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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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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你,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他略微后移半步将她轻拥入怀,右手搀扶着她的右臂,左手环过她腰间护着她的腹部,两人缓步前行。
巽芳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那是即将为人母的骄傲与欣悦,声音里都透出了母性的温慈,“夫君,以后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中间就会多一个人了--我好高兴--以前在蓬莱的时候只是幻想过--没想到就要实现了--简直不敢相信--“
”傻瓜,有什么不敢的。“
欧阳明日嘴角扬起,清隽的面容似乎多了几分醇厚深沉的情怀,不再如从前那般轻逸,”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还可以有很多的--只是我怕你太辛苦了。“
她轻轻一笑,不再多言。与心爱之人孕育骨肉,是女子一生最大的幸福,又谈何辛苦呢。徐徐前行穿过树林,她仿佛看到未来与他们有着相似容貌的孩子们在面前穿梭嬉戏--
那该是多美,多美的画面啊。
”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他伸手拨开旁逸斜出的枝条,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那时候我刚站起来不久,腿脚发痒,总想着和你出门走走--这片繁盛还是你发现的呢。“
巽芳抬眸望去,大片的桃林一铺十里,正值花季,灼灼桃花如粉霞彤云,燃烧了整个视线。
”啊--“
她不由发出惊叹,往前走了几步,风吹过树林卷起枝头最盛的花朵,飘飞芳华舞。
香氛缭绕花瓣指尖旋转,落发沾衣,她情不自禁地放松了全身,脚步跟着就欲旋舞,转过身来才觉身子不便,已然往后仰去。
倒在温暖而及时的怀抱里,身体被轻轻抱住,力度小心,左手却被紧紧扣住,那手掌还带着丝余留的紧张。
她羞赧至极,红了面颊,低下头去。
”你呀,真是个舞痴,都已经这样了还想跳。“
微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额头被轻轻戳了一下。
她娇羞尴尬不已,只得在嘴上硬道:”这怎么能怪我,明明是你不好--知道我这样--还带我到这种地方来--“
身后的人一声轻笑,拂动了她耳侧微松的鬓发,温热的气息缓缓靠近她秀巧的耳朵,”照你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本来--就是嘛--“
她被撩拨得酥痒难禁,再也说不下去,浑身发软只想往地上躲。
”好好,是我不对。“
他爱怜地扶住她的身子慢慢往旁边挪步,”是我让夫人辛苦了--你就再耐心等几个月--到时候你想怎么跳都随你。“
“傻话--”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到那时我们都忙着照顾孩子,哪里有功夫跳舞呢。”
撩起裙摆就要坐在石凳上,手臂被一下子锁住,“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微微凝眉看着她困惑的眼睛,“这么冷,又没有垫子,你坐不得的。”
“那你扶我过来做什么?难不成你坐着我站着?”
他摇了摇头,撩了衣摆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腰间,“坐在我腿上。”
她微微一惊,随即面色更红,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这--这不太好吧--“
”放心,这里没有别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就算有,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有什么不能做的?“
”可是--“
她略微垂下眼帘,”我现在这样--很沉的。“
”不就是抱着我的夫人和孩子吗。”
他笑着揽过她的手臂,“将来我一样要抱着你们母子。”
她抿了抿唇,不再拒绝。
小心地护持着她稳稳地坐在自己怀里,感到她身体略微紧张,似是不忍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他身上,怕弄疼了他。“放松些坐着,往我身上靠一点,不然你会不舒服的。”他右手温柔地将她的肩膀往后拢,左手轻轻抚摸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别压迫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身体微颤,默默垂下眼帘,却是听话地慢慢放松倚在他怀里。
“夫君,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对不对。”
坐了很久以后,她闭上眼睛,有些睡意朦胧地轻声道。
“会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好好的--'
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鬓发,”若是累了,就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很久没有这样抱着你了。“
她唇畔扬起一缕甜笑,轻轻”嗯“了一声,就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周身,桃花落满衣。
长久的寂静之后,不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似是有人朝这里走过来。轻言细语的说话声温和而明丽,只有热恋中的人才会有那般的声调。
白衣女子巧笑倩兮,清亮的杏眸中盛满了赞叹,“好美的桃林啊,你怎么不早点带我来呢。”
青衣男子将枝条略微压低,摘下枝头开得最灿烂的一朵桃花,轻巧地别在她的鬓发。
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否则怎么敢不带你来呢。”
英挺的眉目间宠溺非常。
欧阳明日听出了来人,嘴角噙了丝会心的笑,只静静坐着不说话。
调笑了一会儿,女子的声音突然沉落了几分,“云霆--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后天。怎么了?”
穆云霆笑着伸手捋了一下她的发辫,“现在知道,舍不得我了?”
“才没有--”
女子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随即低下头去,嗫嚅了半日,声音竟是有些哽咽,“后天就走--为什么这么快--我--我都不知道--”
“阿雪--”
他不禁揽她入怀,“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会难过--”
“所以你就打算一声不响地离开--”
欧阳暮雪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我不想让你走--那里好危险--我好害怕你--我去求我爹--不要派你去好不好--”
“傻瓜。”
他用拇指轻轻擦拭她的眼角,“保卫疆土是铁血男儿的职责,我身为大将之后,若我不作表率,朝中就再无人了。城主此举也是对我穆家的信任和恩赐,我怎能辜负他,何况鲜卑战乱由来已久,早该有个了结,此役完胜,才是我迎娶你的一个资本啊。”
“我不要你建立什么军功--”
她哭得抽抽噎噎,“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谁都知道漠北地形复杂,鲜卑人剽悍凶狠--以前一直打不下来,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将士--你别去--别去好不好--”
汹涌而出的泪水化了妆容,梨花带雨,愁苦万分。
穆云霆心痛不已,只能紧紧将她抱在怀里,“阿雪,我父亲年事已高,我不能让他去啊--你放心,我是福星福将,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你们家根基深厚,是我爹忌惮了--”
她眼里流露凄恻,“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是他的女儿--”
“千万别这么想!”
