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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捕快的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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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祝融娘子
狂奔!
梁天一不停地狂奔!就像一只失去了方向、还被猎人射了一箭的雁,茫茫然、孤茕茕,只晓得狂奔而去,却根本没有方向和目标!
终于,他力竭了。
“扑通——”
梁天一脚踝一颤,身不由己地扑倒在一株桑树下。额头狠狠地磕在了树根上,他的脑海中一片眩晕,好像有无数星子纠缠成一团,又像是有一百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喧闹。梁天一用力地闭眼,再睁眼,眼前就剩下一片红红黑黑白白的模糊光晕。
疼痛。
怨恨和不甘却比疼痛更加让他愤怒!
梁天一狠狠地吐出了一口血,旋即感觉到全身的血、寒毛、骨头、肌肤比最彻寒的冰雪还要冷了……恍惚间,梁天一发出野兽濒死时的古怪凄凉的笑声。他忽然想到——四大名捕中老四冷血的血,是否也是这样冷的?也许比最严酷的冬天还要严酷一万倍的寒冷与凄苦……
“不是。”
这两个字好像两片桑叶轻飘飘掉落,梁天一吃惊而吃力地抬头——直到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梁天一才发觉到自己竟将那句话呢喃出声了。
他看到了一双腿。
那是一双男人结实、粗壮的小腿,脚上趿着一双又破又旧的芒鞋。裤子是以最普通的灰布做的,打满了补丁。再向上看,就看到了他下巴颏上淡青未刮净的胡渣以及头顶上低垂着遮住了脸的那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
这个人穿得好似一个落拓潦倒的乞丐,可天底下绝没有一个乞丐会有他这样的气派。
“你是谁?”
枝桠上传来咕噜咕噜大口饮酒的声音,几滴酒液从树梢上滴坠下来。有一滴酒,顺着一片阔宽而深青的桑叶滑坠到梁天一的唇上。
梁天一不禁舔嘴唇。
老酒。
风拂过,桑叶颤巍巍地笑,酒香流散,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一个人被叫做冷血,不代表他的血就是冷的。相反,他是一个非常热情的年轻人。他姓冷,而他的心是热的,为正义而热,为侠气而沸腾,他的血比任何人都热。”
他的声音充满了惺忪的睡意,这个人含着未咽下的酒说话,口齿竟然还很清晰。
梁天一怔住。
地上突然长出一双破旧芒鞋,还露出一丝儿脚趾。“冷血的血绝不冷,至少比你的血要热得多。”那人淡淡地说道。
梁天一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梁天一甚至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就在一眨眼间从桑树的枝桠间出现在眼前的。
他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手上还抓着酒葫芦,眉目间满是风霜沧桑,下巴颏上的胡渣微沾着酒液如雨滴,透着几分潦倒落拓的意态。他的模样有些老,可他的眼睛却好像不肯老,仿似星子,就这样始终在千万年的岁月里固执地闪闪,历经着雨雪风霜,笑看着人间欢愁,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沧桑与清亮。
“‘樊楼一双鬼’?”那人随意端详了梁天一几眼,就把他的身份看出来了,“你是弟弟梁天一还是哥哥梁俊一?”
梁天一又吐出一口血,怪笑几声。
“你是谁?竟然连鬼都认得?”
那人不答,蹲在地上端详着那几滩血迹。是血?还是鲜红的雪?它们在浓金色的阳光下,很快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阳光如此温暖,却无法将冰霜融化一丝儿。
“好厉害的寒毒……”梁天一蓦地对着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口还渗着血的伤口。落拓汉子瞧见那伤口边缘平滑如线,形状如一枚柳叶,看起来仿似一枚柳叶形状的暗器将他胸口击穿,从而留下完整的印子一般。
梁天一嘿然道:“你这潦倒汉子,倒也有几分见识,这是‘祝融娘子’的暗器‘春水’留下的毒。你瞧它,是不是美丽又可怖的?”
落拓汉子动容:“难道是传说中的那个祝融娘子?”
梁天一喘道:“江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被叫作祝融娘子不成?”
