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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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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挂着一轮红色的月亮。
月色狰狞,张学宁站在桥上,脚下是波涛如怒,滚滚向东奔流而去。河水一片赤黄,不知从何处席卷无数细沙泥土,浑浊不堪,不可见物。
向身后回望,是数不尽的人正要登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贩夫走卒有之,光鲜亮丽西装革履的豪门贵族有之,仪表堂堂自有威严的政军要人亦有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脸上皆作茫然呆滞之色,虽都四下张望,却仍不停步,继续向桥上走来。
对岸有一团白雾,朦朦胧不见前路,只见到一个又一个的人走进了迷雾当中,消失在了对岸深处。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腰腹,旗袍仍精美绝伦,自己双手干干净净,浑身上下并无什么刀伤血污,更没半点疼痛。
——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
她回忆着自己到这里之前最后的记忆,正是被‘重庆’等人三刀六洞,重伤在叶公馆中,殷红的鲜血黏糊糊的从自己身体里涌出,最终自己倒在地上,嗅着自己的血腥味,沉睡在铺天盖地的赤红中,不由自主的淹没在死亡之中。
那么,自己应该是真的死了吧。
她又看了看桥下的河流,那赤黄的颜色不是血月映照而来的,而是河水本身的颜色。河中满是土黄色的,几乎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在汹涌河水里疾速漂流,身体被河中锋利的砂石反复撞击搅烂,身体里涌出的血液染红了河水。那些人张大了嘴想要凄惨的嚎叫,却无法发出声音。他们挣扎着想从水中挣脱,却无数次被巨浪卷入深不见底的血河当中。
“很可怕,是吧?”
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让张学宁身形一颤,僵在原地。
这声音她太熟悉。
——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在黄泉忘川里的人,是永世不可逃脱,永远要遭受河水的冲刷,永远要被河里的石锥石剑刺伤的罪人,直到他们的□□化作齑粉,灵魂才能离开□□,走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再去城隍阎罗那里受审,转世投胎。”
身后的人向张学宁说着河中之人的遭遇,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她的耳畔。张学宁不敢回头,她不知道自己回头以后会看见怎样的一张脸。
这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不用怕,我不是河里的人,我跟你一样。”
张学宁咬紧了牙齿,缓缓回过头。
她拼命忍住了后退的冲动,才明白什么叫‘我跟你一样’。
那是一张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和她一样穿着旗袍,脸上带着和她平日相同的微笑,黑色的头发,精致小巧的脸,尖下巴,乌亮的眼睛,苍白的肤色,不太健康的模样。
之所以说是‘几乎’一模一样,是以为这个人似乎比张学宁年轻了几岁,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稚嫩了些许。
“……你是谁?”
“我是一个比你死得早的人。”
对方笑了。
这么一笑起来,张学宁心中的讶异变得更少了。
她笑起来要灿烂得多,更不加掩饰,不像自己那么收敛严肃,和自己的差异又大了些。
张学宁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你是顾晓梦,1942年在南京牺牲的那个顾晓梦。”
张学宁想起来了,她曾经被人说过与一个已经牺牲的同志酷似,甚至被误认为那个人。她曾好奇过,也特意查过卷宗,只是对方也是地下特务人员,不曾留下过任何一张影像供她瞻仰,连生平经历都是一字难求。张学宁一直以为顾晓梦只是与自己有七分相似而已,万万没想到竟相似到这般程度,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世上竟然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顾晓梦略显惊讶,片刻后忽然间露出了另一种复杂的神色,她一把拉住了张学宁的手,期冀且害怕的颤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李宁玉?你是不是认识李宁玉?你是不是认识李宁玉!?”
声音到最后已然有些嘶哑,顾晓梦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混杂着无尽的迫切与矛盾。她的五官都因情绪的乍变而扭曲,透露出张学宁没在自己脸上见到过的抵牾踟蹰。
“……我……”
张学宁想要回答,但看着顾晓梦的表情,忽然说不出口。
但顾晓梦没等到她的回答,自然也明白了其中含义。
“哦……”
松开张学宁的手,顾晓梦略带歉意的笑笑:“我等得太久,等得失态了。对不起。”
张学宁看着自己和顾晓梦同样苍白的手,意识到眼前的顾晓梦不是什么革命前辈,而是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稚嫩、纯洁许多的年轻孩子。也许她还不到二十五岁,甚至才刚满二十。
但这个跟自己酷似,比自己甚至还要年轻许多的人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来自于地狱深处的折磨,一样选择了在黑暗而曲折的道路上探索光明,一样在信仰和生命里选择了信仰。
张学宁对顾晓梦带有钦佩敬仰,兼有心疼和难过。
“你为什么在这里?”