他慌忙捂住她的嘴唇,“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能和你在一起,云霆此生无憾了--阿雪,以后别再说傻话,小心祸从口出啊。”
想到欧阳城彻那雷霆的手段,他微微凝眉,心情沉重了几分。曾经他是轻狂风流,一掷千金的将门小侯爷,如今也经历了许多事。爱上一个人,会伴随着许多责任,甚至痛苦,不再无挂无牵。
“如果--如果你一定要去--”
欧阳暮雪勉力维持着声音的连贯,”可不可以带上我--我会一点武功--不会连累你--只要让我每天看见你--“
”别胡闹了。“
他慢慢倾身,低头深深地吻住她的嘴唇,唇舌的交合绵长而炽烈,仿佛倾注了此生的所有情意,很久才松开,”乖乖地在家里,等我回来娶你,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她伏在他胸前,再说不出一个字。
穆云霆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扶着她缓缓走了一段,转过芳径,才看到石凳上坐着的人影。
”大哥--“
他吃了一惊,欧阳明日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才注意到巽芳在明日怀中熟睡着。
欧阳暮雪回过神来,悄悄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轻轻推开穆云霆站到了一侧,向欧阳明日浅浅行礼致意。
欧阳明日看着她眼睛红肿,心疼又无奈,只得摇了摇头,用千里传音对二人道:”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妹妹放心,我会在后方调动一切资源支持他的,而且有穆家姐夫霍提督领军,云霆不会有事的。“
穆云霆真诚地笑了笑,抱拳示谢,又用眼神在他和巽芳身上来回瞟了瞟,示意琴瑟相谐,如胶似漆。
欧阳明日斜睨了他一眼,你小子没正经,就知道找机会编派我。
暮雪看在眼里,低落的情绪舒缓了几分,用唇语道:"大哥和嫂子近来可好?看嫂子的身孕,临盆在即,大哥一定要小心照顾才是。”
欧阳明日点点头,也示意他们各自珍重。两人再度行礼,便就此别过了。
深夜。一盏油灯散着莹淡的光,灯芯已经快要燃尽了,案头铺陈的重重竹简上,字迹开始晦暗不明。
欧阳明日深沉地吐息了一口,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册,右手撑住额头,中指抵着紧蹙的眉心,拇指轻轻揉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身不在战场,心却比战场上的人更累。
一双微凉的手轻轻覆住了他的双眼,清馨宜人的茉莉香气从柔软的指间慢慢散逸开来,缓解了方才的头痛。
他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低声唤道:“巽芳,是你吗。”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挪动手指,按摩着他的酸疼的穴位。微微汗珠浸湿了头发,指腹且按且拂,细腻的摩挲之下,拭过的发肤唯余一段芬芳。
素手徐徐往下,直至环绕他的脖颈,欲揉按他微凸的颈椎。
“好了,谢谢你,我没事了。”
他微微后仰,闭目似是仍沉浸在方才的享受之中,右手自然地往后握住她的皓腕,“过来,坐在我身边。”
女子轻轻摇头似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却低垂眉目,柔顺地靠坐在他身旁。
感到酥臂倚着他的肩膀,欧阳明日才慵懒地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她,见她眼圈处隐隐泛青,这才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轻嗔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方才我不是照顾着你睡着了吗?“
巽芳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睫,微微委屈地道:"我--没有你在身边,睡不着。这几天你一直熬夜,到天快亮了才假装进来睡在我旁边,我--很担心你。“
欧阳明日心中不由泛疼,一股酸涩中带温暖的情绪涌了上来,伸手拢住她的肩膀。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心疼地捧起她的面颊,轻轻抚摸泛青的眼袋,”以后我一定加紧处理,晚上陪着你一起休息。“
”夫君,我知道你很忙,你不必为我这样的。“
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刚沏好的茉莉花茶,示意他饮下,”只是漠北遥远,即便军情紧急,你处理起来也是鞭长莫及啊,我不忍看到你每天这么劳心劳力--他们自有他们的命运和职责,你不是诸葛丞相,不能事必躬亲啊。“
欧阳明日愣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她会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听起来似乎也准备了很久。这话语在他内心泛起了波澜。
”巽芳,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
他墨眉渐渐凝起,眼神中隐隐有悲凉无奈之色,”这次北伐本无必要--是我父亲--我对不起他们--这场仗打得很艰难,我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否则雪儿--“
她眼波轻轻颤动,似有水影流溢,终是没有说出话来。从前的他只为自己而活,为心中执念可以负尽天下,虽然终究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可也算活得畅快淋漓,如今却被这亲缘情缘拖累得身心俱疲,自顾不暇,而无法自拔--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莫大的悲哀--
”呃--“
腹中传来隐隐的疼痛,她不禁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怎么了?”
欧阳明日回过神来,见她柳眉颦蹙,慌忙问道,”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没事,只是--孩子踢了我一下--”
她身体微微倾伏,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口中轻轻地抽气,“有点疼--他力道挺大--”
欧阳明日压下心中紧张,环过她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左手力度柔和地用推拿的手法抚摩她的腹部,试探地触点各处的穴位,掌心暗暗施为,抚慰躁动不安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她眉头舒展开来,身体也渐渐放松了,指掌之下似乎不再有什么动静。
“你--这几日来经常这样吗?”
他犹豫了片刻问。
“我--白天还要好些,到了晚上他好像就特别躁动不安,总是蹬我--”
她低头轻声道,“这几日他弄得我睡不着觉--“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心中惊痛,声音不由发颤。
”我--“
她抿了抿唇,”我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吵醒你--你本来就睡不了多久-- 我担心你累坏了身子--”
他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酸楚,慢慢蹲下身来伏在她膝侧。
“巽芳,若你什么时候可以自私一些,不要总是考虑别人--那样我会高兴很多--”
轻轻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他有些感伤地呢喃道,“你现在的样子--看得我好心疼--有时候我在想,当初不该让你--为我怀上孩子,害得你这么辛苦,以后--”
这反常而剧烈的胎动,恐怕是不详之兆,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会提前分娩,而他未必护得住她--
“夫君千万别这么讲。”
她的手指温存地抚摸着他微微苍白的侧脸,“孩子是我们生命的延续,这辈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只希望为你留下子嗣--否则我会永远遗憾--”
他心中阵阵刺痛,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话就像谶语一样扎在他心上,可是他不能说出来--那个残忍的真相--
慢慢转过脸来,她原本身形纤弱窈窕,怀孕之后也没有发福,瘦削的身骨撑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看起来更叫人心疼。
将面颊轻轻贴着她的肚子,他温柔而认真地道:“孩子,你以后可不可以乖一点--不要再折磨你的娘亲了--她怀着你真的很辛苦--你对她好一点,算爹求你了,好不好?”
