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扑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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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走进安德烈府的大门的时候，不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她原本没有想成为家庭女教师的。就算女权的呼声不断高涨，但是有钱人家的家庭女教师总是很难有令人满意的待遇——或者说遭遇。她们中的绝大部分成为了家里男主人的情人，最后因女主人施展了手段或者自己投入了真感情——或许兼而有之——而落入了悲惨的境地里，很少有好下场的。凯瑟琳拒绝这样的命运。她热爱音乐，她想要进修，然后进入某个乐团演奏——哪怕是那些不出名的小乐团也行，只要给她一个表演的舞台。
虽然已经有女乐手进入乐团的先例，但是面试者总是对女乐手分外苛刻，想进入好一些的乐团更是难如登天。也不是没有半玩票性质的小乐团向凯瑟琳伸出橄榄枝，但这些乐团的演出太不稳定了，这意味着它们给乐手发的薪资也异常地低。如果是以前，凯瑟琳根本不会在乎这个。可是她的父亲得了一种病，凯瑟琳没听懂医生说的有关这种病的一大长串话，只知道要治疗这种病，需要很多钱来买药和请医生。
凯瑟琳家最缺的就是钱。
她的母亲从前就给人做一些织补浣洗的活儿，现在更是不分昼夜地去做那些她拼命揽来的工作。她不能干看着母亲忙活而父亲垂危，可是女人的工作范围那么有限——洗衣妇，打字员，寥寥的那么几个女乐手，寄宿制女校的教师，还有就是家庭教师。
为了天价的药钱和医师行诊费，最终她还是咬咬牙，走进了安德烈府的大门。
安德烈小姐要亲自挑选一名音乐教师。
如果把音乐两个字去掉，这会是一个让人挤破头的职位。可是现在学音乐的人大部分都有着古典主义理想式的清高，来应聘的人寥寥无几。没想到安德烈小姐更是挑剔，几名水平不错的男乐手原本打扮得花枝招展，更是一脸自命不凡，见过安德烈小姐之后，却铩羽而归。
“他们大概都是打着勾引安德烈小姐的主意来的。”
凯瑟琳不以为然地想着，不料管家刻板的声音下一刻响了起来：“下一位，凯瑟琳·瑞恩小姐，这边请。”
凯瑟琳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跟上管家，头脑里一片空白，直到穿过了一条走廊才找回神智。
心脏怦怦地跳着，她努力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步伐，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僵硬。
安德烈小姐坐在——或者不如说是半躺在——休息室的一张扶手椅上，一手虚握着折扇抵在另一手的掌心，看起来懒洋洋的。等到凯瑟琳走进来，她感兴趣般地稍稍坐直身体，展开折扇半遮住脸：“啊，这位就是今天的应聘者中，唯一的那一位小姐了？凯瑟琳小姐，请坐。”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亲切，如果不是她的半张脸还被折扇遮着，凯瑟琳愿意相信她是个和善的小姐。
她有点拘谨地在安德烈小姐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余光瞥见管家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把目光移回安德烈小姐的脸上。
安德烈小姐是个无疑的美人，就算她只有十四岁，而且颧骨稍有些突出。但是在她把折扇收回手中以后，凯瑟琳发现她有一双馥郁含情的眼睛和丰润鲜艳的嘴唇，五官线条的青涩里初显风韵。
“凯瑟琳亲爱的，你说你精通钢琴并且会一点点小提琴和手风琴，是吗？”
安德烈小姐手里没有拿着凯瑟琳应聘时写的简历，却报出了她写在上面的乐器。
凯瑟琳吓了一跳：“不，安德烈小姐，我不敢说我对钢琴精通——”
“那好，亲爱的，请你为我弹奏一曲。”安德烈小姐伸出戴着手套的修长右手，对着休息室一角的钢琴示意了一下，“我想听《英雄》。”
相当奇怪的考题，人们对于女乐手的考察往往是感情细腻柔和的曲子，而不像《英雄交响曲》这样激昂慷慨，就连学校里的老师都不会让她们在这类“男性的曲子”上花太多时间。不过这倒是很合凯瑟琳的意，她喜欢《英雄》，私下在学校的琴房练过很多遍。坐到琴凳上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这是安德烈府而她在应聘家庭女教师，就好像还是在学校里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琴房里，尽情地弹奏着《英雄》，爆发出的巨大感情力量简直不像是她会有的。
一曲终了。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和着她急促的呼吸。她的额头上甚至还有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她还沉浸在乐曲的余韵中，直到掌声打断了她独自的沉思。
她这才惊觉这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的琴房，后面还有一位安德烈小姐聆听她的演奏。她回头稍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安德烈小姐还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吗？”
