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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食人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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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苏宴喜的喜
“你杀了她的爱郎,而我杀了你——”
“小苏姑娘”对着地上雷不动的尸体,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慢慢叹息道:“就算是我借了这位‘小苏姑娘’面皮的小小报酬吧。”
“小苏,你不是在阿轻的房间守着她吗?”李绝愁听了她的话,失声道:“你难道不是小苏?!”
赵善缃叱喝一声。
“她怎么可能是小苏!”
“我女儿呢?”
“阿轻小姐啊……”苏宴喜幽幽地道,“小姑娘与那个新来的那个酒鬼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倒也聪明,似乎认出了我。所以,一面骗我到厨房为她取夜宵,一面带着那个酒鬼藏起来了。若非我要先取珍宝,非得将她和他抓到烧成灰不可哩。”
李绝愁闻听女儿和崔各田暂已脱离了险境,松了口气,又旋即意识到这个女人顶着“小苏”的脸皮,却根本不是小苏,那真正的小苏去哪儿了呢?小苏的“脸皮”……李绝愁不寒而栗,浑身颤抖,悚然悲呼,目中含泪。
赵善缃负手,客客气气地问道:“姑娘,请问你是谁?”
他已知,这个女人能不动声色地杀了雷家兄弟,一定是个江湖高手。为今之计,当徐徐图之,不能以卵击石,误了自己性命。
“小苏”亭亭婉媚地一笑。“赵大人,我怎么可能不是小苏呢?我便是小苏,不过此‘小苏’非彼‘小苏’而已。”她幽幽地叹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正因为死人一向比活人可爱多了,所以,我对死人常常比对活人更加有耐心、更加宽容些。”
她的声音轻盈如梦,说话的模样就像是在曼声吟着一阙歌儿。
“我叫苏宴喜。”
月光下,桑叶儿轻柔地拂动。
赵善缃和李绝愁对视一眼——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事实上,放眼江湖,只怕也没有一个人能叫得出她的名字。
苏宴喜哂道:“当然——你们也可以叫我‘祝融娘子’。”
她的笑容如观音临世。而赵善缃和李绝愁却齐齐变了脸色!他们也许不知道苏宴喜之名,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绝无可能没听说过“祝融娘子”的恶名。李绝愁骨子里文士的傲气与执拗此刻显露无疑:“你这个女魔头!”他强忍着凄苦,叱喝道,“快把小苏的脸还给她!”
苏宴喜笑了起来,似一个无邪稚气的少女。
“小苏姑娘恐怕已在郊外被野狗啃光了吧。”苏宴喜柔声道,用一种抚慰的语气谈论着小苏的悲惨经历,“那位小苏姑娘,真可怜呐——”
李绝愁怒道:“你这毒妇!小苏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害她?你若求财,珍宝尽取就是。害人性命,手段如此毒辣,你不怕作法自毙吗?”
苏宴喜淡淡地道:“骂得好。”
她的修眉一扬:“我当然不怕。”她忽而婉转多情地喟叹一声,“只不过——这世上确乎有一样东西,是我很怕很怕的——”
赵善缃和善地问道:“那是什么?”他本已不指望这个女魔头会回答他的话,谁知苏宴喜微睨了他一眼,竟然开口答了。
“那就是穷——你们可品尝过贫穷的滋味?我相信,任何人只要尝过一次贫穷的滋味,就永远都忘不了。从此,就会沦为财宝的仰慕者。穷,就是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快乐;穷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一切恶的胎腹,罪恶的深渊。而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这世上除了贫穷,我是什么都不怕的。”
她的眼神幽幽如梦,漆如浓墨。“苏宴喜是谁?苏宴喜早已死了许多回了,化为一具腐朽的尸体。可是——这个人世本就是一具巨大的腐尸,早已腥臭不堪……”苏宴喜喟然道:“而我——我就是人间这具腐尸上开出的一朵食人花。”苏宴喜的笑容仍然如那观音临世般出尘绝艳。
而此刻她在想些什么呢——
她是想到了是汴梁废沟渠中的淤泥和冰雪、鬼樊楼中的潮湿与亵玩、唇齿间咬着的剥了皮血淋淋的死老鼠、人牲铺子铁钩上还在滴血的屠刀?亦或是妓馆中种种可怖的刑具、肮脏病痛凌迟般的折磨、菱花镜里观音临世欲呕的笑和骷髅鬼魅的扭曲邪异?
