥，我就猜着你得来买绿豆，早给你预备好了，正正好五斤，也称好了。”大男孩叫苏晓，刚大一，趁暑假打些工挣学费，工作是林丹介绍的，林丹视他为弟弟，他把林丹当恩人。

　　“又麻烦你，下次不用再单为我留了，免得其他顾客有意见......怎么样，还习惯吗？”林丹接过那袋绿豆放进购物车，不远处有一些大娘们直望着苏晓翻白眼。

　　苏晓大方的一笑：“丹哥你就是爱替人着想，这有什么有意见的。这活我挺习惯的，一点也不累。”

　　林丹点点头，张嘴想再叮嘱些什么，却又发现苏晓其实比他想的懂事得多，实在用不着他操心，不由得有些尴尬。

　　苏晓这时却突然凑近，神秘兮兮的对他说：“丹哥，这商场四楼新建起一个体验馆，宣传的挺玄乎的，说什么......人能与鬼通。”

　　“......”林丹瞳孔猛然放大，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苏晓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急忙又摆手解释：“丹哥，我随便一提，也是偶尔看见的...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啊，你这孩子紧张个屁，我气都没吭一声！”林丹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在苏晓肩上。

　　但心神不宁还是有的。

　　结账的时候找零都忘记了。

　　走出超市的时候，还差点撞门框上。

　　“妈的！”看着还有两步之遥的商场大门，林丹摸着脑门上通红一片，暗骂一声转身走向了升降梯。

　　反正七夕没人陪，真能有个鬼陪自己说说话能咋了？

　　到了四楼，发现人还挺多，大多是情侣，你侬我侬黏黏糊糊的，林丹一条单身狗就格外惹人注目。

　　售票的蹲门口跟黄牛似得嚷嚷：“每次限一到两人进，时限为半小时了啊！别插队，嘿！别挤，别挤！”

　　等待是最消磨人耐性的事，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一个人的耐力来。原本乌央乌央的门口在两个小时后少了一大半，林丹排着队啃着超市买的毛桃儿不亦乐乎。

　　等到自己前面的那对从开始就不停秀恩爱的情侣脸色煞白的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林丹桃子都快吃没了。

　　“门票五十，半小时不出来工作人员进去找你。”

　　麻利扔下一张绿票子，推门进去扑面而来一股新装修的油漆味。

　　入眼的是一片黑，但也不是全黑，黑暗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过了一会那白又变成了红，红色又变成绿，跟圣诞彩灯似得。

　　“洋气，还有变色灯棍儿。”林丹嘀咕一声继续往里走。

　　通道还挺宽敞，尽头是一扇门，推门进去的空间意外的窄小，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只容得下一台单人沙发，四面墙挂了垂地的天鹅绒帘子，跟几十年代租影碟看的小放映室似得。

　　林丹朝四周看看确定没走岔道，便一屁股坐上沙发，门随即关上。

　　左手旁是一块小桌板，上面放了一杯水，杯底还有些水碱，杯子下压了一张A4纸，上面就俩字：喝了。

　　跟爱丽丝梦游仙境似得，真可爱哟。

　　林丹无聊的笑了笑，有些后悔那五十块钱。

　　但来都来了，也想看看究竟有什么把戏。

　　于是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几乎是那水流刚刚流过食道，他就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在这眩晕里，他心中一凉，一个想法冒出来：“彪子，让你喝你就喝！真拿自个儿当爱丽丝，人爱小姑娘喝的时候是在兔子洞，方圆百里连个人都没有，你这可是在人来人往的都市，万一是人贩子给你剖了肾怎么办！”

　　但还没等他开始骂自己智障，一道声音就冒了出来：“你果然还是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完犊子了。林丹心里一凉，人贩子团伙开始露出真面目了。

　　那个声音好像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低低一笑：“人贩子也不要你这种，蔫蔫的，肾估计也不咋的。”

　　林丹吓得不轻，晕眩的感觉更厉害：“你丫有读心术？别装神弄鬼的给爷出来，否则爷让你真变鬼！”