“祝融娘子”为恶江湖二十载,不但取财,且要取命。她做过的最轰动的一件案子,是十七年前化作婢女潜入襄州首富的赵家,将赵家珍宝劫掠一空之后,点燃了熊熊大火。赵家的人、狗、羊、马、鸡全中了她的“碧绿”之毒,瑟瑟颤抖,动弹不得,被活活地烤熟了——
那夜火弥四五里,烧尽襄阳民舍千间,死者达五十余人,就连襄州的府署、廪库都未曾逃过。据说那场大火的幸存者,日后但闻肉香皆狂呕,只因那日大火将许多活人生生烧死,当是时,老幼呼号,狗马奔走,惨叫满城如地狱鬼哭,市坊间弥散着诡异的焦肉香气……
故而,祝融娘子凶残之名一向为各地富贵人家所忌惮。可是,虽然江湖中屡有人觊觎她的不义之财,也有人愤恨她的残酷毒辣,许多人为着这样那样的理由都想找到她或杀了她,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
落拓汉子蹲下来打量着梁天一,他业已发觉他身受重伤——不但脏腑被人打穿了流经血液的脉络,造成了内出血,还中了寒毒。
汉子道:“你是被祝融娘子所伤?”
梁天一道:“可恨我千方百计探听到那女魔头的行踪,却被她所伤,见不到到她的死期,我真是不甘心……”他用力喘气,积攒起最后一丝儿功力,想揪住这落拓汉子披散的衣襟。可那落拓汉子虽然看起来就像动也未动,梁天一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梁天一“呸”了一声,放弃了,桀桀地怪笑:“我瞧你也会些功夫,是个江湖人,你可知六扇门中的四大名捕?”
落拓汉子悦然道:“知道啊。”
梁天一道:“你既然知道四大名捕,就该知道他们自诩正义、自负侠气;你既然知道祝融娘子,就该知道她丧心病狂、残酷毒辣。你说——”他忍着剧痛哈哈大笑,“若四大名捕知道了祝融娘子的行踪,他们会不会全力缉捕追杀她?会不会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落拓汉子淡淡地说道:“只要是作奸犯科的恶人,若他们知道,当然会去抓、去捕、去杀。但他们是为公理而抓人,决计不会像你说的这样,为了泄愤,而要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梁天一“呸”一声,吐出一口血痰。
“我只要她死!”
他睨着这个落拓的汉子,慢慢地道:“我拼力逃出来,原以为这条消息要随我一同埋入泥土了……幸而老天还是有眼的,竟让我遇到了你。”
落拓汉子稀疏的眉毛剔了剔,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梁天一道:“我早已听说,四大名捕中的追命老三如今就在齐鲁之地办案。你……去找他,将我说的话尽数告诉他。就说祝融娘子人已至青州城,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别梦山庄!”
落拓汉子沉吟,点了点头:“祝融娘子一向行踪诡秘,又凶残毒辣,你是如何得知她的行踪以及下一个目标就是别梦山庄的?”他又道,“祝融娘子丧心病狂,已实在不能算做一个人,但你们这‘樊楼一双鬼’兄弟俩嗜赌如命,在鬼樊楼里混迹,奸淫掳掠的恶事也没少做,照样是个恶人。你说——”落拓的汉子冷笑道:“若四大名捕遇着你,杀还是不杀?”
“我都要死了,杀不杀,又有什么要紧?你可知,我的哥哥梁俊一已经死了。”梁天一嘴角流出血沫,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他手指用力得蜷曲,手背上青筋浮起,也已凝了薄薄一层冰霜。他抓着那锦囊,嘶声道:“我的哥哥就在这里,就在这锦囊里……他在鬼樊楼被祝融娘子骗走,为她效力。她承诺哥哥,会给他一笔财宝。可是你猜怎么着?哈哈……”
梁天一苍凉而凄苦地大笑:“没有!她什么都没有给我哥哥,反而取走了他的命!”他咬牙切齿地抓紧了锦囊,“她把我哥哥活活烧成了灰烬!我的哥哥,如今早变成了锦囊里的一抷尘土!”他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就像个稚气的孩童。
落拓汉子见了,也是一愣——向来只听说这对兄弟联手为非作歹,恶行滔天,倒是不曾听闻过他们还这样兄弟情深哩。
梁天一森然笑道:“谁杀死了我哥哥,我也要杀了她报仇。我依照哥哥留下的线索,在鬼樊楼里见到了她。她果然也来骗我——嘿!她打量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哩!那个女魔头贪婪、吝啬、残忍,骗别人为她效力,许以重金,可当她成功的时候,就会立即变成一朵可怕的食人花,把所有骗来的手下都活活烧死!”
