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女帝(7) ...

  •   昌蘅那一句话出口,就连韩湜也禁不住怔愣。
      若说之前还算得上是逢场作戏,但她刚才轻飘飘的那一句,可就是连皇嗣都牵扯进来,更莫说是十月怀胎时拱手而让的皇权。
      跪着的十几位大臣俱都变了脸色。
      “昌蘅,你简直就是胡闹!”安南王气得吹胡子瞪眼,伸出来的手都还在颤巍巍地抖,“皇嗣传承是为国之大事,你先前少年气盛,当儿女情事玩玩便罢,如今未来皇嗣的生父,怎能是一介寒门!”
      “安南王这是看不起寒门子弟?”
      昌蘅伸手点了下站在殿中的人,“安南王说这话时,不妨回头看看,在列的有多少出身寒门,你们同朝为臣,莫不是安南王也得为自己羞愧?”
      “且朕亲父为罪臣之后,朕身为亲女,难道还不孝不敬,以亲父为丑?”
      “对血肉至亲尚且如此,已是不孝之极,对倚老卖老之辈又何必恭敬有加?”
      昌蘅接连三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已然是完全撕破了脸皮,大有安南王再讲一句,她就不顾念长幼之别,翻脸无情的架势。
      安南王脸色瞬间青白,还不等接话,原本被众臣的变故惊诧到的新臣们终于缓回神来,引经据典,硬是将昌蘅方才有些牵强的逻辑论证得有理有据。
      不过一个时辰的朝会,风向就变了又变。
      曾一度占据上风的老臣们走出大殿,都忍不住驻足回望一眼——御座上那位历经风波登位的年轻帝王,早已不是动乱刚平,处处受到他们挟制时的模样了。
      两年未及,却成长地惊人。
      .
      帝王的仪仗从朝议殿到静心殿要经过御花园,寒冬腊月,花草繁盛的御花园中也就只有梅花能独领风骚,占据整园雪景,独自开得艳丽孤傲。
      原本该是最热闹的皇宫后花园也如这景色般寂寥,竟是连位帝侍也无。
      昌蘅盯着那处看了许久,连剔透的眼眸都被白雪红梅分割成了几部分,恍然间才回神,伸出捂得温热的手指抚了下冰凉的狐裘上细软的毛。
      “落轿,”她的音调凉得和指尖触及的温度一般,“韩首辅陪朕去梅园走走。”
      应声而动的侍人随即后退几步,躬身让路。
      韩湜沉默地陪着走,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不到两年的时间,却足够原本就心思不纯的他用心将她琢磨出大半,便是猜不到她如今所思的确为何事,也知道那事定是事关重大,以致于她这般纠结难断。
      可现如今还有什么需要她如此慎重斟酌的?
      朝堂之上,重臣不过是负隅顽抗,当年参与其中的怕是难辞其咎,到底如何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三王那边,安南王不过是炸得响的炮仗,安西王颇有城府,可到如今也不过只有个庶子,谋划得当,翻过年便能一箭双雕,而安东王……
      他仔细衡量,自觉已无大事能让向来沉着的昌蘅为难,心思一转,就想到了方才朝堂上众臣的进言和昌蘅刚才看梅园时的眼神。
      他的出身。
      如今安静得异乎寻常的后宫。
      正如他们所言,纵是先皇一生只寄情于三人,爱重时心无旁骛,可到底帝王身兼重责,又爱不得所终,后宫中也不乏帝侍……
      而昌蘅,现年已有二十,却只有个名义上的他。
      寒冬腊月的天气,韩湜身后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浸湿了贴身的亵衣。
      他竭力稳住已有些不稳的呼吸,告诉自己这不过只是猜测,同样的猜测他也有过多次,可昌蘅到底从未有过此类念头,这不过又是他庸人自扰。
      昌蘅只有他。
      这念头出来,就连他自己也自觉无耻。
      人心不足蛇吞象。
      能触及她的裙摆都已是他的大幸,又怎么能奢望拥有这个人。
      他绝对不能再在她面前露出当初拥着她衣袍沉醉时的无耻模样。
      韩湜深吸口气,正要说些话调剂气氛,抬头就看见昌蘅神色和缓,显然已经给刚才思考的问题定下了答案,出口的话也在眨眼间就浇了他一头一脸的冰水。
      “效之,你并非出身寒门,韩湜也并不是你本名。”
      昌蘅的话里连点疑问都无,摆明是早已笃定,她甚至还在韩湜完全僵直的神情里自若地笑了下,“你的出身,早在你答应朕的重任之后,朕就派人细细查了,毕竟是七八岁之后突然改了的秉性,多少还是留有痕迹的。”
      “而且,你先前不让朕去见你那位母亲时,朕就有些生疑了,都说虎毒不食子,便是你那母亲再无分寸,该也不会让你如此忌惮。”
      先皇教导昌蘅颇有特点,尽捡了自己的不足之处严厉教。她若是沉溺情爱,昌蘅便必须情致寡淡;她若是率性而为,昌蘅便必须冷静薄情;她若是轻信他人,昌蘅便必须三思后行;她若是重情人而轻社稷,昌蘅就必须事事以社稷为先。
      四年时间,原本受尽长姐宠溺,娇俏可人的嫡皇女,变成进退有度,淡漠内敛得能安社稷,平动乱的继承人,先皇实是功不可没。
      而这些用大量鲜血和残酷的现实浇灌出来的教育,自然也颇有成果。
      至少现下,昌蘅说话的声音冷静自持,丝毫不见波动。
      “你是定国公世子的庶四子,生母为世子房中的大丫鬟凝霜,于你四岁那年因病逝世,”昌蘅伸手折了枝梅花,枝头的雪掉落在手心里,几乎和她的手一般的色泽,“说起来,朕和你也算得上是表兄妹的关系。”