　　那声音更得意，仔细听还有些委屈：“我就在你跟前啊，你自己看不见我怪我咯？”

　　“我去你大爷的！你躲播音室里能耐了？音响呢，藏哪了？”林丹葛优躺沙发上破口大骂，房间封闭，都能听得见回音。

　　“你个傻帽，这里是哪知道吗？你为什么进来的啊？”

　　“......”“......丹哥......人能与鬼通。”

　　脑子里突然窜出来苏晓的那句话，林丹吓得生生打了个寒战：“你，你还真......我不信，你怎么证明？告儿你，证明不了爷告你欺诈消费者关了你的店！”

　　那声音颇无奈：“好吧，你叫林丹，一普通研究生，爹妈在国外，你独居，脚码42，身高180，单身......”“打住！”林丹感觉后背嗖嗖冒冷汗：“你小子关系网挺准的啊？警局出来干兼职啊？”

　　“......两年前出过一次车祸，小命没半条，靠好心人给你捐了器官才捡了一条命，当时你穿着蓝色短袖黑色窄筒裤，染烫发...是个非主流。”

　　“你，究竟怎么知道的。”林丹发觉自己声音在颤抖，他喉咙哽住发酸，眼眶湿润，脑子一片混乱。

　　声音沉寂了两秒：“...你不是知道了，我是鬼。”

　　“既然花了五十块了，这半个钟也不能浪费，说会话吧，单身狗过七夕，怪可怜的。”鬼先生还挺替人着想。

　　林丹抹去眼泪，问道：“你一直在这里吗？怎么甘心听外面那老黄牛的话的。”

　　“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只是偶然被召唤来的，大概你走了，我也继续飘荡去了。”

　　“我看你买了好多绿豆，你爱喝绿豆汤啊。”

　　“不是。”林丹苦笑道：“绿豆败火消暑，夏天喝最好，放几块冰糖，甜...不腻。”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养生好手，刚你骂我那样儿，我以为你是个混混儿。”

　　“我不会养生，只知道菊花下火，生姜驱寒，绿豆消暑...因为我这人火气大，好上火。但就这些东西......也是有人告诉我，才记得的。”

　　“谁啊，你女朋友啊。”

　　林丹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再是了。”

　　“哦——”鬼先生特八卦的感叹：“把你踹了啊？”

　　“嘿你一鬼这么八卦干嘛的啊？”林丹不乐意了：“光你问我了，我也问问你。”

　　“行啊，但咱先说好，问鬼有禁忌，不能问姓名，不能问死因。”

　　嘿，这也忒不公平了点。林丹瘪瘪嘴。

　　“你干嘛不去投胎啊？”

　　“有挂念的人，放心不下，想等他能照顾自己的时候再走，不过我看也差不多了，搞不好这两天我就能走了。”

　　“做鬼是不是特自由，能飞檐走壁穿墙遁地的？”

　　“哪跟哪啊都，这么厉害，都甭活了，全来做鬼吧。鬼只是飘，一点选择权都没有，你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都不尊重我们。”

　　“不好意思啊，我代人给您老人家道个歉。”林丹被鬼先生说的有些想笑：“你多大了啊？”

　　“你问生龄死龄啊？活着的时候我好像才考上研究生，可惜了。死龄的话，我没记错，死了得两年了吧。”

　　“......”

　　“怎么了啊？我英年早逝你替我惋惜啊？”

　　林丹摇摇头：“我是想到一个人，也是你这个年纪就...他走了也两年了。”

　　“哟，那巧了，那人叫什么啊，兴许我还能碰见他，到时候给你带个话也成啊。”

　　“这辈子的缘分尽了，干嘛还要牵扯不断呢，再说，他心大，兴许早就投胎去了。”林丹说。

　　鬼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道：“万一他也跟我似得放心不下谁呢，执念，是人就会有执念的。”