落拓汉子也不禁为之皱眉。
“我是去报仇的,自然不会受她的欺骗。可惜她阴险狡诈,竟窥破了我的心思,将我打伤,若非我逃得快,此刻已到了地府了……”
“你本就是鬼,还怕到地府吗?”
梁天一桀桀地怪笑,仿似一只将死的夜枭。他的伤势越来越重,不断吐出血,那些血又旋即凝成冰霜,就连他的肌肤和毛发上也开始凝霜了,速度越来越急切。
落拓汉子叹了口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做的孽,神仙也难救。
梁天一的笑声越来越低,他忽的解开锦囊,手指儿颤抖不止,锦囊里的骨灰尘屑也为他的动作而簌簌扑落些。汉子微睨着梁天一,脸上露出些诧色。只见梁天一蓦地哈哈大笑,竟然将他哥哥的骨灰屑尽数往自己口中倾倒,和着血沫,嚼着咽下去了!
梁天一低喃道:“骨中骨,血中血,皮肉连着皮肉……”他将锦囊塞回怀中,又摸出一枚青碧而轻薄的柳叶递给那落拓的汉子——
“这是?”
“祝融娘子的‘春水’。”
落拓汉子接过,指尖触时,只觉出其冰凉、彻寒,竟难以分辨这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似银非银、似铁非铁、似铜非铜的暗器材质来。这明明是柳叶儿模样的暗器,为何叫做“春水”?他沉吟着,将那枚柳叶儿收好,暗暗思忖,若是交给大师兄,他必能瞧出这暗器的材质,甚而是这暗器如何用、几分力道都能一清二楚哩。
——那是个天下暗器的大家。
他的眼中闪动着温暖的笑意,那笑意中藏着牵挂和惦记。
梁天一的生命就像是一星儿即将灭掉的烛火,只要跳一跳,就再无以为继了……他奋力地挣扎一下,还想伸手去扯住落拓汉子随意披散的前襟——
“一定要告诉他!告诉追命!”
落拓汉子哂道:“不必了。”
梁天一蓦地睁大了双眼,恨声道:“你——!”
落拓汉子冷冷地道:“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梁天一叱道:“难道你不是!”
汉子冷笑道:“我当然不是——虽然你确乎是个恶人。”他又道,“我先前答应你,要将祝融娘子的消息告诉追命,如今他已知道了。”
梁天一瞪眼:“是你——?”
“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大部分的酒鬼,都不喜欢多管闲事。”落拓的汉子忽而笑道,“不过,你很走运,我偏偏就是个好管闲事的酒鬼。”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捕快,六扇门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捕快。”
梁天一喟然叹气,那个名字已溜到了他唇齿间,他却来不及把它说出口。因为梁天一死了,但他这样一个恶人,竟也死得很安详。
因为他终于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
落拓的汉子是谁?
他就是追命。
追命是谁?