她是谁?
她说——
我是财宝的仰慕者,我是这朽如腐尸的尘世间开出的一朵食人花。
世间吃我。
我吃人。
无非而已。
第二回追命的命
“所以,你也是为了‘十绝’而来?”
“不是。”
赵善缃的脸上露出诧色。
他没有去看,但他知道,李绝愁的脸上一定也出现了同样的神色——他们并不相信这句话。苏宴喜仿佛看出来他们的心思,笑道:“不只是为了‘十绝’——”她春葱般的指尖绽放在如樱开的唇边,“而是全部——我要的是别梦山庄的全部珍宝。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珠玉古玩,我都要全部带走。”
祝融娘子的贪婪,岂是虚名?
苏宴喜微睨着他们:“李绝愁,你以为你把‘十绝’藏得很隐秘,对吗?可惜,我是‘小苏’,既然你一直将我当作小苏,我怎可能不知你将‘十绝’藏到了哪里呢?”
李绝愁倏然变色。
赵善缃却好似已忘记了死亡的威胁,眸光微微闪动。苏宴喜冷冷地刺了赵善缃一眼:“这世上,从没人能从我的手中夺走哪怕一枚铜板。”凡入她眼中的珍宝财物,都是她一个人的,任凭是谁都不能拿走一丝一毫!
她究竟是财宝的仰慕者,还是财宝的奴隶呢?
赵善缃讷讷不敢言。
苏宴喜举起双掌,“啪啪”两声,赵善缃和李绝愁便瞧见那九曲回廊后头先出现了两个人——“宋五嫂”和干杂活儿的“婢女”。可是,既然“小苏姑娘”已不是那个小苏了,“宋五嫂”自然也可以不是宋五嫂,“婢女”也可以不是原来的婢女了。
她伸出脚,用脚尖轻轻挑起了一个箱笼的锁扣。
“啪嗒——”
金灿灿的珠光宝气倒映着月光,金玉满堂,富丽堂皇。
苏宴喜满意地笑了。
“把箱笼都装到山庄外头的马车上,所有的全部带走,然后你们到山庄门口去等我。”她幽幽地对赵善缃和李绝愁笑了,“只剩下了你们了。至于那个小姑娘和那个酒鬼,一会儿我自然会去收拾的。这山庄里的所有一切,我都要取走。无论是财宝还是你们的性命。”
李绝愁怒声道:“你不能——!”
苏宴喜冷冷地道:“我能。”
月光摇落一片深青的桑叶,它悠悠地飘坠,那碧色凝结,在月光下,又仿似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动人极了。就在桑叶坠地的那一瞬间,地上忽的长出了一双破破旧旧的芒鞋来。
“你确实不能——至少这别梦山庄里的好酒,你是一丝儿也带不走了。”崔各田——不,现在可以叫他追命了——他举起葫芦,咕噜咕噜大口地饮酒。他这一次喝得很多,也喝得很急,衣襟上微微洒了些酒液。这对于一个酒鬼来说,可真是天大的罪过。
月色生香,酒香浓烈,叫人欲醉。
他又偏不醉。
“你竟然还敢独自回来?”苏宴喜凝眸:“我早已知你来历不同寻常。”这个“崔各田”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业已瞧出这个人轻功之高,着实骇人。
“那个叫做阿轻的小姑娘呢?”
“她自然是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休息,这个时辰,实在是应该好好休息。小苏姑娘,你忙碌得很哩。。”追命又笑道:“你知道我,而我却不知你就是大名鼎鼎、恶贯满盈的祝融娘子,说起来还是我略逊一筹,惭愧。”
苏宴喜一哂:“可见我比你聪明一些。”
追命坦然道:“这世上太多人都比我聪明一些。不过——好在,我这个人也并不是很笨,还不算是无可救药。”说话间,追命已快喝掉了一葫芦的酒。
苏宴喜问道:“是你发现了我,还是那个小姑娘呢?”
