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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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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名字暂时还没有。
我并不是有意盗用夏目漱石著作中那位猫先生的自我介绍,只是这实在是我目前的真实写照。
我的主人高兴的时候总是叫着“宝贝”将我抱起,平时也常说“咪咪乖,妈妈抱。”可她心情不好时,却总采用最普通的单称“猫,来吃饭。” 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她赐给我的大名。
我毛色灰黄,眼睛也只是普通的琥珀色,没有波斯远亲一黄一绿的瞳仁,像戴了不配套的有色隐性眼镜,以至于我那学历不高的主人并不能准确地说出我的种族。而她的访客也大多将我看作猫族中普通的一种,不值得深究我的血统,只需要简单地叫——猫!
因此,我没有学名,只有一堆任随他们高兴的绰号。
可我又不能就此得出结论,我将一生没有名字。
猫的一生真是怪异。我们不像那些婴儿,还没出世就有一家亲朋齐聚一堂,翻着字典、辞海甚至康熙字典,探讨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我可能会在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名字,形形色色,只考虑人的喜好。
有时刚费尽心机记住那个用来称呼自己的单词,门庭一换,名字就成了过去式。
有时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拥有的东西却出现在自己的墓牌上。
我从前的主人家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小宅院,我可以肆意的爬出门槛观望门前那条窄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就是在那儿我认识了一位黑毛的流浪者。他终其一生想摆脱人的统治,却不断被路人收留,有了很多纠缠不清的名字。他厌恶那些俗气的称呼,几次为了躲过一个不喜欢的名字离家出走。
有一次,当他从寄居地飞奔出逃时,遭到了空前盛情的挽留——他的邀请者(他从不承认“主人”这个带统治色彩的称呼)一路追赶捕捉,他用尽全力跑出了猫国的世界纪录,却在穿过马路时听到了最尖锐的刹车。他没能看清车上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红色液体,将他最后看见的天空渲染成一片鲜红。
几天以后,我蹿上屋顶俯视他曾经居住的小院,发现院中的花坛里多了一个小土包,包上插的破木板上歪斜着“大黑之墓”,我想土里的他一定会为这个恶俗的名字死不瞑目。
还好,几天后,当小孩们在院里打马仗缺乏武器时,帮他拔走了耻辱的记号,恢复了它无名氏的身份。
那一次我明白,猫是必须认命的,我们是应该热爱主人的宠物。
我现在的家是一个放在九楼,约一百平米的四方盒子。
家里共有三人。
家里的男人也许我该称呼他为男主人,可是在我的心里他并不是主人,尽管证明这个盒子所有权的那张纸上写着他的名字。
他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上班,据说是什么副总,虽然这个词常出现在人类的口中,似乎是一种尊敬,但我还是没弄清它到底代表什么。
他很少回家,回来时也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流露着对我的厌恶。他总是高叫着命令我远离他的周围,痛斥我落下的毛弄脏了他的西装。这时我知道,我应该回到阳台看氤氲迷蒙的天,而不是我的主人为难的脸。
我的主人是一个独居的留守女士。白天的她被众人羡慕,有一个事业有成的丈夫,自己在单位也是如鱼得水,可只有我知道,晚上的她是一只失眠的猫。
在白天她上班时,我总是趴在窗台上,伴着从玻璃中漏下的配方不全的阳光补充睡眠。虽然小区单元楼里的夜晚很少有猫的用武之地,我的主人也反对我去寻找那些黑色的家伙做晚餐,但我还是不能颠倒猫族上千年的生活习惯,它被牢固的附着在我的主人身上,阻止我的进化。
她总是半夜把朦胧中的我抱起,轻轻梳理我的毛发,絮絮地说着她平淡生活中的孤寂,有时我会听得再次迷糊起来,却会有几滴冰凉的水把我惊醒,我的心也跟着隐隐疼痛。
家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孩子。
他能用纤长的手指按压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流溢出优美的音乐。每当这时我总是静立在钢琴顶上的一角,闭上眼睛摇头摆尾。
也许是惊讶于一只猫的领悟能力,也许是把我视作了一个知音,他并不排斥我的打扰,还时常对我翘起嘴角,眼里掠过让我着迷的色彩。