追命属于王府第一智手诸葛先生的管辖,武林四大名捕之一,排行第三。
追命仰头,大口大口地饮酒。树梢儿上挂满了微酸微黄的桑葚,此刻还未完全成熟。追命一抹嘴,微睨着桑葚而笑。
他总是笑得这么温暖、洒脱、豁达。尽管他也别有许多伤心怀抱,但他还是常常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即使是恶人,比起遇到他那其他三个兄弟,也许更宁愿自己遇到的是追命老三。因为哪怕是为敌非友,追命给人的感觉,也是轻松多过紧张,嬉谑甚于威严,谐趣胜过恐惧。
追命才了结上一桩案子,他途径这颗桑树,犯了酒瘾,继而感到困倦,故而躺在枝桠间喝了一会儿酒,小睡了一个午觉。梁天一狂奔而来,在几里之外就吵醒了他,又对他说了祝融娘子的消息,想借四大名捕之手,为他兄弟二人报仇。
追命不可能为“樊楼一双鬼”去报仇。
但追命却不能不去抓祝融娘子。这桩事,原不在追命的预料之中,但是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因为他是一个捕快。
世人都道天下捕快皆鹰犬。他和他的兄弟们却是四个普通而侠气凛然的捕快。他爱做捕快。每抓一个坏人,这世人就少一个坏,好人就能过得好一点。他愿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好人都过得好,不必受坏人的欺辱,不必遭小人的折磨,不必被风霜摧折,这就是他做捕快的意义。
抓坏人就是他的快乐,这快乐胜过人世一切的享乐。
追命喝着酒。
飒飒风过,一颗青涩微酸的桑葚儿从桑叶间悄悄逃离。追命头也未抬,忽的一扬手——掌心摊开,一颗青涩微酸的桑葚儿在他掌间傻乎乎栽了个跟头。
风嘲笑。
桑葚儿复又郁闷翻滚一个跟头。
追命把那颗桑葚儿放在唇齿间微嚼几下,咽下去。那青涩的味道叫他回味起无情曾经为他酿的桑葚杨梅酒——那是在他们四师兄弟日常切磋武艺时,追命成功躲过了无情七八把飞刀、十几枚铁蒺藜并铜珠子而衣裳鞋袜却没一丝儿破损的奖励。
想到桑葚杨梅酒,追命的眼睛就立即变成会说话的星子,带着一点儿笑意,也带着一点儿醉意。
更亮了。
第二回老酒馆
别梦山庄又叫“十绝山庄”,据说在齐鲁之地很有些名气。不过其实它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气,因为它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一方江湖势力。
它只是富贵。
很富贵。
别梦山庄的主人李绝愁家资巨富,祖上收藏成癖,据说别梦山庄中有金石古玩、字帖书画、名器珠玉等十件家传宝物,号为“十绝”,其中还包括了王羲之的字和顾恺之的画。
祝融娘子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别梦山庄。
所以追命不能不去。
老酒馆门前挑着一方深青旆帘,上头单绣着个“酒”字,笔法冷峻孤拔,有着银钩铁划般的萧杀气质。而门首悬着两盏红栀子灯,一左一右,灯罩上分别写了个“老”字和“酒”字,这回的笔迹却温敦遒劲,透着一种明悟世情的宽容气度。
字都是好字,只是分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追命走进老酒馆。
酒馆的柜台前站着一个冰霜样儿的中年老板,正低头拨算盘、看账薄。老板的身后身后十步开外的年轻伙计打着哈欠,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碗老酒,竟也不起身去招待客人——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酒馆,这样一丝儿笑模样也无的老板和这样一个懒得像酒鬼的伙计。
所以这家酒馆如此冷冷清清,好像也不是那么奇怪的事情了。
追命动了动鼻子,欣然道:“老板,有酒吗?”
老板微睨了他一眼,动作顿也不顿一下。那年轻伙计倒先嘻嘻笑起来:“喂,你这汉子是不是傻?喏,外头酒帘子挑着,红栀子灯挂着,你瞧不见呐?”
追命被人说成“傻”,不但不恼,反而笑吟吟地点头:“我瞧见了,还瞧得很清楚。”
年轻伙计伶牙俐齿地道:“那你还问。我就说你那么亮的一双招子,怎么斗大个‘酒’字都瞧不见。哎,你是真的傻?”
老板冷冷地说道:“他不是傻,你才是真的傻。”
年轻伙计不服气地低哼哼两声,转过头,赌气得不肯说话了——这真是古怪,天底下竟有敢跟自己老板赌气的伙计哩。
追命将自己的葫芦放到柜台上,屈指扣了扣黄木的桌面。他好像只是很随意的动作,但仔细听,那几声又像是一支曲调。
“老板,有蔷薇露吗?”