巽芳看着他的模样不由轻轻笑出了声,“夫君,你这是做什么--孩子不会听懂你的话的。”
“会的,他会懂,一定会懂--”
他固执地念叨着,指尖轻轻拨开她没有系紧的里衣,昔日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雪肤因腹部的胀大而绷紧,深深浅浅的妊娠纹路镌刻着数月来的辛苦和疼痛。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上心头,他倾身吻了上去,丰润温暖的唇瓣贴着她微凉的皮肤,温柔地摩挲。
“夫君--”
她有些不知所措,脸色渐渐泛红。
“你以后一定要孝敬她,对她很好很好--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他轻轻吮了一下,温慈的眼眸深处是无比的郑重和珍爱,“如果你听懂了,就轻轻回应我一下,好不好--”
如果到时她支撑不住,我会用全部的魂魄之力去帮助她--以后--你一定要代替我好好照顾她--孩子,我知道你会的--
“夫君,你到底在说什么--”
巽芳面色倾红如玫瑰,敏感的腹部传来他的爱抚,已经有些酥痒难禁,正欲倾身将他扶起来,却感到腹中的孩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一次的力度--很温柔,很温柔,一点也不疼,仿佛是在安抚着她--
她有些呆愣住,手难以置信地抚向胎动的地方,欧阳明日的手却已经等待在那里,好像预料到了一样--
“你--也感觉到了--”
他唇角扬起欣慰的笑意,眼神中的喜悦渐渐冲淡了哀伤,“我当然感觉到了--我说过他会懂的--他是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很不平凡--”
庭院深深。欧阳明日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背身负手,似乎陷入了沉思。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脚步落地的声音如同风扫落叶,他目光一冷,右手双指瞬间弹射,天机金线如同电光般往后急攻。
“啊--”
一声惊吓的娇呼,身后的人随即敏捷地后仰,两手撑地反弹而起,一下子跃出了两丈之外,雪白的衣袂翻飞若蝶。
“大哥,是我!”
余惊未退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责备。
欧阳明日诧异地转过身来,只见暮雪一身劲装,飒爽英姿地站在不远处,眉目间神情凛冽,恍若冰莲般冷艳不可侵,与往日的娇俏伶俐大不相同。
“妹妹--你怎么来了?”
他大吃一惊,连忙快步走过去,“怎么不走正门,也不跟我说一声,差点伤到你--快给我看看,有没有事?”
“我没事,大哥你怎么这样,看都不看就乱伤人,还好我会点武功躲得快,否则就要出事了。“
她掸了掸衣袖,严肃的神情中含着嗔恼。
”近来府里不是很安全,我比较警惕而已,让你受惊了。“
欧阳明日轻抚了一下她的肩膀,”你是不是有要紧的事情与我商量,否则不会这样子进来,我们去里屋说话。“
”不必了。“
暮雪垂下眼帘,声音陡然沉落了几分,”大哥,我今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
”什么事这么郑重。“
他微微一笑,”我还没见过我们的公主大人如此情状,真是有些不适应呢。“
”大哥,我没有时间再浪费了!“
她紧紧蹙眉,语声带急,”你先答应我!“
”你都不说什么事情,我怎么能答应你。“
他摇了摇头,这丫头不是无理取闹么。却见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忽而袍袖一甩,竟”扑通“一声笔直地跪在了他面前,声音里竟带了几分哭腔,”大哥,你护送我出关卡,我要去前线救他!“
欧阳明日心神一震,她说什么--
穆云霆--这怎么可能--
”别这样,先起来说话,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俯身要扶她起来,她却死活都不肯起身,只紧紧攥着他锦袍的下摆,几乎要将布帛扯将下来,”昨夜密报,他的纵队被围困在红河谷,已经断粮两天了--“
欧阳明日大吃一惊,”不可能!我前几日加急送去的战略地图,他们不可能中计的--你的密报谁传递的,会不会弄错了?“
”绝对没错,是南哥用血书亲手写的--“
她从怀里取出已经揉皱了碎布帛,上面的血迹斑斑,字迹不清,显然是被泪水又浸湿过多次再度干涸,”我事先早和南哥商量好用渡云雁传信--就知道云霆绝不会求救的,他这个混蛋--要死了也不告诉我--就怕我担心--去找他--“
握着那片薄薄的布绢,欧阳明日的手不由颤抖,他无法相信这么短时间内发生的变故,明明一切应该在他的掌控之下,那份文件怎么没有及时送到--既便如此,凭借霍世杰的多年作战经验,和穆云霆的判断能力,也不应该如此轻率--这不可能--
”扑棱棱--“
翅膀拍打的声响,一只紫斑信鸽飞落到他的肩头,脚上绑着一轴红色纸卷。
他的心陡然一沉,当初约定,白纸传信则无大事,红纸传信则不吉--
”青海连夜暴雨--泥石流封山,两路信使踪迹全无--“
欧阳明日只觉腿脚发软,往后退了好几步,他自诩算无遗策,竟是人算比不过天算,这数日来的废寝忘食都毁于一旦--
深深呼吸了几口,强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重新摊开这几张奏报,一字一字细细地读过去,一股凉意渐渐从后颈升起,直刺入不堪重负的脑部神经。
霍世杰的部队在鹤鸣山正面厮杀,红河谷的小分支是穆云霆执意单线诱敌,大敌当前他们不该兵分两路作战来分散本就数量不多的兵力,即使冒险引开敌方精锐部队也应该是霍世杰去做,可是这个倔强的妹夫坚决不肯,似乎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未经批准就连夜带部队冲杀了出去--
如果是丢卒保车--无论是穆雨晴,欧阳暮雪,甚至霍世杰自己都很明白,这个卒绝不是穆云霆--
欧阳明日想起了最后一面时,桃花林里,穆云霆意味深长的眼神,虽然依旧是英邪,轻佻,带着侯爷的天然风流,可是眼瞳深处那股浓黑的凛然,像暗夜里雪山上独自闪烁的寒星,早已把一切都看得清楚分明,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绝--
从朝廷派给的兵力他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阳谋,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穆家没有了香火,欧阳城彻就不会再为难他的家人--
“大哥--我求你--让我去找他--”
暮雪眼里已是晶莹欲堕,“我一分一秒也等不起了--”
“雪儿你冷静些--”
他用力扣住她的手腕,“时至今日你也该明白他的用意,你这样做就是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不,你不明白,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哪怕见到他最后一面--”
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刚烈执著,“我绝不容许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我要和他并肩作战,哪怕是死在一起--我绝不会留下遗憾--”
“你疯了!你这样就是去送死,我绝不会同意!”