追命笑道:“说起来更惭愧了,是阿轻姑娘发现了你——她与小苏关系亲密,是她先发现你有所不同的。另外,今晚的鱼羹也不对。”
苏宴喜柔柔地抚摸了一下鬓发:“哪里不对?”
追命道:“我什么都比不上我大师兄他们,但只有一点,我比他们稍稍厉害一些——我的鼻子很灵,我的味觉也不差。既然宋五嫂是全天下鱼羹做得最好吃的人,那为啥今晚的鱼羹味道如此平庸?简直糟蹋了食材哩。阿轻丫头已怀疑了,她告诉了我。我便想到,人的样貌可以伪装,手艺却不能伪装,尤其是精湛的手艺。所以,很明显,‘小苏姑娘’和‘宋五嫂’都不对劲。”
那么,剩下婢女也未必可信了。
追命道:“故而,我们猜出了你不是小苏。我又联想到祝融娘子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别梦山庄,除了你,大概不会有别人了。”
苏宴喜哂道:“你猜得很对。那么,你又是谁呢?”
追命喝掉了最后一口酒,抬手一甩,葫芦撞在了院墙上面,“哗啦”碎裂了,他淡淡地道:“我?我是追命,我是崔略商,一个普普通通的捕快,如此而已。”
李绝愁喜道:“你是追命三爷!难道你是诸葛先生派来的吗?”
追命哂道:“李庄主,我是追命。不过——我并不知道你给世叔送了什么消息,我也不是世叔派来的。只是偶然听到祝融娘子的行踪,赶来与她‘相会’罢了,哈哈。”
赵善缃悄悄地向后退。
一枚碧幽幽的柳叶儿擦过赵善缃的脸颊,从而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印子。赵善缃蓦地惨叫一声——那柳叶儿割伤人,并未大痛,只有一股极寒之力,穿肌透骨,可怖异常!
追命冷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想跑。”
苏宴喜拊掌而笑:“追命三爷,你竟也用妾身的暗器,我真个感到荣幸。”
追命叹道:“我却感到今夜似乎有一点不走运。”他说话时,话音未落,苏宴喜已动了。空中响起铃铛儿样的声音,苏宴喜衣袖一扬,五六枚莹润润的珍珠朝追命飞去!追命凝目,飞身踢出了好几腿——他的芒鞋破破烂烂,连脚趾就露出来了,偏就是那脚尖灵活,比手指还好用,眼看就要将美丽的“珍珠”踢得粉碎,可是——
追命的内劲一挨着那“珍珠”,“珍珠”忽然就碎了!
咦?
难道这暗器的材质如此不中用?还未踢就碎了?
追命很快就知道了玄机所在——那珠子并非真正的珍珠,其实是空心的,然而它的重量并未减轻多少,原因在于“珍珠”里头灌满了碧幽幽的液体。
疾退!
追命比一阵风还要快要百倍、千倍!
苏宴喜冷笑一声,双掌平推而去——她全身蓦地冒出缕缕的云烟雾气,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美丽的、鲜活的巨大冰层!
碧幽幽的液体瞬间被凝成无数冰针,还泛着诡异的光泽,明显就是带着剧毒的!
这一下料无可料,确乎危险——追命却不惧,他退!比星子滑落更迅疾,比飞花飘坠更轻盈,等退到了花厅的一脚,冰针尽在眼前之时,追命“哇”的一声,“噗噗”喷出百千道“酒雨”,带着沉醉的香气,却比利箭更加坚硬!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如珠玉落盘,清脆动人。
追命闪身。
他的“酒雨”比冰针更密,打落冰针之后,还有余裕向苏宴喜飞去!那“酒雨”含着追命的内力,除了无毒,威力绝不比苏宴喜的冰针差多少,自也不能硬接!
苏宴喜微诧,足尖一点,疾滑步而退。她退无可退,只好反手一摸腰间,抽出一条天山冰蚕织就的缎带来,呼啦一扯,就挡在了自己的眼前。那阵箭雨呼啸而来,“噗噗”几声,竟把天山冰蚕织就的缎带也击穿了。幸而苏宴喜闪得及时,向后一仰,避开了脸颊的位置。
那几滴箭雨就击穿她的锁骨与左胸口的位置,赠饮了含着酒香的血滴,留下点点红痣般的印记。
苏宴喜一掷缎带,森然睨着追命——
追命顿也不顿,叱喝一声,直接朝苏宴喜踢出了“十面埋伏”!