老板睇了那葫芦一眼,终于抬头,对追命青眼以加,冰雪似的眼底露出一星儿悦然而尊敬的笑意:“我有一卮蔷薇露。”
追命飒然道:“我能长醉十州春。”
年轻的伙计立即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中年的酒馆老板点头,露出肃然恭敬的神色。
“三爷。”
原来此地就是诸葛正我早年设在齐鲁之地的暗桩,无情入门后不久,诸葛正我就将这个暗桩交给无情全权打理了。酒旗上的字,就是无情所写;而门首红栀子灯上的字,则是他的二师弟铁手拜师后所写。后追命、冷血相继入门,也知道了这个地方,彼此约定了联络的暗语。因追命是个酒鬼,无情遂与这个三师弟约定,吩咐他手下人以“蔷薇露”与“十州春”为暗号——这两种酒自然是追命众多“酒娘子”中的两种了,且是他颇心爱的两种。
追命来此,一面是为了请他们帮自己传消息回京师,致信给大师兄无情和诸葛世叔解释自己的行踪,一面是来打听别梦山庄的种种情形。
“李绝愁的夫人姓崔,大概七八年前去世了,李绝愁一直没有续弦。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做崔轻,随母姓,今年十四岁。这个小女孩儿十分不幸,刚生下来就得了一种可怖的怪病。李绝愁请了许多名医,都治不好她。她发病的时候非常吓人,连家中的婢女都很害怕她——”
追命忽的打断道:“什么样的怪病?”
酒馆老板道:“一种热病。她本学过武,力气不小。那病发作的时候,全身似火,更兼力大无穷,会摔打、撕咬、袭击别人,就算是自己的亲爹也不例外,不但疯疯癫癫,还会抽搐不止。当她的病发作的时候,她是清醒的,但她已不能控制自己发疯。据说有一年,她只有六岁,发病的时候,流着眼泪亲口咬断了一只羊的脖子——那只羊是她的乳母,她就是喝它的奶水长大的。”
追命喟然叹息一声,仿佛有很多感叹。“真可怜——”眼睁睁看着自己发疯,这是何等的凄凉痛苦?
酒馆老板蕴藉不语。
追命道:“既然知道她自小生的这个病,李绝愁又为何让他的女儿学武呢?”
酒馆老板答道:“他不能不让。”
追命道:“为何?”
酒馆老板道:“因为若非她从小就请了师傅,学过武功,勉强抵抗了些那热毒,李绝愁的女儿早就在第二次病发的时候就死了。”
“原来如此,是我浅见了。”
“三爷言重。”
追命问道:“别梦山庄有多少人?最近可有新来的婢女或仆役?”
酒馆老板翻了翻“账薄”,答道:“没有。别梦山庄只有主仆七人。分别是:李绝愁和他的女儿崔轻,照顾他们的贴身婢女小苏,厨娘宋五嫂,还有两个家丁,一个干杂活儿的婢女。”
追命诧道:“这样少?”
就算是一个普通小镇的首富家中也不止这么几个婢女仆役哩。
酒馆老板道:“因为崔轻发病的模样有些吓人,其他婢女和仆役都待不长久。如今肯留下来的这些,都已为别梦山庄工作好几年了。”
追命沉吟片刻。
“多谢。”
他重又带上那顶破破烂烂的草帽,转身往酒馆门外走。酒馆老板忽的道:“三爷,请你留步,小人还有话要说。”
追命回头:“请讲。”
酒馆老板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大酒葫芦,几步上前,递给追命:“三爷,您忘了东西。”
追命随手掷了自己原先的那个葫芦,接来拧开塞子,咕噜咕噜喝了起来:“好酒!十五年的三白酒,不愧是大内的贡品。”
那双眼睛里时常荡着散不去的酒意和笑意。
今天却透着一种特别的温暖。
追命谑笑道:“我并不曾在这里留下过任何酒哩。”奇怪的是,他这样问着话,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明白的,一丝儿真心的疑惑也没有。
酒馆老板垂首道:“奉大爷的吩咐,若三爷来了,就用这里最老的酒招待。”
追命悦然道:“多谢大师兄。”
酒馆老板的声音中也透着一丝别样的笑意,能叫人听得出他的敬慕和歆羡:“三爷改日回到京师,请代蔽店几位向大捕头问安。”
“放心。”
追命拍了拍酒葫芦。他的眼睛已醉了,那微愁就化作了淡淡的笑意。若仔细看去,仿似还有一丝儿蕴藉深秀的温情。
依稀是羁旅浪子对家的向往。
第三回小女孩儿和小山羊妙妙
追命在老酒馆打听清了别梦山庄的位置。
他一双腿胜过一匹马。
追命微眺着远方,等蹚过眼前这条溪流,别梦山庄就在那片竹林的前头。浅金色的阳光照射在粼粼的溪水面,柳条垂下,微微拂动着,荡漾着的溪面上就像洒落了一河的药金。追命不禁低哼着一句记忆中戏文的唱词——他想起了什么?