欧阳明日厉声喝道,“再说一句我就封住你的穴道把你关禁闭!”
“你敢!”
她忽然嘶声尖叫了一声,睁大的杏眼目眦欲裂,几乎陷入疯狂的状态,“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死!告诉你,只要消息传到这里的那一天--我就立刻北向叩首,咬舌自尽--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
“你--”
欧阳明日被她的模样震骇,他没想到这个刁蛮的妹妹竟有一颗如此刚烈果决的心,竟然爱到了这般地步--
什么叫做生无可恋,他深深地明白--换做自己,若巽芳不在了,多活一刻都显得没有意义--
宿命,这是上天注定的宿命,他从来--从来就无力改变丝毫,哪怕倾尽天下之力--
“这个锦囊里有应急之策,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缓缓蹲下身来,从怀里取出蓝布印花的绣袋,和一枚金色的通行令牌,“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和他一起回来,你一定会做到的--”
暮雪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用力点了点头,伸手将锦囊塞紧里衣的衬袋,就要拿过令牌。欧阳明日的手指紧紧攥着牌绳,如同虎爪钳制,不肯放松。
“大哥,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
她双手用力地扯动,竟抽不出一分一毫,那只瘦削修长的手上仿佛蕴含着泰山之力,那块小巧精致的令牌仿佛重逾千钧。
“我知道,我不会反悔!”
他另一只手环抱过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力度之大几乎把她揉进了骨血,只听到骨骼关节摩碰的声音,“欧阳暮雪,你给我听着,你和他一起平安回来,你给我活着回来!就算他遭遇不测,你也给我活着把他带回来,不许陪着他死,听到没有!”
衣袍鼓风的声音响起,白色的身影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之后就消失在他的视线。
欧阳明日呆呆地伫立着,很久都没有动一下,尽管早已看不见她的影子,空气里还残存着淡淡的兰芷清香。
此刻的他没有想到,这竟是今生最后一次的见面--
一日后。
欧阳山庄。白衣公子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步从人皇祠中走出来。他刚刚为暮雪和云霆祈祷求福,希望女娲娘娘能够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明日。”
一声低沉的呼唤,带着深秋凛冽的冷意。已经是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竟是熟悉得有些陌生了。黑衣便装的中年男子从篱栏后走出来,阴沉的脸色仿佛雷雨之前的天空。
“父亲--”
他微微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您怎么会到儿臣府里。”
“你是在明知故问吗。”
欧阳城彻剑眉凝起,压抑了许久的怒气终于渐渐从神色间显露出来,“公主失踪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欧阳明日心下一紧,不由偏过了目光,勉力维持平静的声调,“雪儿不见了--怎么会,我不知晓此事啊,父亲可有巡查过四方城内?”
“别再演戏了!”
欧阳城彻目光乍寒,猛然一挥衣袖,劲风扫过,他一时不知躲避,只听“啪”的一声清脆,雪白的面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渐渐泛红。
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右手捂住面颊,热辣的疼痛丝丝缕缕蔓延开来。
婴孩的时候被丢弃河中,所幸由忠仆送去天山抚养。师父待自己亲厚慈爱,连一个严厉的神色都不曾给过。二十二年来,从未有人,也不敢有谁对他这般对他。生平第一次,这个耳光打得他一直疼到了心底。
“是不是你给她的通行金印,是不是你!”
欧阳城彻见他低头不语,更是怒不可遏,“真是我的好儿子,雪儿的好哥哥!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让她去送死--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父亲,都是我的错,今日您要怎么处罚,我绝无怨言。”
欧阳明日慢慢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眸竟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的感情波动,“若要我给公主抵命,我也心甘情愿。”
“你混蛋!”