安德烈小姐注视她半晌，突然说：“叫我伊伦，亲爱的凯瑟琳。”她说着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走向凯瑟琳，长长的裙摆在地毯上蜿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凯瑟琳愣了愣，有点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从琴凳后面走出来。安德烈小姐离她的距离已经很近，审视般看着她，眼神里有种莫名的热切转瞬即逝。凯瑟琳还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就看见安德烈小姐矜持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凯瑟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试探着将自己的手掌放上去：“安德烈小姐？”
她没有直接触碰到安德烈小姐的皮肤，而是触摸到了丝质手套光滑柔顺的表面。不过就安德烈小姐小臂上的皮肤来看，她真正的皮肤触感可能和丝绸差不了多少。
“我喜欢你，凯瑟琳，我希望你来做我的音乐老师。”安德烈小姐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手指收紧握住了她的，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侵略性，“还有，我说过，叫我伊伦。别再叫我安德烈小姐了，那会让我非常不愉快。”
凯瑟琳怔了怔，像躲避什么一样垂下眼帘，轻轻收了收手指就把手慢慢往回抽。
顺从地应了一声：“伊伦。”
凯瑟琳的房间被安排在伊伦隔壁，另一边是一间巨大的琴房，一架由最出色的匠人做出的钢琴静静地摆在房间一角。凯瑟琳没有能力拒绝那架钢琴的诱惑，时常去擦拭那架钢琴，或者用指腹抚过所有的琴键，珍重到每一次弹奏都无比庄严。
她喜欢在琴房一个人待着。她其实也喜欢休息室温暖的阳光和管家随时遣人送来的点心和饮品，但是安德烈先生和少爷们——伊伦的父亲和三个哥哥——也常常在那里出现。相反的是，对艺术丝毫不感兴趣的他们从来不会踏足琴房。凯瑟琳不想进入他们的视野里，以免有一天其中哪个突然对她起了兴趣。她没有反抗的资本，而伊伦——好吧，伊伦有，她是父亲和哥哥们的掌上明珠，当之无愧的小甜心小天使，可是谁知道她会不会为了一个可以随时解雇换人的音乐教师出头？
“亲爱的，跟我去休息室享受阳光与下午茶吗？”一次教授结束后，伊伦突然开口，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不解，藏住了下面的一丝异样，“我注意到你总是一个人待在琴房里。这架钢琴对你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凯瑟琳犹豫了一下，被伊伦抓住了。
“说实话。”伊伦命令道，“别想着蒙骗我。”
“……不全是。”凯瑟琳感到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在伊伦的逼问下吞吞吐吐地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当时伊伦露出了难得的震惊，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天啊，凯瑟琳，傻孩子。”她放声大笑，不停重复着这几个单词。凯瑟琳脸上染上的羞恼的薄红，用力闭了闭眼睛，回头去盖琴盖。
她小心翼翼地把琴盖放下，忽然听到身后伊伦的声音：“我最亲爱的凯瑟琳，我当然向着你，不然还能是谁呢？哦，我的凯瑟琳，你根本不用担心什么，我们一家都是同性恋。”
凯瑟琳手指一抖，被琴盖砸在指甲上。
她疼得浑身一颤，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指想要放进口中吸吮，指尖触碰到嘴唇的时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一个人，只能强忍着痛把手指放下，转过身问：“伊伦……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父亲和兄长都是同性恋，他们不喜欢女人。”伊伦嘴里解释着，一边捧起凯瑟琳的手，凑近了那根被砸到的手指，轻轻吹了口气，“我看到你被琴盖砸了一下，疼吗？我去让管家拿药膏和绷带来。”
“不用了。”凯瑟琳是真的觉得小题大做了，伊伦却表情严厉：“凯瑟琳，别任性，你知道手指对于一个钢琴家意味着什么！”
“真没什么，我自己吮一吮就好了。”凯瑟琳想抽回自己的手，没注意自己顺口说了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伊伦已经毫不犹豫地把她的手指送进口中轻轻吮吸起来。
凯瑟琳愣在原地，还是伊伦主动吐出了她的手指，皱着眉头打量着她指尖不正常的红色：“我还是让管家去拿点药膏。”
她掏出手帕往那根手指上稍稍裹了裹，就出去叫人了。
凯瑟琳的目光跟着伊伦到了门口才收回，掠过墙边用来叫仆人的铃。
她突然想起，之前伊伦说过的是，“我们一家都是同性恋。”
我们。一家。都是。同性恋。
凯瑟琳把这几个词反反复复地咀嚼过了，明白了。
伊伦也是同性恋。
接下来的好些日子，凯瑟琳心乱如麻，几次在给伊伦弹琴的时候弹错了音。她背对着伊伦弹琴，伊伦的目光就黏在她背后，以前她从没多想，现在却能感受到那目光有多炽热。
又一次弹错音后，她有些僵硬地放下手：“抱歉，安德烈小姐。”
“叫我伊——”