可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排斥我的主人。
我不止一次听过他们的争吵,也不止一次见过他摔门而出搬回学校,于是我又成了主人唯一的倾诉对象,我夜间听到的低语中又会多了几声无奈的叹息。
很多时候,我对我的主人充满了一种亲人才有的怜惜。
白天独自面对这个空荡的大盒子时,我深刻地理解了她的孤寂,也真切地明白了我的使命,我自信我完成得很好。
有时我觉得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填补了人的位置,像一个人一样生活在这里,我很幸福。
最近我隐约地预感到我的生活会出现变化。
主人总是和她丈夫打电话,频率早已超过了以往。我也时常听到她在通话时开心的笑声,而她也不再在休息日抱着我对着电视消磨时光。她总是出门,回来时一身疲惫,却急匆匆地跟他打电话,说着店铺员工之类的话题。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男人要回来了。”
我为我的主人高兴。
尽管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回来后也许我会被主人冷落,说不定他还会勒令他将我送走,而她为了留住他只有听从安排。
但我还是很高兴,为我的主人。
我高兴她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我高兴她出色的厨艺将不止我一人知道,我高兴她周末能出去享受欢笑和阳光,不用再困在这个盒子里日渐苍白。
我像一个亲人一样祝福她,忘了我的前途未卜。
男人确实回来了,主人终于说服他告别了高级打工仔的位子,回来做自己的老板。只是一间小餐馆,可是经理的名字明显比副总得他的欢心。
人的虚荣心是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就像我每天从窗户里看见的那只风筝,飘起来忽高忽低,时近时远。
后来我就很少被男人斥责了,不是他一夜之间爱屋及乌,只是他们双进双出忙忙碌碌无暇顾及我而已。
主人每天深夜归来,哼着小曲往我的盘子里放冻得硬梆梆的鱼。曾经我执著的只吃从前居住的古屋旁菜市场上新鲜的小白鲢和花柳鱼,拒绝一切不新鲜的冰冻食物,主人也总是不辞辛劳地满足我。现在她忽视了,我原谅她,得之不易的幸福需要用所有的努力去把握,而我将一直在这里陪她。
我低头使劲舔着冰层,品尝我夜宵时间的晚餐,在心里默念我的祝福。
鲜花、鞭炮、喝彩,餐馆开业了。
一切的场面只是我的臆想,一切都似乎与我无关。
我只是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灰尘在光影中旋转。我好想告诉它们停下来吧,就算你舞出再美丽的姿势,舞蹈也只是属于人的游戏,与其他东西无关。可是我还是安静地看着它们,如果再没有了这些灰尘做伴,我怕时间会走得无比的慢。
我想,现在的主人应该光鲜,高贵,自豪,被美丽的花篮簇拥着,站在男人身边。她会用她秀颀的手,接过扎着蝴蝶结的剪刀,慢慢剪断红丝带,引领宾朋步上光亮的台阶,将他们安排在宽敞华丽的桌旁。然后,他带着她去敬酒,觥筹交错间,她像一位女主人一样说着感谢的话,请来宾品尝她精心安排的佳肴。
我几乎可以看到她往日忧伤的眼里泛着夺目的光彩,像缎子般深蓝的夜空上闪亮的金色精灵,照得我的琥珀色的双眼里滚出了水晶。
我早已习惯了白日里空空的食盘和空空的胃肠,可我还是没习惯心里的空旷。
我渴盼有人在夜里把它装满忧伤的话,留给我从清晨到傍晚慢慢咀嚼,到深夜再将它重新填补,这样我便一直有事可做,便可以像一个人一样拥有思想,而不是像一只猫一样寂寞而无望。
六个月,如果按一秒三秋计数,我算不出已经过了几万年。
我终于在天空涂满黑色之前见到了主人回来。她急急地抱起我,忘了我从早到晚连鱼骨头也没舔过一下。当她把我抱出门,下了楼梯,上了出租车,我的心被一种异样的兴奋充盈着。
我几乎忘了几万年的冷落,只有一句话不断重复在耳边:“主人要带我去她的餐馆了!”
当我被晕车弄得几欲昏厥时,我来到了餐馆。这里和我想象中是那么不同。
没有光亮的地板,只有油腻腻的水泥地面;没有满座的高朋,只有零落的散客;没有风度翩翩的侍者,只有头发蓬乱的服务员。
疑惑中我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你没喂它吃东西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主人发誓似的保证。
“那放它下来吧,这些老鼠应该够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曾经每天跑两里路为我买鲜鱼的主人,曾经宠得我无比幸福的主人,竟要我在这乌黑油腻的地上追老鼠!
我知道捕鼠是猫的天职,可我在那个“寸鼠不生”的房子里住了那么久,就算捕鼠技能没有退化,我也已经像我的主人一样爱干净,讨厌那些脏兮兮的东西了。这一切她都知道啊!
