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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节 召见 ...

  •   自天殷将军殉国,太子年幼,女皇并无再嫁打算,平日偶尔召幸男伴都是在琼玦殿。但她多年来子嗣艰难,也就只有一个独子,之后竟无半点消息,因此殿中布置是换了又换,唯恐风水不利,连大门都以避邪青玉装饰。

      沅枫匆匆赶到琼玦殿门口时,一朵浓云遮住了开始西斜的金乌,殿门两旁燃着如满月般放出柔华的水晶灯,这是女皇在殿内「休憩」的信号。殿内只留心腹宫人,其他人等概不接见。

      沅枫本不敢擅入,对女皇的新宠是何人也兴趣全无,这时却见到四名身材高挑脚步矫健的心腹宫女鱼贯退出。殿内厚厚的珠帘尤自摇动,她心念也微微一动,不动声色的从她们四人身边擦肩而过,扶住了门把手,双唇无声做出「退下吧」的口型。

      最后那名宫女毫不疑心,躬身行礼后退开。她待她们走出月庭,取下自己头上的发簪夹在门扇间,再轻轻合拢。殿门包有软垫,如此便留下丝微空隙,可听到里面的声音了。殿内布置有多重珠帘,光影折射,视线无法穿透,空气清透,却也因此无法隔音,她对此一清二楚。

      不多时,有个清冷沉淡的嗓音直接响起,道:「陛下。」随即听到剑鞘末端的铁套叩地轻轻一响,应是此人一膝跪地行了一礼。佩剑入宫,定是近卫武官,再加上这声音也十分耳熟,悠扬中性,既可说是较为悦耳的男声,也可说是较为低沉的女声,是她?

      端止恺怎会出现在此处?沅枫脊背一凛,心知自己误打误撞有了接近谜底的机会,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据她所知,从来进入此地被女王单独接见的只有男人。许多年前所瞧见的那个身体是女体,但这么长久以来的观察却实在觉得其人没有哪一点不似男人,莫非是她看错了?是巫术或幻觉?

      原以为再过片刻就能验证,女皇的声音却显得意兴阑珊,隔了一会儿才淡淡说:「起来吧。近来可好?」

      「甚好。」简短回答,这人向来惜言如金,要寒暄闲聊下去,除非对方不断找话头发问。

      女皇显然没有这个耐性,直接切入正题:「今天找妳来,有要事商量。」

      「是。」

      「止恺,」她改口直呼她的名字,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妳今年二十二岁,光阴飞逝,武扬亦暨成年。我打算过些时候,等他羽翼丰盛,就传位与他。」

      果然是端止恺。听到这里,歌沅枫心中却不解:朱武扬是女皇唯一的儿子,自然是未来的皇上,这种事何必特意向一个小小武官说明?

      里边的人却似乎丝毫不觉突兀,恭顺答:「是。」

      「可是,要当一国之君,光身分高贵还不够,必须受人爱戴,才能在这个位子上坐稳。武扬很得人缘,听说连城里那些纨绔子弟也对他拥护有加。不过他毕竟还年轻,我担心有人目光短浅,嫌他武威不足……明日的武赛,妳也会参加吧?」

      「是。」

      「我知道妳不爱出风头,」女皇忽然突兀评论,「但六年一次武赛机会难得,妳的剑术上乘,心里已把魁首当作囊中之物,是不是?」

      这一次端止恺沉默两秒,低声回答:「……高手齐聚,不敢妄言。」

      过了片刻,忽然传来「锵」的长剑出鞘声,接着是哐的一声巨响,剑被掷在了地下。连沅枫都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

      再回去时,只听女皇怒声道:「我听说打赢武扬的那个城卫营统领前几天才败在妳的剑下!六年前妳擅自摘了魁首,可有得到什么?妳要魁首这名号有什么用?如今既已谋定主意,又何必摇头,难道是在骗我?」

      她将端止恺的佩剑拔出然后掷在地下,这举动对武将来说是极大的侮辱,几乎也是解职除位的讯号,里面却不发一语,既无请罪,也没半句辩解,似乎只逆来顺受。

      女皇静默了片刻,待气平了些,又道:「明天那场武赛,妳去参加,这是我的命令。我会把妳与柯定荣分在一组,接下来妳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

      「那么,下去吧。」女皇声音中的厌倦已十分明显。

      歌沅枫这就明白了,原来女皇要端止恺在北极节武赛中故意放水,输给朱武扬。她冷笑起来:撑到决赛,还得故意落败,要是没真本事还真做不到,这个人选的确选得不错。

      她正想拔出簪子离开,却听见女皇叹气,语气再次转变,轻轻说:「先别走,过来。」

      止恺一定依言过去了。因为女皇的语声更低,几乎听不清,说:「妳还……怪我吗?多少年了……可我还记得第一次……妳以前不是这样的。过来,叫我一声……」

      「恕臣难以从命。」她的声音低得象是裂开的深谷。

      「妳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沉寂片刻,她语气僵硬的回答:「请您休要再提此话。止恺是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小人。请您忘了吧……我觉得这样最好。」

      女皇苦笑了几声:「妳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孩子。」

      她只道:「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容臣下告退。」说完以后,女皇并未答话,听见某人捡起佩剑放回鞘中的轻碰声响。

      沅枫立时拔出簪子,退到侧廊。

      端止恺转眼就推门而出,还是平常那身武官打扮,黑色内袍,银色轻甲,如墨般漆黑的长发拢在脑后。她脸色苍白,脸颊清瘦,笔直的眉峰斜探入发际,纯黑色双瞳暗寂无底,目光淡漠。但她的右手却把挂在腰上的剑柄握得那么紧,以至于指关节泛出一种破碎蛋壳般的白色。

