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韵》纳兰宏

1、怨女相亲

　　我初次相亲是在二十三岁那年的晚秋。民国二十九年的农历十月初三。
　　我记得，那一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秋高气爽，淑阳粲然。天空中偶尔有大雁成行飞过，大雁娇俏的身姿在碧蓝如绸的天幕上依依滑过，牵着我眼眸中流淌的万千艳羡丝缕。
　　都说鸿雁高飞象征吉祥高照。
　　公馆里的众人皆如此说，发自真心也好，假意奉承也好，说的老爷和太太笑口颜开。
　　其实，我除了艳羡大雁的自由倜傥之外，别无他想。面对多此一举的相亲，我心中无比厌烦，可又实在没有法子脱身，只好假装的奉承着。
　　按照公馆里的老规矩，前来相亲的女孩子定是大家闺秀，出落的标志大方，气若美兰，才华横溢。前几天，就听闻有人说起，那位来相亲的女孩子名叫张熙然，和我仿佛年纪，也在学堂里念书，并且念的是玄奥的哲学。
　　听到张熙然这个诗意盈然的芳名，我不由得思绪万千，白日里痴痴怔怔，黑夜里辗转反侧。
　　往事历历在目。
　　去年的大约这个时候，一个周六，却是阴沉凄然。
　　在学堂里，我骑着自行车，准备前往素描室，那个妙龄婀娜的法国女模正等着我。按照系里先生的文艺设想，她需要穿着蚕丝薄衫，抱着一只落地青花瓷瓶，把瓷瓶当做丈夫，眼眸中闪出灼人暧昧，嘴唇微张，像在祈求。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这样的艺术想法实在大胆，而甘愿现身做模特的中国女孩更是难觅。所以，系里的先生费劲周折，好不容易物色到一位在上海洋人圈里做公共情人的法国女孩。
　　她是浪漫的法国人，又是做共妻的，又可借此得到一笔不菲的酬劳，并且还被封上了献身艺术的美誉，自然欢天喜地的接受了先生有些变态的艺术设想。
　　那天，我心急火燎的往画室赶，倒不是期待见到那个即将或者已经现身艺术的法国女孩，而是因为先生的脾气很大，容不得一分一秒的迟到。
　　我骑着自行车，穿过窸窣作响的桐树林，从那片弥着秋雾的好似魔鬼眼般蔚蓝的未名湖边滑过，眼看着就要来到那座巴洛克风格的洋楼前了，却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不小心擦着一个女孩子的身体而过。
　　自行车一下子失去平衡，我跳下自行车，不由得向后踉跄几步，却正好撞到了那个女孩子的身上。她怀里捧着的一盆舒展着白乳似叶片的玉兰花摔到了地上。
　　我和她也双双倒地，并且，我的手竟然压到了她的胸脯。那女孩子惊叫了一声，随即打落了压着她胸脯的我的手。
　　“你这人出门难道没有带心思？像是失魂落魄的野张飞一样。”她满面绯红，嗔怪道。
　　“对不起，我不是野张飞。你的眼神不太好，认错人了。”我心里满是愧疚，却故意反唇相讥道。
　　“真是胡搅蛮缠！遇到你这么个人，真是倒霉。好端端的一盆玉兰花，被生生的糟蹋了！玉兰花变成鬼，也永远记着你！”她恨得咬牙切齿凄厉说着。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方才，我把手捂在了她的胸脯上，她觉得她和那盆玉兰花一样，失去了贞洁。
　　“我赔你一盆玉兰花吧。不过，我现在有急事。你可以把你的住处告诉我。”我喃喃说道，心想这女孩子说话怎么如此恶毒。
　　“谁稀罕你的？爷们的脏手摸过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的？”她继续不依不饶的说着，目光鄙夷。随即，便懊恼的疾步而行，引得身上的一阵茉莉清香悠然弥散。
　　我听闻身边围着看热闹瞎起哄的男学生们说起，那个女孩就是著名校花张熙然。
　　早就听闻过这个大名，没想到却是因为这样一场意外而见到她，哼，对她的印象自然是糟透了。
　　后来，我买了一盆玉兰花，亲自送到了她的宿舍里。
　　那时候，我趁着守门的少妇和她乡下情人打情骂俏的机会，匆忙溜进了女生宿舍。
　　房门虚掩，我从不宽不窄的缝隙里看到一个光洁的脊背，皮肤细腻如凝脂，两只肩膀玲珑小巧。她正在换衣服。
　　我不由得一伸舌头，悄声藏在了门旁的衣服架子后面。左思右想，觉得实在唐突，所以小心翼翼放下那盆玉兰花，转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琢磨着那光洁如玉的脊背，总觉得那魔鬼身材很适合当裸模。只可惜，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艺术构思，写进小说里可以，在现实生活里，却荒诞的可以。
　　万万没想到，我第一位相亲的对象竟然是张熙然。
　　相亲的那一天，我忸怩作态，心里慌乱不堪。
　　她自然也吓得目瞪口呆，可当着双方父母的面，也实在不好意思说什么，可神情里却掩饰不住鄙夷和愤慨。
　　她竟是个记仇的女孩子。我尴尬的说着应酬话，心里却暗暗的骂着她的做作和矫情。后来，按照相亲的规定流程，我和她单独来到了五彩叶片依依摇曳的后园，装模作样的随便聊一聊。
　　“我万想不到竟然是你！”熙然冷笑着说，伸出纤手朝停在桐树叶上的瓢虫一弹，那只瓢虫随即便消失了踪影。
　　她定是借瓢虫暗喻对我的厌烦，索性把我当成了那只瓢虫，让我滚的远远的。
　　我却是不嫖的。她委屈了我。
　　“想不到你竟是一个记仇的女孩子。”我学着她的样子冷笑道，算是报复。
　　“我一直很讨厌莽撞的男孩子。你那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我心里莽撞的标准。”熙然冷冰冰说完，随即傲然的看着我。
　　“以前听闻你是学堂里的校花。可是，你那天的言行举止有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当着众人的面，你的样子不像是校花，而成了一副笑画。”我咬牙切齿的说着，实在见不得她那副孤标傲世仿若三秋之菊的清高样子。
　　“你这人真是强词夺理！校花也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岂能眼瞅着自己吃了亏而沉默不语，一味的装着淑女，情愿认栽？！”熙然的那张利嘴不依不饶道。
　　我觉得对她无可理喻，索性嘲讽道：“女孩子家生的娇俏了，心眼就窄了。老天不可能把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哼！她又不是天人生出来的，凭什么集万千宠爱，受不得半点委屈？”
　　熙然听闻，觉得在粲然的秋阳光影里晕眩不已，不由得眉头紧蹙，目光如霜，倔强说道：“平安迪，我和你的相亲到此结束。从此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但愿你能遇见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隔三差五的给你炖十全大补汤喝。”说完，便转身疾步而行，浑身气得发抖，身姿像是在水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