　　“他没有...他是个特别优秀的人，他身边的人也是，要说唯一不放心的人，可能就我一个——但我现在也会照顾自己了，他应该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气氛突然开始惆怅。“鬼先生，你如果真有一天碰见他，就跟他说，菊花下火，生姜驱寒，绿豆消暑，我记下了。让他安心上路，时间来得及，兴许还能在未来见一面......”林丹说着说着自己先哭了，鬼没有说话，林丹没注意到，只自顾自的叮嘱：“超市促销的时候买东西要看生产日期，上下楼随身带电梯卡，出门提前一天看好天气预报，家里学校两把伞备着，走路看红绿灯......我都记下了。”

　　“鬼先生......你如果认得徐宁那个混蛋，就跟他说，我过得很好，交了女朋友，打算毕业就结婚，让他快去投胎，争取来世当一家人，我做他爹。”

　　“我欠他一条命，欠他一个白头偕老的未来。没事儿，他投胎做我儿子，我一辈子赔给他！”

　　“.......我什么都争不过他，不过我还是想说，如果能回到两年前，我一定不会让他赢，一定...换我挡在他面前。”

　　那辆卡车失控撞过来的时候，他戴着耳机过马路，路对面就是刚从超市买绿豆回来的徐宁。那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他只看得见徐宁朝他疯狂的摆手，侧头看到离自己咫尺之遥的车厢......没人看到徐宁是怎么突然冲出来挡在他面前的，那个时候，他快的像一道闪电。

　　快得林丹都来不及推开他。

　　徐宁在最后关头把他牢牢锁在自己的怀里，用脊背承受了大半个车厢的冲击力。

　　购物袋破了个口子，翠绿的绿豆滚了一地，粘着鲜红的血。

　　他们双双陷入昏迷，等到林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周。

　　徐宁，这个凡是都爱争他一头的人，这次却没和他争着醒来——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在那场车祸里，林丹心脏受损，他现在坐在这里，胸腔里跳动的那颗鲜活的心脏，是徐宁的。

　　鬼一直没有说话，林丹好像一开始就晓得了，又好像才敢去揣测，哽咽道：“......是你吗？”不能问鬼的名字，怕鬼与生人牵扯不断，不忍离开。

　　鬼叹了口气：“是我。”

　　是我，这两年无意识的跟在你身边，看到你的懊悔你的难过你的绝望，看过你的坚强你的隐忍你的希望，直到真正可以安心离开。

　　林丹站起身，祈求道：“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出来行不行，出来让我看一眼。”

　　鬼，或者说徐宁，深深叹了口气：“有什么用呢？只能让你更忘不下我。我倒更希望看到你如同你描述的那样，结婚生子，安稳一生。”

　　“去他妈的结婚生子，安稳一生！”林丹打断他：“两年，整整两年！我连梦里都他妈没见过你，你爽了，在一旁跟看傻逼一样看着我，我呢？我的生不如死你懂吗！”

　　“你今天必须让老子见一面，不然我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和你没完！”

　　徐宁沉默了好久，差不多林丹快要绝望的时候，才道：“好吧，你把帘子拉开，就能看到我了。”

　　林丹听了这话激动不已，迫不及待伸出手——“哗啦”一声，厚重的天鹅绒被拉扯开—，但林丹，却怔住了。

　　片刻后，他难以置信地将其他三面墙的帘子一一拉开，映入眼帘的东西让林丹措手不及。

　　镜子，全是镜子。每一面墙，每一个边边角角，全都是镜子。

　　镜子里反射出林丹踉跄的身姿和失望的表情，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他。

　　但没有任何一面镜子里，有哪怕一点徐宁的身影。

　　徐宁好像离开了这里，只剩林丹一个人在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惊诧不解。

　　最后，他坐在沙发上吃吃的笑出了声。

　　他摸着自己左侧的胸腔，那里跳动着一颗鲜活的心脏。

　　——徐宁的心脏。

　　后记：

　　鬼，人之心魔，执念难成，以鬼言说。

　　世上本没鬼，多的是人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