      她根本就没看周围有没有人、是谁,目光发直的注视着前方,飞快的走下了台阶,消失在大门外。

      沅枫眼望着她离去,有些发怔,她心中实在有许多疑团未解。

      到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是个小女孩,头发绑成镶着五色珠子的粗黑长辫,身穿宝蓝色布袍坐在庙宇的门槛上。她的眼白纯净得泛蓝,明亮双眼静静注视着庙堂深处。

      有只无形的手牵引她的魂魄,离她原本看不清的暗深处越来越近。渐渐的,她看见了自己眺望着的是一尊很大的白火石雕像。雕像端正的坐在高台中央,穿着领口敞开的袍子,颈窝里露出镶了玉和宝石的项链,腰上束着雪兽皮毛做的腰带,即使是坐着仍显得高大挺拔,气势威武。

      她两眼一眨也不眨的注视着雕像的脸。石像的头脸没有着色,只是单纯的灰白石面,但那面孔轮廓深刻清晰,眼睛之深邃精致难以言说,彷彿有光芒可从中喷薄而出,象是可以微笑,可以愤怒瞪视,又可肃然庄严。总之这张脸上有活人的神采,不仅俊美如天神,还自然流露了一股灼灼热力。

      只要望着这雕像的人,就会觉得这石像、这庙堂都无比高大,而自己在漆黑无涯的宇宙中漂浮。

      她看的那么专注,就连听见母亲唤着自己的名字也没回头。

      「沅枫,妳这样盯着王像甚为无礼。」母亲这样说。

      这是她七岁的时候,母亲纪永涯带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翻过了很高很高的山,到达一个隐藏在山岳密林中的小村落。村子叫雾戈,因为上空经常有云雾盘绕,难见天日,夹在两座高峰之间,戈是洼地之意。

      她头一次见到那雕像就坐下来看了很久,直到母亲搂住她,想把她抱走。

      「不!妈妈,这真是我们的王吗?」她挣脱母亲的手,郑重的问道。

      「当然是的,是我们的王,我们所有瓦族人的王。」

      「他真的是这个样子?」

      「是,」母亲的神色露出一丝悲哀,「这是照着王的样子雕刻的。那时匠人精心制做此石雕,完工在两年以后,那时候……他已经离开我们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到天上去了。」纪永涯温柔的吻吻女儿的额头。

      「还会回来吗?」她看见自己的神情严肃得简直不像个小孩。

      「会的。当他怜悯我们,就会再次降临世间,救我们脱离苦难。去给王磕个头,沅枫,有什么愿望就求求他,定会实现。」

      她果然进去,恭恭敬敬的朝石像磕了个头。

      母亲问道:「你向王许了什么愿?」

      「我求王,」她认真地说,「请他回来,我愿意像妈妈一样,当祭司侍奉他。」

      深夜醒来,沅枫心头五味杂陈。这时端止恺应已发现了放在她枕下的银牌。身在禁宫中长大,她不可能知道转生神王狄寒的长相,只会以为那上面的刻象是她自己。

      是的,从六年前第一次私下见面就发现,端止恺的长相和神态简直就是那座寺庙中石像的复制品。只是她年幼单薄,尚不具备那份为王的光彩。她自小孤僻,即使身处人群中也彷彿是个被遗弃在旷野的孤儿,不但没什么亲近之人,连朋友也少之又少。沅枫百般打听过她的身世来历,得到的答案却十分可疑。首先,女皇根本就不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把故人之女留在身边?其次,就算她的父母早亡,但应该也还有亲戚朋友,为何从来也没人与她有过联络?简直就象是凭空生出之人,寻不到根底。

      瓦族人传说转生神王是不灭的,生生代代就像日月,红日落下后,明月便放出光芒照耀大地。段奕慧很可能抢先一步找到了狄寒王的影子,把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还偷走了她的力量,使她的灵魂晦暗不明。

      转生神王本就不一定是男人,只有愚昧的物族人才将女人看得低人一等。沅枫只希望可借这银牌的力量打开封印,唤她苏醒。

      但她没想到,这一夜止恺根本未曾沾床。

      她整夜坐在灯下,开着窗。这个月过后就是温暖的季节,四周充塞的已是炎热之气,空气凝滞,没有半丝风。

      她只穿着单衣,衣领开处,束缚胸部的缠带依稀可见。她的膝头横放着无鞘的长剑,手拿丝绸静静擦拭。昏黄的灯光下,飞蛾的影子在如水般澄澈的剑锋上闪过,如同一道灰痕,忽上忽下,逡巡来去。

      她一点也不想睡,也睡不着,只因白天女皇所说的话还反覆在心里回响。

      「妳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孩子……」

      她真的铁石心肠吗?这若大的宫廷有人无人,对她来说都无甚分别,荣辱胜败对她更没意义。只有女皇吩咐下来的事她从来不曾违逆过半点,无论多么辛苦可怖的任务,都一一完成。

      不要再想,把一切都忘掉,不正是女皇要求的吗?如今她却来责问了:「妳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她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冷了。过去曾有过盼望执念,恨不得跪下来恳求施舍一点温情和怜悯。后来慢慢长大,也慢慢断了念头,自请驻守东苍雪山,想要再也不见面,也就不会失望难受,可女皇为什么发怒?那一次气得脸都青了,狠狠打了她一耳光,半年多不许她走出宫门一步。后来就不怎么见她。

      不想见她,又不让她走,那是为了什么?

      她停下来,剑锋上映出她的眼睛,冷冷的黑石,怀着疑问:我该怎么做?

      夜沉寂,四周悄无声息,也没有答案。

      她终于吹熄灯,黑暗淹没了整个房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二节 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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