可是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感到我的四肢慢慢接近了油腻的地板。我听到了老鼠的叫声,它们由惊慌到镇定到猖狂,我一动不动地听着,不知是不是油垢粘住了我的脚,我迈不出一步。
一辆车停在了门口。
我的主人像小酒馆的老板娘一样迎出去,陪着笑脸请一个满脸横肉的人进店。那人趾高气扬地搂着一个画着艳俗浓妆的女人,他们甚至没有瞟过主人一眼。
也许店里的老鼠也和我一样厌恶这对暴发户,一个黑魆魆的影子从女人面前一闪而过,伴着女声的尖叫和男声的怒骂,最后是车子发动的声音。
主人的丈夫彻底愤怒了,他对着我大吼:“连只老鼠都不会抓,你把它惯成什么样了!这个餐馆开不下去了,我明天就关门!”
“它很久没抓过老鼠了,再给他一次机会,然它再试试,啊?”
我看到了主人哀求的目光,我听到了她的心在对我说话:“把老鼠抓了吧,我不能失去他……”
有人说过,知恩图报只有狗才懂,在猫的眼里,人只是温血的家具。
可我的主人曾经那么爱我,甚至让我觉得我成了一个人,现在我要偿还我欠她的一切。
我用有些发福的腿冲出了离弦之箭的速度,闭上眼睛叼住了那个黑家伙。
脸上流满了小溪,尝不出是甜还是咸,我感到阵阵恶心,眼前一片白芒。
等我醒来时已是正午,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腹中空空,身体也轻得快要飘起来。
我想也许我死了吧,我的天堂就是一个像家一样的盒子。
不知是谁往我的嘴里塞了一只玻璃滴管,混杂着草腥和苦味的液体一点点穿过我的食道,进入了我的胃,泛起一阵焦灼的疼痛。
“医生,谢谢你,它为什么会突然病?”主人的声音满是焦急。
“是食物中毒。这是宠物猫,干净惯了,抵抗力弱,哪能吃老鼠?!”
我似乎死里逃生,家里再度恢复最初的状态。
店关了,男人走了,不管我是否抓了老鼠,他都不甘心屈居一家小餐馆的老板。
几滴冰凉的水再次落在我的额头:“妈妈不好,咪咪快好起来吧……”
我再也不习惯听到这样的絮语,何况其中又加入了那么多凄凉。我挣扎着,头那么重,我几乎支撑不住。
主人发现了我的无力,她很快走进厨房,从最高的橱柜中取出一只包着绸缎的玻璃瓶,我知道那是她为他买的人参精,他还没来得及喝下。
滴管再次被放到我的嘴里,我感觉到几滴微苦带甜的液体滴了进来,咽下以后嘴里却多了几分酸涩。
主人再次出门了,我知道她是去为我买鲜鱼。
只是当幸福中断,幻化为痛苦后,又再次浮现时,它就像我嘴里的味道,不再有甜意了。
那些参味的因子闯入了我的血管,它们横冲直撞,跑得越来越快,我逐渐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似乎我体内充满了用不尽的能量。我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步。
当我从镜子里看见我的脸时我呆住了。
已经深陷的双颊上有一对血红的眼睛!
我急忙抬起爪子,却只触到干涩,那些血似乎融入了我的角膜,我怎么擦也擦不掉。
我不停地用力,直到热血充满头颅,而我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我终于看到了天堂,它空洞得就像我的寂寞和孤单。
我像那只风筝一样飘起来了,却对牵着那条线的人产生了一丝留恋。
我返回到那个盒子里,看到自己躺在镜子前。
主人提着最新鲜的花鲢回来了,我却闻不到。她抱起我,看到我血色的瞳仁,泪水布满了她的脸。
我心中又返回几分喜悦。
突然电话响了,我最后一次听到那个男声:
“我的猫死了。我看它那么虚弱,就喂了它一点人参精,可是似乎太多了,它脑溢血死了……”
“你真是把它宠坏了。算了,不就是只猫吗?我正想要你把猫送人呢,可又担心送不出去,抓只老鼠都会病的猫。现在倒好,你让它享受了最高级的安乐死。”
“你怎么能那么说?你不在的时候它陪了我那么久,我和它是有感情的。”
“好好好,我对你的猫表示由衷的哀悼。以前是我不好,现在我找了房子,快买明天的机票过来吧。”
放下电话,我的主人破涕为笑,半空中响起一声破碎的清音。
主人用一块旧毛巾把我包起,放到了一只破鞋盒里,匆匆下楼交给了园丁作肥料,然后一阵风似的出了小区。
我看到了最后的一切,我是猫,一生没有名字,我可以从我芳草凄美的墓地升入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