也许这粼粼的水面叫他想起一个曾在井水边遇见的姑娘。
微愁的眼波,微醉的酒窝。
一段叫人永难忘怀的、少年的爱恋——每当逢着人世间这样平淡而美丽的时刻,它就会情不自禁地盘桓在追命的心头。追命常常望着一条溪流和一条河水,追忆着自己过去的年华。他追忆着自己的“得”与“失”、“命”与“幸”,时而自嘲从前自己那过早老去的、沧桑的年少,时而得意如今自己这不肯老去、依旧清亮的双眸。
他的眼睛仿似星子,很亮。
总是醉醺醺欲眠。
当他遇到别人陷入险境的时候,那双眸子就会立即变得比任何人都清亮、清醒——譬如此刻,柳条儿微微晃动了一下的瞬间,溪岸这头的追命已如柳絮般飘远!
溪流的那一端湍急如剑,咆哮着、沸腾着卷动一袭鹅黄色的小小影子!追命眸子一紧,他蓦地伸出手,如一只大鹏鸟倏然越过,胳膊下就挟着那一缕鹅黄色,双腿疾滑步,冲天而起,气势如虹,却是轻飘飘落到了溪流对岸的草地上。
那一缕鹅黄色似火,灼烫着追命的手臂。
那具瘦弱玲珑的身躯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追命推开——追命何等功力,猝不及防之下,竟也真的被她推开了!
她叱喝道:“你走——!”
那声音无比稚嫩,还是个孩子,本该天真无邪,此刻这一声叱喝却满溢着暴戾、凄苦、绝望与怨恨,还有浓浓的悲哀。
追命吃惊地睨着这十三四模样的小女孩儿。
她双足一点。
那一缕鹅黄色如一朵被飓风吹散的含笑花,柔弱凄凉而无法抗拒地飘走,眼看着又要回到彻寒冰冷的溪水之中!
然而——
仿似一阵春晖,飓风就变成了春风,含笑花终逃脱了厄运,被托在了宽厚的手掌中。小女孩儿无论怎么跑,她的眼前都会蓦地横着一条腿、一条结实粗壮又充满力量、如山般难以撼动的腿,她诧而回头:“你竟然——!”
她忽的下腿横扫,而后足尖一勾,狠踹向追命独立着的那条腿。
她的招式看起来很凶狠,脚步却虚浮无力,浑身像秋风中即将死去的叶子瑟瑟颤抖!她的脸色诡异而艳丽,白的肌肤像雪花一样白,脸颊上的两团殷红却像是被烈火炙烤般要冒出烟来,额头上的虚汗滚滚流下,与溪水混成一串。
追命抓着她的胳膊,她鹅黄色的衣袖不经意向胳膊肘儿滑去,露出的莹润肌肤上尽是一道道交错的红痕,就像被烧红的铁条烫出来的一样,印在肌肤表面,并向衣衫内蔓延去。追命的指尖偶一触到那痕迹,便立刻感觉到了炙热的疼痛,旋即指尖被燎起了一串小水泡。
那小女孩儿的眼眸里浮现出深深而深深的痛苦!
追命大为惊骇,两指疾点,迅速封住小女孩儿上身的几处要紧穴道,又伸出两指搭在她的脉搏上,紧皱了一双淡淡的眉峰。这女孩子年纪小小,体内却有一股可怖的热力流窜在五脏六腑并奇经八脉之中——既像是一种掌力的内伤,也像是中了某种热毒。而且追命还发觉,这伤势不是缠绵在这个小女孩儿身上几个时辰、几天、几月、几年的时间,而是已十几年了!
是谁这样毒辣,竟会对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女孩儿下这样的毒手?