“我恐怕不再能胜任这份工作了。”凯瑟琳打断她的话。把这话说出口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凯瑟琳脊背放松下来，半转过身，直视凯瑟琳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像是猫科动物一样，“我想辞职。”
伊伦瞪着凯瑟琳，嘴唇抿得很紧，已经开始泛白，脸色也比平常更白，好像所有血色都退去了一样。她现在看起来非常严厉吓人，但也……非常动人，凯瑟琳不得不承认后面这一点，哪怕她并不情愿。
啊，有多少家庭女教师的悲剧下场来源于她们对男主人燃起的爱情啊。
把男主人换成小姐，会有多大区别呢？
凯瑟琳能感受到伊伦对她的吸引力，一天比一天更强。美丽又骄傲的伊伦会频繁地吸引她的视线和思绪，她从没有发现任何不对，直到……知道了伊伦是同性恋。
她这才恍然，自己对伊伦的感情，有点过了界。
也许不止一点。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她想，只要伊伦肯放人——
“那你的父亲呢？”伊伦突然开口，”你父亲的病需要多少钱，你比我清楚吧？你要是辞职，又去哪里找一份工作支付生活开支和你父亲的医药费？”
“总会有办法的。总有人家需要家庭教师。”
伊伦讽刺地笑了笑：“被安德烈家辞退过的家庭教师？”
凯瑟琳一下子站了起来，又惊又怒地看着伊伦：“伊——安德烈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强迫你，亲爱的凯瑟琳。”伊伦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挪开了停留在凯瑟琳身上的视线，淡淡开口，语气毫无起伏，“你只是我的音乐教师而已，我不会罔顾你的意愿逼你去做些什么，像我的父兄常常对漂亮的男孩子们做的那样。你的薪水还是原来的水平，足够你支付你父亲的医药费而有余。”
凯瑟琳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早就知道我父亲……你因为这个给我开了比原定更高的薪水？”
她实际领到的薪水是当初议定的两倍还多，不是没有疑窦，只是相信了伊伦轻描淡写的一句“我父亲心情好，最近所有下人都加了薪水。”
当时她还为自己被分入“下人”而苦笑，如今想来……恐怕是伊伦为她做的。
她那一句问出，伊伦不置可否，只是问：“你选择什么？”
凯瑟琳平复了一下自己变得急促的呼吸，最终还是回答：“我留下。”
她知道自己可能逃不掉了。
谁都没有把伊伦是同性恋而凯瑟琳知道这一点明确地说出来，两个人像是因为共享了一个秘密，反而愈加亲密起来。伊伦开始带着凯瑟琳参加宴会，不是作为家庭教师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作为她的女伴，好像凯瑟琳是另一个权倾四海富可敌国的家族的小姐。一次凯瑟琳无意识地弹了一首家乡的情歌小调，悄悄走到她身后的伊伦突然和着曲声高声歌唱起来，歌声高亢优美，搭配着曲子宛若浑然天成。直到一曲终了凯瑟琳才意识到如此美妙的歌喉属于伊伦，惊叹和埋怨（“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唱得这么悦耳！”）之后她们常常窝在琴房里，一个弹，一个唱，配合默契，连安德烈先生偶尔听到了都要驻足聆听一会儿才匆匆离开。
生活简直不能比这更美好了。
凯瑟琳陶醉在这样的充满温馨与默契的生活里。她不需要放弃她最爱的音乐，也可以挣到足够多的钱去治疗她的父亲，更能和心爱的伊伦朝夕相处。她开始喜欢一切轻快美好的曲子，在伊伦凭借着父兄宠爱外出视察家族产业的时候练习到至臻完美，再在伊伦回来以后弹奏给心爱的人听。
她们在相识的第三个月互诉衷肠，伊伦带着她深入探索了彼此的身体。她对伊伦、对现在的生活产生了安定感和依赖感，只觉岁月静好，只愿年年岁岁有今朝。
她没有注意到伊伦渐渐对她冷淡下来，没有注意到伊伦变得更加沉稳干练，也更加陌生。
直到有一天，伊伦突然对她说：“我们分开吧。”
凯瑟琳如遭雷击。
“为什么？”她惊怒交加，又迷惑不解，“我们相处得这么好——这么合适，这么心有灵犀，没有人比我们更适合彼此，你竟然要让我们分开？”
伊伦唇边流露出淡淡的讥嘲：“心有灵犀？”
不待凯瑟琳点头，她就继续说道：“好吧，那请你说说，最开始我为什么留下你，在其他人还没有全部面试完的时候，就一口咬定了你？”
凯瑟琳张口结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伊伦看着她的眼睛，揭晓答案：“因为你的那首《英雄》。我从里面听到了对革新的渴望，对改变旧制度的渴望，对改变不公现状的渴望。
“但是——请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有弹奏过《英雄》了？当我在尝试去管理、去掌控这个家族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呢？你在温暖舒适的琴房里，弹着甜美的乐曲，消耗掉所有的志向与激情。”
她顿了顿，然后盖棺定论般宣布：“我们早就不合适了。凯瑟琳，你离开吧。”
凯瑟琳说不出话来。
她从没有想到过，伊伦心里竟然藏着那样熊熊燃烧的火焰，想要燎尽世间的不平等；而她期待的，也是一个能够打破世俗樊篱、证明女性才华的伴侣。
她曾经合格过，甚至也许是良好、优秀？
而现在，她出局了。
凯瑟琳做不出死缠烂打的事情，她当天就收拾好了小小一包行李，离开了安德烈府。
已经走出很远的时候，她回望了一眼。
伊伦房间的窗帘是拉上的。浓烈的深红色，和那个人一样。
她笑了笑，回头，继续前行。
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扑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