左边,右边,前边,后边,上边,下边。
腿腿腿腿腿!
到处都是腿影!
苏宴喜陡然暴喝一声,她的衣袖鼓风而起,若云翼而垂,龙女尖啸!她整个人被寒气所笼罩,随着内力滚滚流溢而出,不但追命感觉到压迫,腿影一顿,就连远远躲开了的李绝愁和赵善缃都受到了牵连,冻得瑟瑟发抖,牙关直打颤!
苏宴喜鬓发飞散,她鬓边簪着的一串串柳叶儿疾飞而出!与此同时,她的袖底、她的腰间也纷纷疾飞出无数柳叶儿来。它们各自以蚕丝线连串,疾飞出去时,就像同时飞出了好几十把柳叶刀。追命左躲右闪,一连踢出了七八十脚,他虽把那些柳叶儿刀尽数踢散了,自己的胳膊、腰间、腿上也被割伤了好几处肌肤。
追命的神色越来越严肃!
他不敢掉以轻心,凝睇着那些散而不垂的柳叶儿。果然,苏宴喜冷笑一声:“酒鬼,你还年轻着呢!”话音未落,她一扬手扔出一把云雾般的暗器,催动着那些被追命踢散的柳叶儿刀。那柳叶儿旋即化成一片碧幽幽的暗器,疾飞向追命上中下全部穴道!
碧幽幽的光。
又像一泓春水。
追命旋即被一泓碧幽幽的、柔情的春水所淹没了。春水如聚溪成河,汇成百川到海,从一点、一泓、一池,渐渐变成了一溪、一川、一河、一海!
桃溪多情就成了春江如潮!
无数的碧。
幽幽。
追命咬着牙。苏宴喜那百千片的冰柳叶儿疾刺而来,角度刁钻,如春花秋月无处不在,那薄而细的边沿只消挨着追命一丁点儿肌肤,就能穿肌透骨,极大地损伤他的劲力。腿影如山,旋转中不耐久持,终归是给苏宴喜的柳叶儿抓到了空隙,刺了他好几下。
彻寒如雪,冷艳似冰。
苏宴喜再冷笑一声,十指疾翻,柳叶儿更急、更密、更缠绵了。追命猛地再一次一张嘴,“噗噗——”喷出第二口箭雨,那箭雨冲柳叶而去,劲力之大,竟将那坚硬无比的柳叶击穿。不仅如此,力道不减,朝苏宴喜狂奔而去。
苏宴喜大喝一声,双掌挥出极寒的真气,险险地将那阵“酒雨”凝成冰,再猛地一拍,那阵酒雨就化作一片醇香的春水,幽幽地散了。
追命不禁咳出几口血沫。这暗器造成的外伤并不可怖,只是寒毒入体,倍觉伤人,一时半会儿,只怕气力难继了。
苏宴喜一抹锁骨上的血滴,递到鼻端轻嗅,沉醉的酒香依稀犹在,冷冷地道:“追命三爷,论真功夫我可能不如你;不过,论起杀人的手段,你可比我差远了啊。”
若追命的“酒雨”也似她的暗器般有毒,此刻输的人就是苏宴喜了。
然而那不可能。
莫说他是神腿追命,就说他是无情的师弟,他也不可能用毒去损自己大师兄暗器之王的威名。追命淡淡地道:“杀人的功夫有什么好比的,杀人难道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吗?”他嗤笑道,“我只觉得,苏宴喜,你真可怜。”
苏宴喜怫然作色:“你敢我说可怜?”她双袖一拂动,七八片柳叶飞出去,不但追命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就连一旁的李绝愁和赵善缃都未能避免,得了些伤口。他们功力更不济,这一下竟是双双晕死过去。
苏宴喜冷笑道:“我生杀大权在握,又坐拥无数珍宝,我有什么可怜的?”
