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鬼图夜话》蓼萧

1、上

　　孰爱孰恨信毁 烟雾百相无妄
　　仅只难以遏止




　　+++

　　“请。”
　　我下意识的道了谢，低头捧过茶水，轻轻吹凉了茗一口。端茶过来的人显得有些冷漠，独自在一边坐下。房子主人赞叹“真是好茶”，把杯子放回桌上。轻薄的白瓷在玻璃上的敲击清晰可闻，微弱的一声，于是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这雨也不知道会下多久。”
　　“啊……是啊。”
　　浅薄的对话。
　　是奇怪的雨。明明是三月间，明明下午的时候都天色晴朗，一眨眼的工夫就说下就下了。倾盆如雨季急雨，却沉默如斯。
　　于是敲响这周围唯一的建筑物的大门请求避雨变的必然。看到屋主人之前还暗想，这样的雨夜。静谧，四处无人，唯一透着光的房子显得阴森森，典型的鬼片开端，接下来是不是应该有一位苍白脸的长发女子，或者面无表情手持幽黄灯光的老者为我“吱呀”一声开启沉重的门，告诉我晚饭是人肉扳豆腐？
　　然而迎门一张笑脸，让已经把鬼故事情节想到很后面的我一阵适应不良。
　　屋子主人热情好客，年轻，笑起来一深一浅两个酒窝，十分讨喜的一张脸。没等我开口，就告诉我这里只有他独自居住，大雨封路，不如停留到雨停下再上路。一边说一边引进厅里。
　　这才看见第二个人。
　　坐在客厅的贵妃椅上，手里捧一本书。听见我们进来，微微抬脸，看了屋主人一眼。
　　多美的一双眼睛。从眉头到眼角无一不恰倒好处。只是太漂亮了，气质又阴郁，显得有些煞气。
　　屋子主人并没有为我们相互介绍，而我也没有问。说是屋主人的朋友，看两人也不十分亲近的样子；说是跟我一样来的客人，又感觉他对这里过于熟悉了。
　　避雨一夜，不该问的不问。
　　我本来就不是好奇的人。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更是一声不吭。于是渐渐的变成屋主人一个人在说话，而我时不时的应一声。

　　客厅里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亮了屋子四角的读书灯，光线显得略暗。我渐觉得屋外雨的摩挲声听得让人有些压抑，于是仔细地打量客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忽然发觉刚才一直不说话的那男子坐着的贵妃椅后面的墙上有一幅画，于是凑过去仔细看。
　　那不是应该在这个洛可可风格的客厅里挂的画。繁复花边的镀金像框，本该嵌着色彩鲜艳油画的地方却是一张中国水彩。有点发旧的白宣纸，朱色黛色青色藤黄，焦墨飞白，一气呵成。
　　五个奇装异服的人表情动作怪异，画的极考究功夫。仅仅几笔，潦草上了颜色，就使那画里的人活灵活现，看久了，觉得那表情也狰狞起来，让人心底生寒。
　　“这是五鬼图。传说是镇邪的。”屋主人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表情奇异的缓声说。
　　我总觉得他语气里还有点别的意思，这画明明与周围的风格格格不入却还是硬挂在这里，总有这样做的原由。