顾晓梦看着呆滞的走过奈何桥的人群:“我在等人。”
“等谁?”
“等一个叫李宁玉的人。”
“哦……”
一阵阴风刮过,掺杂无数孤魂野鬼的哀嚎,那是冥府深处绝望的声音。
张学宁觉得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顾晓梦反而很从容,问:“所以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那边?”
“……日本人走了吗?”
张学宁心头涌起一阵悲伤:“嗯,走了。”
“那现在我们统一了吗?”
“嗯,统一了。”
“是汪精卫还是□□?”
“都不是。”
“哦……”
顾晓梦笑了,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是无可辩驳的轻松自在,像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真快啊……”
如果有烟的话,张学宁相信顾晓梦此时此刻会抽上一支。
“我死的时候,是1942年,那时候南京还是汪精卫的,□□在重庆。我们什么时候打败了那些日本鬼子?”
“45年8月15,咱们光复了,日本人投降,咱们中国完整了,又是中国人自己的中国了。”
“哦……”
顾晓梦点头,像悲像喜,像痛苦也像是解脱,她颤抖着拍着奈何桥的桥栏,喃喃自语着:“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45年就赢了,那么快,那么快。”
张学宁看见她在笑,但眼泪也顺着下巴滑落下来。她明白顾晓梦的心情。剑外忽传收蓟北,当时身在重庆的她得知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时候,也和此时的张学宁一样悲欢难辨:在突如其来的战胜消息面前,所隐藏的是那些见不到今天的人。那些昨日刚刚牺牲的战友,那些在战争里奋不顾身的同志,再也见不到今天了;可那些逃过刺刀的中国人,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活在侵略的阴云之下了。
但才笑了几秒,顾晓梦就又呲目欲裂:“他们投降,谁准他们投降?谁接受了他们投降?他们凭什么投降,他们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他们凭什么投降!?”
听着顾晓梦的话,张学宁叹了口气。
——这又岂是一时间能接受的呢。
“他们战败了,他们能回家了,我们中国人呢?我们呢?我呢?我……”
顾晓梦转过身冲着张学宁大喊,她无助的揪着自己的领子,惨白的手指因此泛起青色,岌岌可危的痉挛着。顾晓梦那只揪着领子的手像是正揪扯在张学宁的心头,她抱起号啕大哭的顾晓梦,任由得顾晓梦哭湿了她的衣服。
两个孤魂野鬼在奈何桥上的拥抱,显得讽刺而荒谬。
“他们不能投降,他们,他们……武田他们,他们!”
张学宁只能嗯嗯的应和着,怀中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前辈的悲痛,她不敢想象。她不知道武田是谁,也不知道杀害自己的凶手被放逐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我们现在很好,我们有自己的钢铁厂,飞机制造厂,有学校,老师,我们有飞机,有大炮,有人才;我们建了共和国,我们把首都定在了北京,有五星国旗,我们用《风云儿女》里的那首歌做了国歌,我们的开国大典上……我们还收回了《七子之歌》里的台湾、广州湾、旅顺。大连……现在只差澳门和香港……我们……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山本五十六,谷寿夫、田中军吉、向井敏明、野田毅……这些人都死了,我们活下来了,我们还有了很多很多的学校,小孩子们都能读书,认字,上学……”
张学宁徐徐讲述着1942年以后的世界,顾晓梦时哭时笑,不知所措。
——我们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我们战胜了他们,有千千万万的人会继承你我的意志。
——我们成功了,我们不会再被人压着打了。
——所以前辈,我们可以松一口气,可以安息了。
——就算没有我们,也会有我们的后人替我们继续走下去的。
——走吧,我们转世投胎,再回到那块土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