追命道:“你还不可怜?”他微睨着苏宴喜,冷冷地说道,“我说,你就是可怜。我问你,你行事毒辣凶残,贪婪爱财,是因为从前吃过贫穷的苦头、遭过很多罪,对不对?”他方才藏身桑叶月光里,听到苏宴喜与李绝愁的对话,就已明白这个女魔头从前,必然也曾是个可怜人。
苏宴喜睥睨道:“那又如何?”她仰头张狂地大笑,“没错,我从前贫穷,我吃过的苦头比你们八辈子加起来都多!但那又如何?”她盯着追命,嘲笑道,“人间如何对我的,我便如何报复人间;命运如何欺辱我的,我便如何欺辱回去。”
她疯狂过后,依旧是亭亭宛媚的模样,柔声道:“反正这人间肮脏,都是腐尸,都是腥臭,我偏要做一朵食人花,一朵快乐的、富有的食人花。”
追命讥讽道:“你报复的方式,就是劫掠别人的财富和性命?”
苏宴喜莞尔:“不错。只要有钱,我就是王……钱有多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有了尊严,有了敬畏,有了自由,有了快乐。一个女人,只要她有了足够多的钱,在这世上,就再也没什么可怕的、遗憾的了。至于别人的性命——”她唾弃道,“在我看来,不如蝼蚁。”
“所以我说你真可怜。”
“胡言乱语!我哪里可怜了——!”
追命叱喝道:“你不可怜?你在命运的面前,就是一条可怜虫!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就是在报复命运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这是随着命运的摆弄,你在命运面前,才真的像蝼蚁一样。命运让你怎样,你便怎样。它折磨你,试炼你,让你软弱,你便软弱了,堕落了。你还不可怜吗?”
苏宴喜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我这样的叫软弱,难道像你这样的叫强大吗?”她讥讽道,“你看看你自己——你也是吃过许多苦头的人。你也曾被命运无情地捉弄,与幸运无缘。可你如今很强大吗?虽说是在天下四大名捕里头,可是功夫差,成天就像是个酒鬼,没一个人敬畏你、害怕你!像你这样的,才叫软弱。”
追命淡淡笑道:“你说得对,我,追命,崔略商,在师兄弟四人中,可以说是世叔最不成器的一个弟子了。可是,我还是比你强——”他见苏宴喜立即就要反驳,接着道,“我功夫不如你,这是实情,我不耻于承认。但是,我还是比你强。”
他叹道:“若说命运的不幸,谁不曾遭遇过不幸?可我从未觉得命运苛待于我。人生的得与失,幸与不幸,说到底,还是自己决定的。譬如说我,我从小就得了内伤,饱受折磨,可如果没有这内伤,我也遇不到我的师傅三缸公子。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譬如我曾深深爱过的姑娘,她遭遇了不幸,我们今生无缘,岂非更加不幸?可是,我仍然感激,若没有遇到她,我又怎么知道,我该成为怎样一个我。每一次命运强加的不幸,也许就是另一种超越世人的幸运。”
追命顿了顿,又道:“若说面对命运,依然保持着内心的强大,非我大师兄无情莫属。”
苏宴喜冷哼道:“无情?哼,我知道,他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
追命叱喝道:“住口!我大师兄岂是你这等人能妄加议论的?”他傲然道,“我大师兄这样的人,虽然他的双腿被命运夺去了,不能站起来;可是,命运欺辱他、折磨他,他却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个温文中带着杀气、把杀气升华成高傲的好汉。你说,我大师兄这样的人,是软弱还是强大?“
苏宴喜缄默不语。
无情的赫赫威名,她也是有所耳闻的。故而,她知道,追命说的话,一句也没有错——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了不得的伟男子,人间少有的绝色人物。
追命冷笑道:“论到暗器功夫,你这点雕虫小技,在我大师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旁的不说——就说暗器抹毒吧。我大师兄曾说过,天底下,只有最可怜的暗器师才会在自己的暗器上抹毒,那本就是对自己的轻视,一种软弱。”
苏宴喜嗤笑道:“他一个没有内力的残废,不在暗器上抹毒,难道还会有人惧怕他吗?”
她并不相信无情真的不会用毒。
追命冷冷地道:“原来你不但可怜,还很可笑!你这暗器,在我大师兄面前,不过就如小孩子的玩意儿一般。我大师兄使用暗器的风姿,岂是你这等贫乏的可怜虫能想象到的?他的暗器,也是‘明器’。他不须用毒,也已能令世上所有恶人闻风丧胆了!”