　　“为了这张图，这幢房子里死过我四个朋友。”
　　我早料定这图是有故事的，闻言却还是吓了一跳。屋主人却没有注意我的表情继续说：“这幅画虽然不知出处，却是我家的传家宝，也不知道传了几代了。就算只看这画的年岁和品象，市价上没有六位数也是吃不去的。”
　　可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五鬼图在他家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漏出去，于是蜂拥过来一批批的人想买这幅画，买卖不成直接翻脸的都有。因为这幅画，他家几乎什么事碰到过，好在祖上荫庇，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然而不知是福运到头，还有五鬼成画总是邪。事情终是发生了。
　　屋主人一天晚上回来，发觉昨天在他家里做客的四个朋友都已经死了。房间里满地的半凝固的鲜血，画却完好的挂在墙上，五鬼的表情似讥若讽。
　　警察调查，说是当时在场的第五人想偷画，被其他人及时发现，在冲突中失手杀死其他人，因为惊慌无措而弃画而逃。至今不知人在何方。
　　“可是我知道他。他是不会杀死别人的。”屋主人显得很困惑，语气怔怔然，“偷？他只要跟我开口，我什么东西不会给他？这根本不是理由。一定是这张图在作祟、强盗入室抢劫……怎么，会是他呢……”
　　我看见一直坐着喝茶的男子握紧手里的茶杯，又放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我们的对话，伸手研究放在桌子上装饰用的铜香炉，自顾自的开打火机点燃了里面的香。搁着距离望去那小小火源微微闪烁，几乎氲上那细长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屋主人还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对他的举动发出异议。
　　“在那之后，这幢房子，就开始闹鬼。”
　　听他用那么平静的声音说完这句话，我头皮有些微微发麻。本来这样的话说出来应该很可笑才对，我也应该接了话哈哈笑几声说你真会开玩笑，可不知怎的就是知道他没有撒谎，三月氤氲的凉气侵进肌肤，一身鸡皮疙瘩。
　　“半夜会有人在窗头轻声说话的声音。早上放在床边的鞋子会出现在门外，桌子会自己移动，灯不管新旧都会时好时坏……于是渐渐，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呢？”我心里一动。
　　“……可能在等吧。”他轻轻说，脸上一片惆怅。
　　香烟萦萦绕绕，不知道是什么香，舒缓的很慢，等我们说完这些话才从桌子飘到了身边。香气淡而凝重，让人想起秋日里的菊花。
　　忽然一直没有开口的男子轻轻一笑，笑容在烟雾里异常妖美：“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
　　我和屋主人都微微一愣，转头去看他。他摆弄香炉的修长手指停顿下来：“在夜里如果遇见异像，便是撞鬼。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来。这雨是异像，这图是异像。你们有没有发觉，时钟一直停在八点，没有再动？”
　　我们立刻去看自己的手表，面面相觑。我心生疑惑，这房子当真闹鬼？
　　忽然之间，房间里仅亮着的几盏读书灯一齐灭去。放在吃饭的长桌上装饰用的烛台却像有人在它身边轻轻将它点燃似的，一支白色蜡烛被点亮，发出幽暗且诡异的绿光。就着光看其他两个人，屋主人显然已经习惯，连表情都没变；而另一个男子则轻轻挑眉，也完全没有被吓到。
　　我握紧自己冰凉的手。
　　“五鬼图……”屋主人的神情有些恍惚。
　　烛台上有五枝蜡烛。还有四支未被点亮。
　　“故事既然开了头，那就说下去吧。”那男人适闲的像在喝下午茶，眼角带了分狡黠，以及说不出的温润如水，“看来，要说齐五个呢。”
　　“我正好有几个小故事。”他又说，被烛光印染的眼睛望向窗外，轻轻合上手指托住下颚，举止优雅无比，“两位可愿意随便听听么？”
　　我和屋主人都不做声。

　　这像是一场荒唐的梦。可手心出汗的粘腻感和熏香冷冷的淡香味是如此真实。
　　窗外的雨依旧沉默的下着，烛火悠然，让人惊悚莫名，却依然觉得很美丽，美丽到毛骨悚然。
　　那男子轻轻从自己的手掌里抽离开五指，又合拢在一起，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于是故事，也就开始。

　　


