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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海水之下(一) ...


  •   “我们活着时,死尚未来临;死来临时,我们已经不存在。因而死与生者与死者都无关。”

      顾余在念大学的时候读到这句话,心里是似懂非懂的崇敬——无关于理解,只关乎追慕。那时候张宇放是他的师兄,经常在图书馆帮他占座,带着几乎莫名其妙的亲切和关怀领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十几年后的现在,他躺在喧嚣繁华的CBD主干道上,半开着眼睛,看着刚刚撞翻他的桑塔纳倒车迅速朝他碾压过来,耳边朦胧着又一次响起这句话。

      ——这次,顾余相信是有人念给他听的。

      那个人先他一步上了天堂,现在他回来,是要把自己送下地狱。

      死亡的确与死者无关,但它以暗哑的尖峰割断生命之间的纽带,它意味着另一个人的灵魂不再完整,意味着永不磨灭的残缺。

      你想过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骤然降临吗?

      五分钟以前,顾余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准备乘公车回家。

      现在的他只能坐得起公车,是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两年前顾余卷进一场早已预谋好的商业圈套,即使眼看着自己的起高楼,眼看着自己楼塌了,他丧气之余更多的是磨练了十几年的冷静——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会被赶尽杀绝——凭空出现的税务方面的漏洞被人一一举证上庭,那个架势,是要让他把牢底坐穿的。

      人到不惑之年,落得个锒铛入狱的结果,顾余心里知道必然是外面有人不让他开口,但他更多的是疑惑自己何时、与谁结下那么大的梁子,竟然值得对方做出如此多的花样去整死自己。

      然而,就在他安安稳稳地吃了两年牢饭,以为这就是下半生的归宿的时候,紧接着第三年年初,有人突然替张宇放递了条子,让他准备出狱——果不其然,六月份的时候,他顶着另外一个身份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张宇放充其量只是一个商人,纵然官商自古不分家,顾余也难以想象这个男人是用了什么通天的手段把自己给捞出来的。

      该拜访道谢的时候,顾余绝不会含糊,可事实上,他并不希望再欠张宇放任何人情——甚至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不愿意对上他那双眼睛——若有所思的、期待的……甚至是……

      他忐忑地拨通对方的电话,接电话的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为他念出了一篇讣告,紧接着礼貌地补充道:“我很遗憾,张先生在去年就已经去世了……能冒昧地问一下您的名字吗?”

      “顾余……”顾余蓦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攥紧了手机,硬生生僵在了椅子上,呆滞了许久。

      “哦……请问您的名字是回顾的顾、余生的余吗?”对方在电话那头突然欣喜地问道,结果半晌没能收到回复,“喂?您能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顾余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力气在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之后,一下子被抽了个干干净净。

      他努力缓过一口气来,仔细听电话那头的委托律师把所有的事情同他讲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电话里的人总像是在对他描述一个粗糙的框架,似乎是既希望告诉他什么,又不愿意让他看清全貌。而这个框架搭到顶层时,就是一句“张先生系自杀身亡,遗产全部捐献,他的遗书中委托我向您转达这些事情,请悉知。”

      “他还有什么话吗?”顾余的手颤抖着,眼睛里不受控制的涌出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在出租屋老旧的桌面上。

      他想:张宇放死了,而推动这样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自杀的,是自己。

      原来在自己入狱期间,张宇放为了保住他的这个废人,暗地里做了不少左牵右连的权钱交易——但凡耳聪目明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情一旦参与进去,就别想全身而退——而他果然没能把自己从泥潭里摘出来。

      “抱歉,没有了。逝者已矣,您愿意打来电话问候已经是张先生最大的欣慰,请您节哀顺便。”

      之后短暂的日子里,顾余活得像行尸走肉。张宇放的委托律师帮他安排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尽管工资不能与从前同日而语,但在沿海城市,已然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这么安排,是在决定用自杀了结一切之后,花了多长时间经营算计的结果,但他能想象到,一个人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决绝和震颤。

      张宇放的离世,意味着陪伴了他十几年的一个人彻底从他的世界剥离出去,意味着这个年长他四岁的男人,给他的余生放了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高利贷——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欠了姓张的一辈子。

      于是他想:我这后半辈子就得活在对他的愧疚里了。

      然而出狱之后的顾余没能在对张宇放的愧疚中自我囚禁一辈子。

      在车轮和漆黑的底盘势不可挡地碾压过来时,他终于还是弄丢了自己背负着愧疚的生命。只有五感渐渐消失的那段时间,那个早就在心底叫嚣着、挣扎着的念头才清晰起来:

      自己的死是能够料到的,但张宇放的自杀,却是他所痛心疾首的。

      痛心疾首。

      佛说人世间有八大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这甚至不能完全意义上归于八大苦,顾余突然偏执地认为此人的死亡是无法接受的——他不能接受、不愿接受、不肯接受。

      然而他不问为什么,不能问为什么,不可问为什么。

      如同当年某个夜晚,他难以置信地发现:明明被他视为前辈、视为兄长一样的男人,竟然对他抱有那样的心思。

      凡人避不开躲不掉,如果不能苦修出世,就只好善于苦中作乐。于是人类学会了“体会”,因为有苦之痛,才格外稀罕身外之物、身边之人。

      这一层上,许多人回过味儿来后直称:人就是贱。白给的就浪费,什么时候丢了,也便稀罕了。
      但我们不妨将之视为人类潜意识里一种本能性的保护和趋向:因为匮乏,所以我们珍惜;因为泛滥,所以我们轻贱——轻贱之后势必导致客体的损耗,于是又转而珍惜,从而达到被称之为“命运”的平衡。

      顾余想:姓张的给的太多了。因为给的太多,所以自己忘乎所以。

      “我对这个人还是有感情在的。”顾余心里模糊地想着,渐渐失去了知觉。

      在意识最后消失之前,顾余的眉目之间走马灯似的放映了自己的一生。

      看着看着,顾余觉得有趣儿: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来回回,兜兜转转,自己身边总是跟了个张宇放呢?

      入学的时候,帮他把被子扛上楼的张宇放,还显得很是年轻,很是张扬,很是有精神……

      他们俩赔本赔成穷光蛋的时候,一起蹲在出租屋啃馒头,张宇放还能在苦寒的天气里顶着馒头的雪给他带回来一碗热腾腾地甜沫……

      也许出于愧疚,也许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儿心事,顾余临死前看见的、听见的、想到的——铺天盖地——全是张宇放。

      顾余想着,有些人确实是一肚子坏水儿,走都走了,还一定要让欠他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不能忘他、不肯忘他。

      所以当顾余朦胧间重新睁开眼睛,回归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下意识想到的——还是张宇放。

      那时候的“想起”是如此的脆弱而敏感,仿佛带有试探意味的融进思维里,成为深刻的本能。

      这意味着:从此想起你,是我生命的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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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不朽的爱人:

      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但种种思念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时而喜不自胜,时而又悲痛欲绝......

      上帝呀!人所钟爱的,为什么必须远远的分离?而我现在的生活却又为何充满烦恼?

      ――你的爱情使我欢乐,同时又让我苦不甚言:在我这样的年纪上,需要的是一种整齐美满的生活,这一点能够在我们的关系中确立么?

      天使啊,我刚刚打听到:邮差每天都要出发,所以我必须到此结束,以使你能迅速收入到这封信,

      请你安静些――你要爱我――今天――昨天――我因思念你而不觉泪下如雨――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祝你安好,

      啊,你要继续爱我――永远不要误解你的爱人最忠实的心。

      永远是你的

      永远是我的

      永远是我们的

      ——贝多芬《致“不朽的爱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海水之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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