欧阳城彻听他这样说,气得浑身发抖,手掌抬起来差点就要打下去,却见他昂首平视,神情端凝从容,不欲有任何躲避。手掌停在半空中,最终缓缓地垂了下去。
“你一向聪明,最识时务,怎么在关键的时候这么糊涂!之前秦紫烟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现在是送你的亲妹妹去战场啊!明日,你怎么忍心,你告诉我你怎么狠得下心!“
”父亲,我忍不下心,那您怎么忍心让穆家去送死,穆青大将军戎马一生,对您忠心耿耿,您却要过河拆桥--您明知道雪儿喜欢云霆,离开了他断不会独活--你却如此自私残忍--“
欧阳明日慢慢转过身去,深沉的眸光中渗透出一丝悲凉,”以前您做过什么,儿臣都不会与您计较,只是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您的所作所为,令儿臣心寒。“
这么多年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论实质,欧阳明日很难谈得上与父母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只是血缘关系的维系,道德伦常的约束,他定然是个孝子,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
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原则。
入世和隐居之间,他始终在权衡着,因为对两方的顾惜而痛苦,只是四方城的一切却把他往另一个方向越推越远--
阳光透过窗格疏落地洒在小室,女子端坐桌前,正细心绣着一件红色的肚兜,布面上鲤鱼戏水的图案已经完成了大半。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女子没有抬头,只温婉一笑,恍若明媚的春光。
”今天怎么想起这么早就来看我。“
锦衣男子浅浅勾唇,低沉而温润的嗓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巽芳,我想你了。“
女子心弦微颤,那话语之中浓深的情意绵绵而来,仿佛密织的细网将她重重包围。他从来不曾说过这般话语,今日这是怎么了--
温暖的手掌揽住了自己的腰身,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见他低眉看着自己绣的纹样,看似认真的神情中隐藏几分惆怅落寞,紧抿的唇线两端微微下垂,似乎是忍着极大的委屈。
巽芳心中暗自好笑,难怪他方才那样说话,敢情是到她这里来求安慰了呀。
这个乖萌的模样倒真是从未见过--
”夫君--“,
她含笑温柔地呼唤了一声,放下手中针线,双手捧起他的面颊对着自己,右手指节轻轻刮了一下他挺拔的鼻梁,”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孩子似的,说吧是谁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欧阳明日凝眉注视着她含笑的眼神,似在判断她是玩笑还是认真,许久之后垂下眼帘,只淡淡一笑,轻声道:“这个,恐怕不是你能找的人。”
“到底怎么了。”
她放下手来,心中疑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又有事瞒着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到底做的对不对。”
他轻轻抚摸着红缎子上微微凸起的莲叶,“昨日雪儿来找我,要去前线--我放她走了。”
她心中咯噔一下,看起来北方战事十分不利,否则欧阳暮雪怎么会冒死相救。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太冲动了--刚才父亲来过这里。”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狠狠训斥了我一顿--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巽芳蓦然抬头,这才注意到他面颊上还残存着一个颜色极淡的掌印,不由蹙眉,“城主他竟然打你了--他怎么能这样。”
素指试探地触抚,点点灵光幽幽渗入,他抬手握住她的指尖。
“不必麻烦巽芳了--只是想请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夫君要问的是,如果我是暮雪公主,还是明日公子。”
欧阳明日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那就--两个都说一下吧。”
“天下的女子心都是一样的。”
巽芳重新拿起了桌上的针线和锦缎,“心爱的人生死攸关的时候,谁都拦不住我们去,哪怕救不了,哪怕是死在一起,也绝不能让他独自去面对。可是明日公子不一样,站在自己的角度总是自私的,总是不希望亲妹妹遭到生命危险,更何况在早已看懂这场阳谋,也明白云霆的良苦用心的情况下--明日公子是国师,身处在四方城的局面下,要比别人背负更多的责任和无奈,不能意气用事。”
她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么长的一番话,手中的针线竟是没有停歇,鲤鱼的尾巴随着话语的尾音落下,呈现出了优美的轮廓,仿佛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沉淀在心中已久,不过借此机会表达了出来而已。
欧阳明日凝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所以,巽芳也是认为,我做错了。”
“你觉得,你是我的夫君,还是明日公子。”
她唇畔慢慢扬起一个笑弧,语声温柔中含着欣然的宽慰,“我刚才说的话,故意没有用夫君相称,从头到尾用的都是明日公子,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当日我曾经对女神龙说过,我恨自己的身份,可是我没有办法,只因为我是欧阳明日。”
眼前浮现沙漠之甍中两人的交心之谈,矛盾、痛苦和挣扎的模样恍若昨日。
“是的,那时候你认为自己是欧阳明日,所以不得不违心而为,可是现在,你却选择了帮助暮雪出城。”
她轻轻往他肩膀上倚靠,笑弧渐渐扩大到眼角眉梢,甜蜜的笑靥如同三春最烂漫的桃花,“你已经变了,只是你自己还没发现--不再为身份所负累,懂得随心而为,挣脱了此世命运的枷锁。你只是我的夫君,是那个心境疏阔、善弹琴曲的谪仙人--你知道吗,看到你这样我好高兴--”
入夜,狂风大作。欧阳明日本还要挑灯,巽芳极力劝阻,又点了安神香,才勉强让他躺下休息。昏昏沉沉间,只见天地一片漆黑,风沙狂卷吹动着山林秋草,呼啸的呜呜声仿佛千万的冤魂在荒坟里哀鸣悲泣。不远处隐隐有火光,像是营地里的篝火,他步履艰难地矮身前行,不时被碎石枯枝绊倒,周遭的空气里渗透着浓烈的血腥气味。
“云霆,你不会有事的,你不是说你是福星福将吗--”
哽咽的声音在风中颤抖,说话的人明显是身受重伤,勉力支撑着一口气在安慰。
“对--不--起--”
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竭尽全力才说出了三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只听到轻声的喘息。
“不要说话--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我们--我们一定能坚持到回去--你答应过我在那片桃林里煮酒对月的--”
女子的声音转急,似乎怕说得慢了,他会来不及听完--
“我要和你成亲,我要给你生好多好多的孩子--云霆你听到了没有--我不许你走--”
怀中的男子嘴唇翕动,满是血痕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星眸却再无力睁大,只深深凝视着她的容颜,仿佛要刻进骨髓。有清亮的水痕泛着点点涟漪,映着清冷的月光,像大漠莎草叶尖上的露水,缓缓滴落。
阿雪,对不起,云霆不能实现对你的承诺了--
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掌,想要抚摸那张温热的面庞,终是在伸到一半的时候难以为继,她下意识地想要握住他的指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从她指缝间垂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铠甲上,黑眸仍是固执地凝视着她,却永远地暗淡无光了--
“不要!”
欧阳明日痛呼一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后心。
“夫君,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巽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到他长发披散,手紧紧攥着床单不住颤抖,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几乎像个飘荡的魂魄。
“她死了--她死了--”
他如同着魔一样喃喃自语,已经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双眼睁的大大的却空洞无神,像两口陈年枯井。
“夫君你在说什么--”
她有些害怕,却不敢惊扰他,生怕他下一刻就会真的发疯。
“云霆死了--她用剑自杀了--好多的血--我都看见了--”
他慢慢转过头来,伸手抱住巽芳的肩膀,像个孩子一样无助而凄惶,“都是我的错,我害了她--我对不起他们--”
话音刚落,轰然一声炸响,雷霆霹雳在院子里,那棵老树竟从中劈成两半。
欧阳明日的身子陡然震了一下,空洞的眼睛渐渐浮起几分神采,仿佛恢复了部分的意识。
“别害怕,只是个噩梦--他们会没事的--”
巽芳心中明白,这个梦绝不是偶然,弟妹他们大概凶多吉少--可是时至今日她又能说什么,四方城这个地方,终究只有到把他的心折磨得彻底碎裂,他才能绝望地离开--
“砰”
霸道的一掌拍出,白衣人的身子倒飞出去,撞在一株海棠树上,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缓缓流淌出殷红的鲜血。
“她死了,你妹妹死了!你满意了?是你害死了她!”