　　
　　红裳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迤俪的红。
　　霉雨天之后开始整理陈年旧物。他喜好洁净，即使只是暂居也情愿多花时间整理。
　　在宅子深处翻出一口描金花的箱子，砸开锁，里面是一袭红裳。布的织法像是西域传入的走针，很特别，细微的仔细看也看不出织物都有的针眼，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从江南旧梦里挖出来，抖开，颜色都鲜艳的如同五月里红得最灿烂的蜀葵，让不爱红色的人都一见钟情。
　　让人想起大漠连天黄尘中渐落的夕阳；女子新妆的抿唇一笑；喜字下燃烧一夜的红烛泪。
　　想到最后，都忍不住怆然。
　　往往妖冶最深的美丽都能触动灵魂深处的痕迹，每个人都有无法忘记的疼痛。不说，不做，不代表就是忘记了。
　　他想起出生长大的地方一年四季的看朱成碧艳如春梦，捧着蜡烛的红酥手，暗香一去，退散不留痕迹。
　　他想起生命里一个温良如水的女子所爱看的深夜红灯笼，喜洋洋的一串一串，挂满小桥流水白墙乌瓦的屋檐边，照映着河水波光粼粼，是最美的良辰美景。
　　他想起零落在雪地里的血迹，剑上的血槽里流不尽的暗红。无关后悔，只是即使年深日久的现在，那深红也像是眼膜上的刻印，一世都磨灭不去。
　　把布料在日影下吹了一下午的风。晚上裹着它入眠。
　　被压抑了许久年华的樟脑已经被吹散得差不多，退而成一种冷凝的安息香味，布料沁凉沁凉，一如月夜下的流水。
　　这样的红裳，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呢。这样想着，逐渐入睡。

　　梦里有人抖开华衫。
　　艳红在黑暗里看起来也是那么惊心动魄。衣角在风里向外舒展，而后又缓慢的披落到肩头。整个一抖一收的过程都好似一场美丽的挣扎。
　　衣料披在身上，触觉温软。渐渐的就如同温柔的水一般的将他湮没。
　　他分明看见自己的身体化为土壤，红色蠢蠢欲动，须臾间攀出细润的灰绿色枝条，开出明媚的花。
　　那花起先是红色，随着开蕾逐渐转白，再到仔细看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花海。
　　他垂手想拉过枝条上巨大的花朵细看，手才碰触到花瓣，便有一片灰败延伸开去。才一眨眼的工夫，雪白的花朵纷纷开败，菊花似的细长花瓣无声息的退散、化为灰烬，转瞬间不留下任何痕迹。

　　睁开眼，才发觉泪流满面。心里堵得慌。这梦做得人恍惚，像是看见不可看见的宿命一般的，无能为力，空自饮恨，叹息绵长。
　　做了昙花一现般的梦境。他想。
　　其实世上的万种风情也都是这样的。什么东西能够永远呢……他再怎么爱他的妻子，终有一天还是会静静忘记她，甚至忘记自己。百年以后再回首，一世如同闹剧，再怎么坚持也没有用。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心里发冷。不自禁抚上有蝴蝶印记的掌心。一低头，发觉入睡前裹着的衣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余下一身殷红花瓣。

　　不用再逃了吧。可以停止了。
　　算算时间。他把整理好的东西又一一放回去。晚上歪在床头看书，忽然听见轻轻的两下敲门声。披衣而起，张起灯笼，打开门。看见一张风尘仆仆的脸。
　　

　　+++

　　第二枝蜡烛亮起。
　　屋主人表情非常茫然，又有些困惑，低头在想些什么。
　　故事里旖旎的红色花朵似乎盛放在不知明处，说故事的人面容安详的转动桌子上的瓷杯，没有任何说明与解释，也不管听的人有一半听不懂。
　　“接下来这个故事，名字叫做白海葵。”

　　


　　白海葵



　　海中有螺名白海葵。极稀少。据说百年的白海葵通体白色，似螺非螺，倒像是一朵海中葵花，放在耳边细听，能听见龙宫中仙人的声音。
　　少见，且有价无市，并无渔客会特地找寻。
　　终究是传说。