追命的胸腔中涌起一阵阵的怒火。
他扣住了小女孩儿的脉门,旋即一股极寒的强大内力猛地冲刷着小女孩儿的经脉,逐渐将那股邪异的热力封住。追命更皱紧了眉峰——
奇怪,这热毒竟是无法被他的内力所迫出去。
那小女孩儿惨叫一声,只觉如置冰火两重天。她只叫了一声,就咬紧牙关沉默,将如樱开的唇已咬出了深深的血痕。追命见了,也暗暗赞她的骨气。
在溪水与极寒内力的交迫下,纵然此刻阳光懒洋洋又暖洋洋,小女孩儿还是不禁瑟瑟颤抖,浑身泛起一层薄薄冰霜,更显得面容洁嫩剔透。
等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追命撤了手,后退一步。
那小女孩儿经了这样一番折磨,整个人瘫软在草地上,莫说爬起来,她此刻连手指动一下的力气也无!她的眉眼尖挂满了霜华,仍然透出无比的痛楚与凄苦来,显然折磨还未停止。但痛楚过后,凄苦之后,她的脸色已比刚才好了许多。追命特意留心看了一眼——这小女孩子胳膊上铁烙般的红痕竟然全消退了!她的肌肤仍然莹润洁嫩,完全看不出方才那可怖的景象了。
追命等她缓缓睁开了眼,正欲问话,却见她脸色遽然变了。
“小妮子?”
“妙妙!你在哪里?!”
那小女孩儿不顾自己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就高声叫唤起来!她稚嫩的声音里充满焦急、恐慌与惊怖,仿佛刚才在她的身上可能发生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追命的眉头紧皱。
那小女孩儿唤了好几声,声声带着哭腔。追命的耳朵动了动,风低吻过他的耳畔,给他带来了陌生的讯息——远处“咩咩”的叫唤声渐渐响起,追命看到一只雪白的山羊崽儿笨拙地自草丛中跳跃出来。那小女孩儿自然也看到了,不禁喜极而泣,小山羊狂奔到女孩子的怀中。她搂着小山羊,亲吻着它的额头,呢喃数声——
妙妙,妙妙!
我的兄弟!
幸而我不曾伤害到你,幸而你早早远离了我!
追命盯着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儿,心中疑惑更甚——这样一个本该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为何举止如此怪异?为何言行如此突兀?
那小女孩儿平静过后,搂着小山羊妙妙,深深凝视着追命,蕴藉不语。
“你是谁?”
追命想了想,哂道:“我姓崔,叫作崔各田。”
小女孩儿道:“多谢。”
追命道:“如方才那样的情形,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出手相救的。”
小女孩儿道:“你错了,我并不是在多谢你救了我的命。”她凄苦地一笑,“相反,我本来还要怨恨你多管闲事哩!我得了一种怪病,这病折磨着我,令我发狂——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不幸。我若即刻就死了,反而还要感谢老天爷好心,叫我不用再挨这苦楚折磨。”
追命喟然道:“小丫头,纵然十分不幸,你……也不该这样想。”
他叹道:“你很痛楚,这很让人怜惜,也确乎是一种不幸。健康这种宝贵的财富,‘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但你若坚强些,将不幸的命运打倒,就能活得更快乐了些、洒脱些,也许某一天,你会发现,不幸的命运,有时可能也是另一种迥异于寻常的运气吧。”
小女孩儿自嘲道:“运气?这叫什么运气——”她怨恨道,“你没受过命运的折磨,怎会知晓这可怖的滋味!你可知,从刚出生就受了带毒的内伤是怎样的痛楚!也许下一刻太阳落下的时候,我就立即死了;也许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还要继续受着折磨——我怎么将命运打倒?又怎么快乐洒脱?”
追命摇头:“你怎知我不知道你的痛楚呢?这世上,谁若不曾受过命运丝毫的折磨,那也确确实实是一种不幸,因为他的人生毫无滋味。命运的折磨本就是一种试炼,只有坚强的人才能打倒命运,让命运跪下……你别瞧我现在这样生龙活虎的,其实,我刚出生的时候也受过内伤。并且,我有一位大师兄,他很了不起,因为他就是个坚韧、强大的人。他自小遭受不幸,全家都给人杀了,自己的一双腿子也被仇家废了,从此再站不起来——”
小女孩儿震惊地望着追命,失声道:“他怎的这样不幸——?”
追命敬仰道:“这自然是一种不幸。但是,因为他是个坚韧又强大的人。所以,他把命运加在他身上的不幸升华成了一种骄傲——他身体虽残疾,心灵却比任何人都强大、完美。他几年寒暑,苦练不辍,最终练成了极厉害的暗器功夫。他不但自己活得骄傲,活得精彩,还令世上许多不幸的人们也能得到公道,从种种不幸中得到解脱。因此,他虽然双腿不良于行,可是,命运没有将他打倒,相反,他把不幸的命运打倒,从此叫命运跪在他面前。你说——这是不是另一种运气呢?”