      定国公嫡次子为先皇元君,皇长女生父,在围猎时舍身救驾而殒命,先皇念在多年情谊,对定国公府宠爱有加,不想却喂大了他们的胃口,在皇长女长成之际,与后宫盛宠的君侍勾结,逼宫未成,反害了先皇腹中孩儿,落得满门抄斩。
      之后群臣奏请先皇禅位与皇长女,皇长女自焚于东宫,彻底平息了动乱。
      先皇元君,身为继君之女的昌蘅也得叫上一句“君父”,这表兄妹的关系倒也说得上来。
      只是定国公府谋反之实人证物证皆全,任何与他们牵扯上关系的,实打实为罪臣余孽。
      他身上流着的,更是梳洗千万遍也淡薄不了的血缘。
      韩湜屈膝跪在了冰凉的雪地里,心中的惶恐简直要炸裂他疯狂跳动着的心脏,挣扎着从嗓子眼中迸发出来,“臣,不,罪人并非有意欺瞒陛下……”
      可他到底也从未打算让这个秘密见过天日。
      他辜负了昌蘅最先要求的信任与坦诚。
      而且定国公府,于昌蘅而言,应该是逼死了她敬爱的长姐的罪人之一,还让她失去了尚未出生的弟妹,更是葬送了她原本张扬恣意的童年。
      罪人,他也是罪人。
      肮脏的,见识过她的光芒,路过她无意间的眼神,阴差阳错下为她所救,就敢觊觎她,将她放在泥沼般的心里搂抱的罪人。
      “朕到如今才告诉你,就根本没想过要和你计较着出身。”
      昌蘅将梅枝上开得正绚烂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飘飘摇摇晃荡过韩湜抬起的视线,流落到被踩得有些泥泞的雪地上。
      “朕只是奇怪,效之你对朕的感情,到底是如何而来的?”
      她蹲下身,雪白的狐裘与白雪同色,映衬得她的眉眼如画,值得累世珍藏,“朕昨夜一晚没睡,竟都是在喜悦你珍藏了朕的私物……”
      话还未说完,韩湜就急急想伸手扶住她,“雪地凉,陛下别化了雪受寒,且陛下怎能一夜不睡?今日朝会甚为繁琐,六部的文书繁复,陛下先回寝宫歇息。”
      他认真地看了眼昌蘅,那眼神沉重得有些难以言说,像是曾经家宅万贯的巨贾在和即将失去的传家宝告别,但原先的惶恐和不安却在褪去,只剩下不舍和担忧,以及,浓郁得根本掩藏不掉的爱意。
      “臣自知罪孽深重,自会在此地等陛下的决断。”
      他担心的是和她分别的难耐,是她的安好,却从不是自己。
      昌蘅安静地看着他,甚至伸手抚上了他的眼眸,“效之,你对朕的情感,到底是缘何而来?”
      鸦羽般的长睫滑过她的指腹,连带着略有些丰润的下唇也抿了下。
      相知不久却几乎是日夜相处,他的这点小动作,昌蘅自是一清二楚,简单干脆便想到了威胁之法,“你若是不答,朕今晚定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韩湜动了下,自嘲便是说开了心事,怕也不会比当下更糟糕。
      “臣……”他又看了眼昌蘅,浮动的红晕渐渐从耳后漫上来,“幼时曾见过陛下一面,后又幸得陛下相救,妄生欲念,便想陪伴陛下左右。”
      定国公府世子的庶子,身份听起来也尚上得了台面,可世子的庶子有八九位之多,嫡出还有三人,他身为中间不尴不尬的那位,受到的关注自是少之又少,连生母都未能因他而荣升,在大丫鬟的位置上被人磨搓至死。
      之后他的处境,真是比府中二三等仆从还要糟糕些许。
      初见昌蘅时,她是陪长姐来看望外祖的小丫头,三四岁的年纪,两颊上还有不少小肥肉,跑动时还能抖动,红扑扑的像是上供的苹果。
      定国公府向来眼高于顶,对这位同是嫡出,且父君还备受女帝宠爱的嫡次女也颇为冷待,一溜排开的几位嫡出小姐和受宠的几位庶出,都有意地挤兑她,装着手抖,在她裙摆上泼了小半盏茶。
      小儿女间的玩闹,就是闹到女帝面前,看来元君的面子上,女帝也不过不痛不痒地指责几句,还能恶心现在那位君后。
      结果,昌蘅硬生生打断了他们的企图,端着茶盏,又拿了果子,干脆地就泼到了几位嫡女的脸上,还未等她们发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立即就引来了正被几位嫡子围绕着献好的皇长女。
      昌蘅整张小脸都哭得有些发皱,大颗大颗掉着眼泪的眼眸干净剔透,而旁边正在尖叫辱骂的嫡女面色狰狞,皇长女大步而来,俯身抱了相隔近十岁的幼妹,转头就斥责了几位嫡女。
      而昌蘅捂着脸,指缝里漏着光偷看,小小地抿了下上翘的嘴角。
      转头就爱娇地趴回到了长姐的肩上,抱着她的脖子软绵绵地蹭了蹭。
      殊不知她眼波掠过,惊呆了藏在角落里,衣裳破旧的男童。
      那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那是无赖又仗势欺人的反击,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明媚和肆意,怀抱着最尊贵之人都愿意给予的宠爱。
      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不曾拥有,是以无限渴望。
      高台上的人就朝下看了眼。
      仰望的人已倾尽毕生心血,想把那颗卑微的心捧到她面前。
      那一眼掠过时升起的不是爱意,但多年间在心头重复过千万遍,早已随着血脉流淌,刻入了骨髓里。
      爱得卑微。
      但若是不爱,剜了他的骨血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女帝(7)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