苏宴喜幽幽地道:“你如此夸赞你的大师兄,可是,那又怎样?他难道能从天而降,救你性命吗?”
追命豪爽地笑道:“不怎么样。只不过,想到我崔略商这辈子竟有幸遇到这样一位神仙姿格的大师兄,我只觉得自己幸运得很,富有得很。比起你的贫瘠与可怜,我可算是一个极幸运的人了。”
苏宴喜冷笑道:“我确实不曾见过你大师兄使用暗器的风姿哩。不过,真可惜。就算你说得再多,今夜的你,还真是很不走运呢!”
说罢,她扬起手来。
第三回无情的情
正在这时,忽闻厅外传来清清淡淡的一个声音:仿似冰雪之水流过的绝崖寒潭,又如松风吹动的雪原之音——
“他走不走运,还轮不到你来说话。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绝不会比他更走运。”
苏宴喜一惊——花厅外果真从天而降一个精妙的轮椅,那轮椅上坐着一个白衣温文的青年。他的温文中带着杀气,那杀气又被升华成一种骄傲,叫人情不自禁就想上前膜拜。
她叱道:“你又是谁?”
追命见了来人,却是一喜,情不自禁开口,悦然大叫道:“大师兄!你来了!”
无情连正眼都懒得看苏宴喜一眼,气得苏宴喜观音般的脸颊微微扭曲,她恨声道:“什么神腿追命?不过是个没用的酒鬼——我怎可能比这个没用的酒鬼更不走运!”
无情终于抬头,勉勉强强地微睨了苏宴喜一眼。
他的声音疏淡而清寒,杀意凛凛。
“因为你今夜遇到了我——”
无情冷冷地看了苏宴喜第二眼。那眼眸就像绝崖深潭底冰雪做成的胆丸一样,看得苏宴喜一瞬间就彻寒入骨,比追命中了她的寒毒更加叫人颤抖,“还有,我三师弟无论是不是一个酒鬼,他都是个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英雄好汉,一个洞彻世情、豁达快乐的捕快和侠客。你这样除了不义之财、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不配提他的名号!”
说完话,无情转头看向追命,神色立即变得安详而喜悦。他的眼眸里含着笑意,仿似冰欲消,雪渐融,他也欣然道:“我来助你。”他的声音更温和,“三师弟,你受伤了?”
追命伤口虽痛,心中却陡然落下一块大石,无比欢悦,故而仍嘻嘻笑道:“大师兄,我功夫不济,常受伤,不碍事。”
无情摇了摇头,他的剑眉星目却徐徐舒展开,这一下就好像冰雪上突然开出了一朵鹅黄色的小花,清鲜而生动。
苏宴喜厌烦他们师兄弟旁若无人的默契,立即打断道:“你胆敢这样说我?”
无情对上她,目光旋即由悦然温暖变作了冷峻而萧杀。他坐在轮椅上,比所有人都矮上一大截,可是,他的气质却使得他像是睥睨着人间一切的丑恶和庸俗。
“这世上,还未有我不敢说的话。”
“你凭什么?”
“凭什么?”无情竟然宽容地对苏宴喜笑了一笑,“就凭我是无情,就凭我的暗器。你没听我三师弟刚才说吗?你这点雕虫小技,在我面前,不过就像小孩子的玩意儿一样。”他又看了一眼追命因为寒毒而变得苍白的脸色,眼底杀气弥散,整个人就变成了一把无鞘的神兵利器,“在暗器上抹毒的人,不配用暗器!”
追命听了,哈哈大笑,声音中充满孩童般稚气的得意。
苏宴喜气得浑身发抖!
她一扬手。无情却比她更快百倍、千倍。一阵阵尖锐的破风声呼啸着响起,明月当空,苏宴喜便见数颗浑圆硕大的铁珠子样的暗器光明正大地奔袭而来!
那力道大而巧妙,虽然叫人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却一时无法想到避开的法子。
苏宴喜皱眉。
她放弃了追命,娇叱一声,七八片柳叶儿朝门外的无情飞去。珠子与柳叶即将相逢,突的,那铁珠子爆开花来。
铁珠之内,尚有铜珠,暗器数目复又多了一倍——
苏宴喜眉头皱得更紧了,袖底一扬,柳叶密集,也再复一倍!
