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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节 珍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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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穿到赏青亲手做的第四件长袍时,恺觉得她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尺码。她一向都穿二十四号,但腰太肥领子松,往往需要再送去给掌针线的女官修改一遍。离开丹城后,她竟又长高了半吋,更奇怪而又令人无言的是胸部的尺寸也似乎增大了。再这样下去,她怀疑布条束胸会变得不足以掩饰。
其实解放松懈的时间越多,她也越感觉到用布条缠住身体的沉闷不适,不知从哪时候起,养成了回家休息时解开束缚的习惯。若真的有访客来(其实并不多见),往往也会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她反应,或趁来人在前院敲门时溜到后面假装正要去骑马,套上轻质皮护胸。
这件新袍子,赏青特意将胸口处留出余地,多用了两层衬里,使这件袍子特别衬她的身形。恺的肤色偏白,一把黑色长发扫过微开衣领,领口内可以看见她胸部微隆。
赏青说:「妳这样很美。」
反正是在屋内,她直接坐在床头,支起一条腿,把赏青的手拿过来握在自己手中,顺势将她拥入怀里。赏青身型偏娇小轻盈,深紫发丝留长后又开始微卷,抹开丰美的卷发,露出那秀丽昭致到几乎令人鼻中闻到一阵花朵芬芳的雪白额际与粉茸眉睫。她轻轻吻下去,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有天两人可以就这样简单大方的手牵着手,什么也不用掩饰,让人看,随意看,那该有多好。
她知道那天下午赏青去村里女人们汇集做针线活的地方跟人学做条扣,摸着形状规整,针脚细密,顺口问了句:「学的不错,跟她们聊得如何?」
赏青点点头,稍稍停顿了下,说:「我今天听琼玉说,琼枝一个早上都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说是肚子疼。」
恺见她并没什么忧心神色,想来不是生病,就猜测道:「肚子疼,是葵水?」
「嗯。她们都说每个月血会流上好几天,身体虚弱,有的人还疼到起不来床。物族女人为了生孩子,从小就得受罪。」
「所以呢?」
「她们说瓦族女人不用这样,十月怀胎,物族女性在肚内呵护自己的孩子,瓦族人的孩子却要独自在山林中长大,跟野兽林禽没两样。她们说……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收获,天下没有不用耕作就能长好的菜苗。」
「说的也有些道理,」恺想到自己曾经听说的,有几分赞同,「瓦族人用树心、草桶、天水天土来滋养孩子,夭折不少,就是无意间被外敌抢去的也少不了,确实不如收在肚中安全。」
赏青瞟了眼自己的肚子,默不作声。恺以为她因此又多心,把她的脸捧起,带着笑意对她说:「可是妳也不用担心,这个湖被村人忌惮非常,却有利于我们。我会在湖底找个安全稳妥的所在,没人能靠近,妳能控水,我守卫湖岸,短短十个月会很快就过去。到那时我们再把孩子抱上来,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出事。」
「嗯。」
天渐渐黑下来,两人等到炊烟四起,村中居民都回屋用晚食,这才溜到水边。恺背了把短剑,只穿单衣,脚上绑了草鞋。赏青的草鞋还太大,她抽了几根柔韧草茎当绑带重新加固。赏青盯着她的手势瞧了又瞧,终于开口:「阿恺……我仔细想过,或许这是不应该的。」
「什么是不应该的?」恺听出她话音里的犹豫,只得抬头这么问。
「不会这么轻易,什么代价也没付出,就可以拥有孩子,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不是应该的愿望,就不要随便提出,或许是这样。」她的脚尖垂下时,已经触到了凉凉的湖面。暮色垄罩下的湖水暗沉无边,「谁知道下面会发生些什么。」
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辉洒满,湖波跟着轻晃。一水千里,在岸边的两人显得如此渺小,恺从以前就是个无所畏惧之人,若只有她一个,哪里也能去,没什么不可做。但如今既然带着赏青,她不能不顾她的安危。
她应允了:「嗯,我只要妳好好的就好。」
赏青朝她微笑,事隔多日,她终于能够笑得像两人初次见面时那样无忧无虑,就像一切的灾厄都是梦。恺站在石头上,水没过了膝盖。既然不用再下去,她伸手轻轻一撑,已离开水面。
回头想拉赏青的手,她脸上神色却是一滞。就这么短短一瞬间,赏青竟然不见了。莫非已先上岸?