欧阳城彻近乎咆哮地怒吼着,在他的世界观里,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儿子,他为他的继承皇位铲除了所有的障碍,他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转交给他,他竟然就是用这样故意的愚蠢行为来报答,害死了亲妹妹--
欧阳明日喘息着咳嗽了几声,抬手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迹,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城主,您没有资格打我。”
在父子相认之后,他第一次没有呼唤父亲。
“是您亲手设下的局,是您害死了公主--在城主的眼里,没有什么比权势和地位更重要的东西了--我早该明白。早知如此,当初不该下天山来--”
“你这个逆子!”
欧阳城彻怒不可遏,“我费尽心机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清障你不懂吗,陈桥兵变你不知道吗?”
“穆将军为人光明磊落,淡泊名利,从未有异心,何况云霆是雪儿挚爱之人--城主,您永远用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人身上,根本不知道子女们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您个人的自私欲望不断膨胀罢了--”
欧阳明日不知道自己怎么平静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尘世的一切好像一场梦,这些人是多么可笑的人偶,在上演一场场悲欢离合的戏码,而所有的故事原本就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一个看客,只是因为自己莫名的固执而卷入了是非恩怨--
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弹丸之地,他的归宿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等待着他--
”今日城主生杀予夺,悉听尊便。“
他转过身去不再面对那个盛怒的中年人,声音淡漠,”只是今日过后,我与四方城的一切,永无瓜葛。“
凌烈的利器破风之声从身后袭来,豹尾鞭的威力是他见识过的,在地牢里险些打在了易山的身上,是他拼命用内力相拼相持,护住好兄弟不受伤害。
如今这一鞭却是要打在他的身上。
欧阳城彻是发了多大的火。
他嘴角微微勾起,似嘲讽似自嘲,他明白城主的心情,那种恨极怒极痛极,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就像他恨不得没有这个父亲一样。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的世界差距太大,实在无法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了。
这一鞭,就当作我还清此世作为欧阳明日对你的全部责任吧,孝道止于此,我,仁至义尽。
静静地闭上眼睛,等着那蓄了九成功力的一鞭落在背上。
就在临体的刹那,一道白光闪过,那鞭子竟被击得脱手震飞出去,在空中化为了齑粉,摩擦的力道之大,持鞭的手划出了血痕,反冲之力令他后退了五六步,灵力的后劲格外猛烈,他嘴角竟也溢出了鲜血。
欧阳明日感到那一击被强力阻止,不由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宽袍广袖的女子立在不远处,右手仍缭绕着淡淡的白色雾霭。
”巽芳,你--“
他又惊喜又心疼,身形瞬动便来到了她身旁,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休息吗,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夫君在外面水深火热,我怎么忍得住呢。“
她脸上清冷而微怒的神情瞬间褪去,对他温柔一笑,水眸中情意缱绻,”记得第一次与你相见,是你英雄救美--如今巽芳终于还报了夫君的恩情,心里真是高兴。“
他心中涌起一阵甜意,慢慢将她搂进怀里,”谢谢你,你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巽芳,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能够拥有你,纵然经历千万世的孤独痛苦也都不值一提--“
此刻相依相偎,竟仿佛全然忘却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和现在的处境。
欧阳城彻剑眉紧拧,这个女子竟然身怀法术,且法力高强--他从前竟不知道自己的儿媳有这般异能,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你现在身子虚弱,强行运功有没有不适?“
欧阳明日忽然想起了什么,感到她的身体里似乎有气息微微流转动荡,脸色转而担忧关切,”你怀着孩子不能这样--我竟是糊涂了--“
”放心,我没事,只是低阶的法术,消耗不了多少的。“
她轻轻安抚他的胸口,”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夫君受欺负呀。“
欧阳明日神色微变,刚要说什么,只听欧阳城彻怒喝:”朕要教训逆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妇人插手了?!“
虎步上前,挥掌就要试探她的功力。
一只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掌势,五指紧扣着他手腕的命脉。
欧阳城彻吃了一惊,他很清楚儿子的内功根基,虽很优秀但仍是不及他深厚的,地牢里已经很明显了,可是此刻他的手竟像铁爪般钳制着,根根手指蕴含泰山压顶的力量,竟让他丝毫动掸不得。
”明日,你干什么?放开我!“
他一剔眉,眼神中流露在上位者和尊长的威严,如刀如戟,”你反了吗!“
”不许碰她!“
欧阳明日厉声低喝,瞪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墨色的瞳仁里仿佛冰潭深渊中透出无尽寒气,整个人的风神一下子变得锋锐无匹。
”你--“
”我警告你,不许动她,再往前一步,休怪我手下无情!“
欧阳城彻心下震撼,所谓龙有逆鳞,凤有虚颈,刹那之间他竟然变化如此,是从未见过的霸煞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虽然形似,但神韵已经是截然不同--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好像才是真正的他--
”明日,我是你爹!“
他努力维持着高傲的口气,虽然已经被对方的气息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来,”你还有没有伦常,你要为这个女人和我动手吗?!“
”你不是他父亲,你有什么资格做他父亲!“
巽芳奋力喝斥道,被欧阳明日紧紧护着的身子微微颤抖,几乎要挣脱他的怀抱。若不是为了保护孩子,她恐怕早已忍不住再度出手,让这个狂妄而残暴的人看清自己渺小的地位。
”凤来琴灵,父神是祝融上神,他本该在榣山无忧无虑--你们没有一个有资格在他身边,遇见他是你们天大的福气,你们竟然还敢如此对待--“
她娥眉冷凝,凤目含霜,积压了许多年的话终于冲出肺腑,”欧阳城彻你记住,从现在起,我夫君与你断绝关系,他和整个四方城都再无瓜葛,我们会马上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欧阳城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完全没有听懂她所说的话,一时之间竟失语不知措辞,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说的没错,而且--她说的就是我想的。“
欧阳明日缓和了几分神色,”我很早就这样想过,只是顾念着你们,不放心,不敢放弃自己的责任,才留在这里。如今曲终人散,人去楼空,我对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的留恋了。“
他略微用力掷下欧阳城彻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
”城主请回,日后多保重,明日不送了。请受明日最后一拜,就此别过。“
”你--“
欧阳城彻声音微颤,眼中流露罕见的几分惶恐之色,他从未想到亲生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虽然他为了避祸把孩子送去天山二十年,可是心里仍然是很爱他很在乎他的,他想把自家认为最好的给这个孩子,想让他继承王位一统江湖,想让他陪伴着自己安祥晚年,承欢膝下,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做,说散就散,说断就断,坚定果决得如此干脆利落,冷漠无情--