小女孩儿怔怔着,面庞上油然流露出钦佩、羡慕、向往之色来。“如此说来,你这位师兄他——的确是一个非常了不起、坚韧又强大的人。”
追命淡淡地笑道:“其实,人若不是活到了最后,从糊涂活到明白,从懵懂活到清醒,又怎能真正参透人生的得与失呢。所以,你不要太早就判定自己的命与幸。”
小女孩儿的神色茫然而倦悒,呢喃道:“你小时候受了内伤,也像我病得一样痛苦吗?难道你的爹爹妈妈也像我的爹爹一样,无论你活得有多少痛苦,都要逼你活着吗?”
追命温和得甚而有几分温柔了:“我的爹爹妈妈当然都希望我活着,他们非但希望我活着,还希望我能活得高高兴兴、健健康康。这不是逼我,难道我自己不想活吗?所以他们把我送到一位好朋友那儿去,就是为了治好我的内伤。因此,你的爹爹也是一样。在你忍受着这样难以忍受的折磨时,你的爹爹正忍受着更可怖的痛苦——他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到这样的折磨。”
最后,他的声音里充满感叹:“你以为你自己是最痛苦的人,殊不知,在你受折磨的时候,你的爹爹必然比你更痛苦一百万倍不止哩。”
小女孩儿那洁嫩剔透的脸颊上顿时滚滚落下了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她含着泪、笑容无邪而可怜,面庞上透着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沧桑来:“所以我不怨恨你让我活着,也感激你——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好不叫我爹爹为我伤心、痛苦,但是———”小女孩儿说道:“我多谢你的,仍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性命。”
追命掏出葫芦,饮了几口酒,抹了抹嘴,道:“那你为啥谢我?难道我方才还做了什么更要紧的事情吗?”
小女孩儿道:“自然。你阻止了我,我便没有能力伤害妙妙了。你救了妙妙,我感激你。”她这样说话,仿似自己的性命还不如这只山羊崽儿重要。阳光下,她眉毛上挂着的冰霜徐徐融化,流下的冰水就像是她的眼泪,浣濯过风尘,露出眉眼原本倦悒而多情的模样。
这小女孩儿的头发上簪着一朵小小的豆荚花儿,追命闻到了那种质朴而平淡的味道,非常清新——追命常常喜欢以酒来观人,而以“味道”来判断人的,通常是无情。在这个时候闻到了这样无邪纯洁的味道,叫追命心头对这个小女孩儿疼惜更甚。
“小妮子,你是谁?谁打伤的你?”
“你年纪已这样大,应当知道,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没有原因。”那小女孩儿摸着小山羊妙妙的耳朵,喟然叹一声气。
她时而天真,时而深沉,倒叫追命想到了一个人。
追命道:“那我就不问原因,我只问你的病情——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儿道:“你……很是了不起。”她凝目向追命的葫芦,“我自出生起被坏人打伤,得了一种可怖的怪病,很多年了,我的爹爹为我请了很多大夫,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治好我的病,只能抑制我发病的次数和延长发病的时间罢了。我发病的模样又丑陋又吓人……”
说到这里,她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儿伤心——任何一个无邪可爱的小小少女,要长年忍受着这非人的折磨,岂非是世上最令人伤心的事情之一?
追命安慰道:“吓人的、可怖的,都是病,并非你自己,你……不必过分伤心。”
小女孩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发病的时候,会伤人的。”她低头抚摸着小山羊柔软的脊背,“我害怕伤害妙妙……妙妙是我的兄弟,我的伙伴,我的家人,它和我一起喝过羊妈妈的奶水……我是宁愿死了,也不能伤害它的。”
她抬头,对追命道:“我烫得难受,只好躲进溪水里去藏着,好让妙妙赶快逃走。然后——你来了。我怕我也会伤害你,我叫你走,你却不肯走,还救了我的性命,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功夫是这样好的。”小女孩儿有些感伤,有些凄苦,有些寂寞地道:“你……比那些大夫厉害些,他们每次都要等好久,才能让我安静下来,从一头野兽变成一个人……”
追命凝着眉。
他业已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