「小青?」她朝小树林中唤了声,全无应答,远远看去,屋子门前的台阶上也没有人。就算先行一步,也不可能忽然消失。她把视线移向另一边。
水面上些微的涟漪未散。
那不是她刚刚上岸的地方,而是刚好在赏青的脚下。月光虽然明亮圆满,水面以下却是一团漆黑。
她毫不迟疑的从那处跳入了水中。
从水下看,湖比想象的更深、更广,悬浮在高处,恺所见的脚底景像浩瀚如夜空,使她有上下颠倒之感。人飘浮在高处,有立即坠落的危险,而湖水只是缓慢吸入,一个轻盈迅捷、粉身碎骨,一个沉重难抗、随波逐流。
但是随着她往下潜游,四处寻找,越来越深潜,耳中渐渐感到刺痛,胸口也越来越滞闷,勉强睁着双眼却只见到浓厚无边的黑暗。很明显,身为半个水族,她虽不至于在水下窒息,但越往下,身体越难行动。完全找不到赏青的踪影,不论往前游多远也徒劳无功,她心中恐慌,猛然回身,想看看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地方。
这一眼,瞧见来处的远方并非漆黑一团,湖水层次渐染,被中央一点白光照亮。那光晕仅限于很远很远处,也只能晕亮那个方向的水波,因此形成千层万层深浅不同的碧色,最外围是很深很深的墨绿,内里整圈却是浅白,中央萤亮如月。光圈的形状两头尖,因此恰似一只巨大无比的苍白色眼睛。
那一处极深又极远,竟然就在她们住处的下方,并非岩壁,也不是实土,而是被湖水侵蚀出的巨大空穴。
前方寻觅不到的,往往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刚才那浓厚深刻的黑,似乎也是被她背离的光亮映衬。
她更看到,那只巨大的「眼睛」中央,横躺着的那一抹瞳仁,其实是一个人影。
失而复得的边际,她心跳如擂鼓,不顾一切的赶去。越潜越深之时,眼前陡然炸出一团鲜红色,这鲜红丝丝缕缕的渲染过她眼角,也从鼻尖掠过,传来她曾经在武场上、刑室中无比孰悉的血腥味。她依然睁着眼,这样才能找见前方的路,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在哪里。
等终于到了近前,她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水底归于一片静寂。好在视力还在,发现那个人影就是亮光的源头。周围没有岩石、看不到湖底,只有水,她就飘浮在水中,紫发散开,萤白的脸庞跟细长手腕都在发光,她闭着眼,一动不动,身上并没有伤痕,但在这当下,也来不及注意她的胸口是否有起伏。
恺直接伸手去摸她的脸颊,一面竭力发出声音,唤她:「小青?」声音与动作同时,话音刚落,她也碰到了那人影,手指一颤,竟然落空。
什么也没触碰到,那里依然是水波,眼中的影像却在所剩无几的视力中逐渐消散。说是消散,正因这人影仿似盐花溶解于水中,一点一点浸润开,往四周散去。
她伸长手臂摸索着四处抓了几把,处处落空,眼睁睁望着赏青的影子由实到虚,在她眼皮底下化为乌有。
随后,水波逐渐旋转起来,在她身边掀起一个旋涡,水波拍打,暗流一圈一圈的扩大。这个湖好像因为吸收到了自己需求的东西,复活了,兴奋的把她摇来摇去。
她独自被亮光中心包围着晃荡,脚下唯有湖水,昏暗千顷,无边无际。这一生她不是没有失望害怕过,但希望这般活生生的在面前被莫名其妙的掐灭,从温情满怀突如其来的消灭成冷冰冰的空无,还是头一遭。
这不是噩梦,什么才是噩梦?