就像他当初决定下天山,纵然千难万险也百折不回,九死未悔,如今决定要离开,刀山火海也阻拦不住,无可挽回--
”明日,你别这样,你还是我的--“
他伸手试图拉住他,欧阳明日拂袖转身,扶着巽芳径自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估摸着城主已经走出了欧阳山庄。
欧阳明日感到身旁的人呼吸略微急促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脚下的步伐也滞涩了几分,不由停下了步子。
”巽芳,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转头看到她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面颊上渗出细微的汗珠,心中不禁陡然一沉,”我抱你回卧房休息。“
”夫君,我--“
阵痛袭来,她闭上眼睛,双眉紧蹙,右手不禁拢住自己的腹部,身子瘫软在他怀里,”许是刚才动了胎气--我好疼--大概--大概他要提前出世了--“
”放松些不要紧张,我带你回房去。“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快步朝里屋走去,感到她在怀中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里驰荡的气息愈发剧烈--
小心地安置在绣榻上,俯身脱去她的鞋袜,她的双腿扭动,破了的羊水流淌出来,隐隐可见血痕。
”你坚持住,我去叫太医--“
”不要--“
她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只要你一个--你也是大夫--会帮我接生--“
睁大的眼里流露罕见的惶恐和恳求,周身的皮肤隐隐透出光芒,似是两股灵力的相互倾轧吞噬。他深深明白她此刻的选择--
”好,我答应你,就在这里陪你--“
阵痛再次袭来,她疼的浑身打颤,为了不叫喊出声,牙齿狠狠咬住嘴唇,直咬出血来也不肯放开。他用棉被将她冰冷的身躯包裹住,将她的头搂在自己怀中,“这里已经布下了阵法,外面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你千万不要忍着,疼要喊出来--”
全身痉挛的她根本听不清他的话,全身骨头犹如被挣开裂般疼痛,火辣辣的撕裂痛处让她近乎失声,他将自己的手背放在她面前任由她用力去咬,她一怔狠狠一口下去,顺着牙齿流出鲜红的血来。
。。。。。。怀里的人气息越发微弱,再也没有力气往外推送腹中的孩子,灵力和血液的大量流失令她身体冰凉,干裂的嘴唇惨白如纸,渐渐陷入无意识的状态。
“巽芳,你不能睡--”
任凭他怎么用力按压她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看来那个谶语就要兑现了--
他轻轻放下她的身体,温柔地在她额头刻下了一吻,随后从床底下取出封印的玄盒,一方翠绿的玉衡闪着莹莹幽光。盘腿而坐,催动法阵,上古仙灵的魂魄之力以玉衡为媒介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她的体内。他感到身体如同撕裂般的疼痛,像回到了当初渡魂时的经历,眼睛渐渐充血,却始终没有停止施法的动作,直到全部的力量都灌注到她虚弱的身体里--
唯有如此,两股力量才能够抗衡,她才能顺利地生下而不被反噬--
“巽芳,睁开眼睛看看他--他长得--很像你--”
他半跪在床侧,身体俯伏在她身旁,连给孩子裹上襁褓的力气也没有了,虚脱得如同棉花。她的身体获得了来自他的全部力量,此刻已经恢复了很多。
阵法失效,侍女们从外面赶进来帮忙,他挥手示意她们把自己搀扶出去,等巽芳醒来不要告诉她自己在哪里。
欧阳明日在榻上躺了整整一个下午。
天色渐暗,黄昏的最后的一点余晖被山间雾气收敛,帘卷西风送来晚间的阵阵清寒。
低低的抽泣声从耳畔传来,细碎如寒夜蛩鸣。
他轻咳了一声,勉力缓缓地睁开眼睛,一抹紫色的身影伏在自己身侧,漆黑的长发垂落披散在他肩膀,娇软的身躯微微颤抖。
“是紫罗吗--你怎么了--”
他艰难地侧过身去,伸手的力气却只够他触摸到她的头发,“你在哭么--”
紫罗如同触电一般震颤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见他温和地注视着她,苍白的面颊带着一丝微笑,不由失声唤道:“公子--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侍女因做活而带着薄茧的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掌,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红肿的双眼凝视着他只是难掩喜悦和辛酸,”公子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们了--你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呼吸和心跳都感觉不到,身子冷得像一块冰--我以为--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他淡淡一笑,他还有巽芳,还有孩子,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死了,他怎么甘心--可是魂力尽失,他的仙灵也不过会在三日之后散去,从此化作荒魂,天地间再无此人--
太子长琴,欧阳少恭,欧阳明日--
这一世不知为谁而活--
只是来过,活过,爱过。
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傻丫头,亏你跟了我这么多久。”
他用指尖轻轻拂去眼前女子斑驳的泪痕,“我是差点死了,只不过阎王嫌我长得太好看,不肯收我。”
紫罗轻哧了一声,忍不住破涕为笑,“公子真是好气度,这种时候还开玩笑,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伤心。对了,我得赶紧告诉她们您醒了,否则不知道要怎样呢。”
说着轻轻放下他的手,细心地为他掖好了被角,起身就要离开。
“等一等。”
他刚闭上的眼睛蓦然睁开,像想起了什么,“我吩咐你们的--没有让夫人知道吧。”
“只有我和青墨知道您下午的具体状况,其他人只是推说您身子不适。夫人一直卧床休息,她状况很好,也没有多问。”
“今晚和明天--我恐怕都下不了床,你们把我秘制的香料点上,让她好好睡着。如果醒来的话,就说我去城外给她采草药了。记住,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的情况。”
“奴婢明白。”
紫罗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到他眼神里格外的严肃,又忍不住问,“公子,您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病倒--您真的没事吗?”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你去吧。”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多言。
两日后。
午后温暖的阳光像羊绒的毛毯,铺在皮肤上带着微痒,令人慵懒而舒适。巽芳穿着一身妃色鱼尾裙躺在藤椅上,怀中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鲜红的鲤鱼戏水肚兜还是她那日闺房所绣。欧阳明日一身白衣坐在她身侧,支颐靠在藤椅的扶手上,轻轻贴着她的肩膀,另一手逗弄着她怀里粉雕玉琢的婴儿。
“夫君,你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字呢。”
“单字,一个忆字。”
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她微微吃惊,觉得他过于轻率,至少应该用两个字啊。
“你--早就想好了?会不会有点太简单了--”
“不简单,一点都不简单。”
他抬眸认真地注视着她,“回忆是这辈子最美好的东西--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回忆,比世界上任何其他都要复杂得多。”
她眼睫轻颤,低眉沉默不语,心中暗自念着这个名字。
欧阳忆。为什么他会起这个名字,为什么会说这些意味深长的话。他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没有理由。他好像什么地方变了,她却无法找寻踪迹。
“你怎么了?”