　　渔人第一次遇见那个白衣侠士，是在多年前的冬天。那一年赶上百年一见的冬荒，渔网撒下去，等一整夜也只能捞上来一些闲碎杂鱼，小螺小虾。县里却又通知了各个渔户说朝里要增收生辰纲，本来隔日的米粮都还艰难，再一加税，每个人都只能豁命。
　　秋冬寒冷，远航艰难。如今要想捕到鱼，只能一直往南走。但外海不比寻常，有吞舟之鱼，大潮汐，一旦遇见是不可能活的。然一家老小，无可奈何。
　　就在一村商量停当的那晚上，忽然半夜里有人敲门。
　　渔人抖缩着披上棉袄，在被吵醒的幼儿啼哭声中哗的一声拉开门。冬夜的海风呼啸凛冽，如最锋利的薄利刀刃一般一片片刮过面上的皮肤。朦胧间看见敲门的人有一双极亮的眼睛，面目风霜，温和的询问可否借住。
　　陋居里没有灯。渔人哆嗦着把存放在枕头底下的一小截蜡烛拿出点亮，火光小小照亮了一片漆黑的房间。客人轻声道谢，弯腰安慰地拍了一下不怕生一直盯着他看的大儿子，手背上隐隐有一片阴影，待看仔细了，居然是蝴蝶般振翅。
　　明知道这客人绝对不是普通人，可或许是那人面相太过和善。他壮起胆子询问了句：“这么冷的天，您家到哪里去？”
　　年轻人愣了愣，笑弯了眼睛：“去求婚。”
　　第二日清晨被早起的妻子推醒，一脸又哭又笑，随着她颤抖的手指看过去，破旧的木桌子上放着的银子，足够他们一家过完这个残酷的冬天。而客人，早已经走了。

　　很多年后的这一天是阴天。他在家门口抽水烟，一边看着妻子教女儿整理晒干的渔网，忽然有人停步问：“这位老人家……”
　　一看，居然是几年前的恩人。
　　一家老小张罗着迎进门。客人变的沉稳贵气，独独一双眼睛依旧如昔日一般明亮。一坐下，就问哪里能找到白海葵。
　　这却教渔人犯了难。
　　这东西。说是宝贝，但捞回来也不见得卖得出去；惟独渔人之间传说，也不曾有人找到过；真正是可遇不可求。
　　那位客人想了想，郑重的取出银两，表示要包船出海寻找。

　　这一找，半个月都无一点收获。
　　再如何劝说这不是想找就找得到的，拿来也没用，又将近风雨之季轻易不能出海。那客人听的认真，却并不退步。渔人无法，想想要不是当年那锭银子，或许他们一家早已饿死，于是咬牙陪着。
　　终于一日，船行到外海，天色开始不对，风雨来得措手不及。黑天昏地，满目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海水，勉强抓紧船舷拜妈祖，只求恩人平安。
　　却在这风雨里，听见笛声。
　　那笛声开始略缓，然后静而高仰，一阵阵往上直如云霄，风雨声再大也似乎不能切入一分一毫。满世界的缭乱仿佛都被这清幽的一缕声息不动声色的压下去，再压下去，时间为之凝固。
　　天水抿一线，海上闻笛柳。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笛声停了，风浪也开始渐小。那客人这才从笛声里惊醒，鬼使神差地拉起了渔网。雪白的葵花反着渐亮的天光，不可直视。
　　白海葵。
　　不知是否渔人错觉。他只觉那悠悠而终的笛声似乎是发自海螺之内。几曲宛转，声声渐远。

　　回航。远远就看见妻子儿女在岸边张望。再走近了，才看见一个青衣人站在一边，手握着一把笛，也不知道在风雨里站了多久，衣衫尽湿。
　　恩人站起身，等船上岸，几步走过去，把那白海葵送到青衣人怀里。眼角微微眯起，笑容竟如当年那一句“去求婚”一般无二，无限纵容。

　　


　　海中有螺名白海葵。极稀少。据说百年的白海葵通体白色，似螺非螺，倒像是一朵海中葵花，放在耳边细听，就能听见龙宫中仙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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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悠扬的笛声和海浪声几乎清晰可闻。
　　屋主人静默下来，连表情也不曾再有。我看着亮起的蜡烛。那男子表情隐在暗处，淡淡的黯然。
　　“第四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