噩梦要如何醒来,找回她的希望、找回赏青?她在原地沉思了好些时候,终于慢慢的把僵硬的手臂放下了。
手放下,拳头握紧,她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被卷入更深处,感觉到耳朵跟鼻孔中也越来越多的渗出血来。
「你是什么鬼东西?」她冷冷的、一字一字的在心中问,「想要什么?」
湖水若有灵,她就是在对这蹊跷生灵发问;若无,她就是自言自语。吸取了赏青的能力,要带她去何处?可惜她并非纯粹的水族人,这么下去湖水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她长长呼气,只听自己胸口喀的一声,喉头腥甜,张口就呕出了一股鲜血。全身的骨骼都在剧痛,肺部已被压缩到极处,头部跟眼球似乎快要爆裂。濒死之际,她仰面浮在水中用无法合闭的双眼往上凝视,竟似乎可以看见圆月。
找回赏青。
她心中只有这个念头。如果要回到孤身一人毫无指望的日子,还不如就在这里死去;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第一道光线射入时看见她的面孔,每晚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入眠,已成为自己生存的意义。
若真的一定要带走什么,不如带走自己吧,让赏青回到岸上,她这么想着,感觉全身力量都凝聚在一处,从身体最深处,慢慢的往上方移动。她不能呼吸,在那团「精粹」移动的过程中,反而感受到最强烈的释放与炸裂之意,那东西经过腹部、心脏、胸口正中央,每擦过一根血管、一束肌肉,就抹去了那处全部的精力,留给她完全的放松。她的身体不断痉挛,那东西顺着喉咙上升,最后她一张口,吐出一颗雪白、珍珠形状,却发出强烈光芒将四下全都照亮的光球。
这东西漂浮在水中慢慢自行旋转,她一眼看见脚下被映照成透明的黑暗深水中,有座尖塔如山般高大的影子。
水波瞬间都平静了下来,一切都等待着这颗珠子。它却失重,忽然往下方飞速的坠落。
恺此时也失去了意识。
等到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床上。身上也不是湿衣裳,盖着温暖的被褥,她的手一伸,就摸到了另一只熟悉柔软的手。抬眼看,果然是赏青,她正好好的坐在边上,两眼紧紧的注视她,问道:「阿恺,妳醒了吗?」
「我……是谁救了妳,发生了什么事?」不敢相信身边一切是真实,她只能向赏青寻求确认。
「嘘。」赏青让她小声一点,朝卧房门外示意,「米先生刚好过来了,他替妳开了药,说不放心,还想过来看看。我说妳没事,请他先回去。」
窗外天光微亮,似乎是清晨。
「长官,」外面的人听见了动静,果然出声问候,「摔马受伤可大可小,真的不需要在下看看以确认?」
「赏青,」恺顾不上应付米先生,先问她,「妳没事吗?」
「我没事。」赏青握了握她的手,「我先送医生出去。」她果然先走出去,跟米先生说了几句。恺听见「静养」、「来日再感谢」等语,赏青在这村中居住时日越长,对于人情往来似乎也越上手了。
这个时候她实在无心于此。等到医生离开,赏青再进来,眼看她走路神色一如往常,一颗心才放下大半。「妳真的没事?妳到哪里去了,我在水下,看见妳……不见了。」
「我也看见了妳,」赏青摸摸她的肩,注视着她,「掉进湖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水,看见妳下来找我,看见妳眼睛、鼻子、嘴巴里都在流血,我好担心,但是没手脚也不能动,不知怎么样才能救妳。然后,从妳身体里出现了一颗发光的珠子。」
恺还记得那景象。「然后呢?」
「我被那珠子吸了过去,包围着它慢慢的又变成了人的样子。」赏青轻声说,「然后我就抱着妳上了岸,看妳身上不再冒血,呼吸也正常,就把妳带回了家。妳现在身上可有哪里会疼吗?我已经备了草药。」
恺略动了动手脚,慢慢坐起来,全身虽然酸痛,却没发现哪里有受伤。那到底是什么?她疑惑的想。照赏青的叙述,那东西目前是在……
赏青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把手掌轻轻的放在上面,说:「它在我的身体里面。我感觉到,那是有生命的,是妳的一部分。阿恺,或许……我们成功了,这就是神赐给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