他见她似有心事,不由含笑宽慰道,“你若不喜欢,我们就换一个好了。”
“没有,只是莫名有些感触。”
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胎发,“夫君,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他心弦一颤,手指不由得抖了一下。见她神情平淡,才意识到她并没有察觉他的意图,她只是在说以前的计划。
“等孩子满月了吧,现在他还太娇嫩,带他走不是很安全。而且你的身子也需要恢复调养。”
他舒缓了语调,“我知道你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了,只是我们还要考虑周全些。你放心,近期都不会有大事的,我安排好了我们就可以走,没人拦得住。”
“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么急。”
她浅浅一笑,想到日后种种幸福的画面,声音里洋溢丝丝甜意,“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我们一家人有足够的时间尽情享受。倒是你仿佛等不及了,这两天总是黏着我们母子,一刻都不能离开。看你那么宠他的样子,我都有点嫉妒了,不过夫君我可要告诉你,对男孩子不能太宠的。”
“我知道。”
他嘴角勾起新月般的弧度,慢慢揽臂将她和孩子都圈在怀里,“不要吃醋--我全部的爱都给了你,孩子只要你替我爱着就够了--”
欧阳忆。
聪明如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愿你带着全部美好的回忆度过剩下的日子,对你而言,数百年的光阴足够用余生去回味。
当然,我还自私地想,忆欧阳。
无论少恭,还是明日,或者蓬莱那一世遇到了你,虽然我早已不记得那时候的我叫什么名字。
我自私地希望你回忆我一辈子。
好好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养大,让他好好孝敬你,照顾你,看着他结婚生子,直到漫长的岁月让皱纹爬满了你的面颊,直到你发如雪不能再将眼帘抬起--
活到你阳寿尽的一日,在那之前,千万不要提前与我相会--你一定能够长长久久,平安喜乐,不复前世寻我百年的辛酸寂寞--
然后你会很满足地来找我,就像以前一样固执地守在忘川岸边,不饮那一碗遗忘的孟婆,而我的魂魄也永远依恋你熟悉的气息,陪伴在你身侧不离不弃--
所以,记住我此刻的模样。
巽芳,我爱你。
“她喜欢午后坐在南窗下饮茶,西湖龙井要用雨前的茶叶--”
“房间里的瑞香花要常开不败,记得辰时和未时端到阳台,一定要用桃花溪的水来浇灌--”
“桂花糕的糖料六分甜就好,她不喜欢太腻--”
“还有阴雨天气的时候她有些胸闷,记得按照檀木阁抽屉里的药方给她熬药,分量和种类随节气变化--”
紫罗紧紧攥住他的衣袍,哽咽得不成声调,“我都记住了,都记住了--公子不要再说了--你留下吧,夫人她会受不了的--您不能对她这么残忍--”
“留下才是最大的残忍,我不能让她看着我死--”
他感到身体似乎已经开始点点变虚,指尖有淡淡白光消散,不由狠劲打落了侍女的手,“告诉我她我有事出远门--她会慢慢接受的--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坚强--”
最后看了一眼那女子熟睡的侧颜,决然转身,眼泪就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泪如雨下。
曾经信誓旦旦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原来最终不过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跌跌撞撞地倒在城郊的树林里,绝望地瘫倒在地,眼前涌现波澜壮阔的幻象,皆是前世遥远的回忆--
衡山冰封千里的雪夜,冷的锋刃下她害怕的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幼鹿,试探而不敢靠近--
奄奄一息的火堆旁,她细心地用身上的狐裘为他掖好每一处角落,温暖柔软的指尖拂去额头细密的汗珠--
桐木瑶琴七指弦,一曲新词酒一杯,他握着她酥嫩小巧的手执起刻刀,一笔一画在光滑的琴面上刻下龙飞凤舞的琴铭: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夫君,我喜欢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想了,现在能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如果这是梦,就让我永远永远也不要醒来吧--
只要巽芳还活在世上的一天,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要和夫君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无所谓--
纷乱的画面像风卷落花在眼前飞舞凋零,女子笑靥如花,或是盈盈含泪,他伸手去触碰却是一片空无--原来死前可以看到最想见的人,最深刻的记忆--
”夫君,你又要丢下我--“
”谁允许你走在我前面--“
低柔的话语响在耳畔,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渐渐虚空的身体却被白色的气流席卷而起,重重包围,有强大的力量蛮横地注入残败的躯体。
”傻瓜,你为了孩子把所有的魂力都给了我,现在孩子平安生下来了,我还给你一半就好了啊--“
身下是女子幽幽体香,裙袂被气流震荡得上下翻飞,她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紧紧地环抱住他。
他微微睁开眼睛,竟是那片十里桃林,霞色桃花铺天盖地,黯灼了日月天光,再看不见其他。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