无情嗤笑一声。
他一拍轮椅,几把银光闪闪的飞刀旋即疾飞而去,后发追上,分上中下三路向苏宴喜逼去。飞刀的寒光比月光更冷,就像是一个飞刀制作的牢笼,将她逼困着后退。苏宴喜一惊,四顾无门,只能被飞刀逼到花厅的一角。
然而她很快便明白了玄机所在——
原来那飞刀是用来将她赶到陷阱中去的!
“嗒——”
只是细微不可闻的声息。
苏宴喜瞳孔一缩!
但见铜珠再度爆开,花开二度,天上繁星纷纷落,疾如雨,细如针!银针一气穿透柳叶,清脆连续响,那不知何等材质所制的柳叶竟被一枚枚银针盯在了墙壁上!
漫天星雨。
一条长索飞入花厅中——受伤的追命先被这条神秘的银色长索卷住了腰身,轻轻地放到了无情的轮椅之侧。那长索一放一伸,再度飞到花厅内,将已然昏迷的李绝愁与赵善缃依次卷起,随随便便地就放到了桑树下。
苏宴喜蓦地睁大了眼睛!
星星……
好多星星……
那些星子在她的胸膛、眉尖开出了花——血花,美丽而鬼魅,眉尖如观音额头的朱砂,小小花儿一朵,是催命的花。
星子坠落凡尘,终究化为尘土。
苏宴喜还没有死。
她的身上多了许许多多细小的伤口——若她还有活力去数、去看的话,她便会发现,她身上的伤口,恰好就是她用暗器所伤追命伤口的两倍!
无情淡淡地一笑。
谁伤了他的师弟,不叫对方双倍偿之,他就有愧于“无情”之名了。
苏宴喜却不可能还有精力去发现这个事实了,否则她临死之前,胸中一定会怀着更深刻的怨恨与不甘。此刻,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外——
清冷冷的月光之中,那个残废的少年人端坐在轮椅间,背脊挺得笔直——他真的是个残废!他就像从月光和疏影中生出来的仙人一样。
那一身的白衣温文,那一身温文却带着冷峻峭拔的杀气。
“你……”
苏宴喜声音嘶哑。
她忽的疯狂大笑,一面笑一面朝花厅中那口她打开的箱笼而去。苏宴喜“扑通”跪倒,身躯直直地摔倒在黄金珠玉之上。
她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这么死在黄金珠玉堆里,脸色安详而稚气。
追命不禁叹息一声。
她——确实可怜过——
无情慢慢推动轮椅,低头凝视着追命苍白的脸色,蓦地与追命相视一笑。追命抬头,笑嘻嘻地瞧着他:“大师兄,又是你救了我一次,看来我今夜,果然还是走运的。”
无情蕴藉不语,眼底却有笑意。
为兄弟重逢而生的笑意。
“拿去。”
他白衣的袖底一扬,追命看也不看就接住了——无情看得眼底笑意更甚,追命现在倒是不怕他随手就是一把飞刀过去捉弄他哩。
“骨肉茶?”追命嘿笑道,“多谢大师兄。”
无情微睨他一眼:“骨肉茶是四师弟调制的药,你为何谢我?你该谢他才是。”他们这四个师兄弟中,唯独追命和冷血受伤最多,对伤药的研究也更精通。
追命仰头一看月光下粼粼的桑叶。
野风拂过。
无情头也未抬,忽的一扬手。
一颗青涩微酸的桑葚儿从桑叶间悄悄逃离。无情的掌心摊开——那一颗可爱的桑葚儿在他掌间傻乎乎栽了个跟头。风嘲笑。桑葚儿复又郁闷翻滚一个跟头。无情低头,把那颗顽劣的桑葚儿放在唇齿间微嚼,咽下去。
追命凝睇着他的动作,蓦地呢喃道:“大师兄……”
无情依然蕴藉不语。但追命分明从他漆黑的眉眼间看到了——冰欲消,雪渐融,他们的眼底露出一模一样的温暖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