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旧事》朗白

5、抛弃

　　前任丐帮帮主尹天赐有三位得意弟子，独子尹放，倨傲率直，天赋极佳；末徒郭岩，为人坦荡，光明磊落；唯有义兄遗子沈眠风，阴郁孤僻，我行我素，从不喜与人往来。

　　因为沈庆昔年的意外离世，尹天赐一直对沈眠风怀愧三分，收入门下后更是视如己出，教授一切武学，交心甚至胜于自己的儿子尹放。但沈眠风并没有因此而释怀，反而越发阴枭放肆，后来即使在众人面前也不予避讳。

　　尹放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诫父亲，沈师兄心怀叵测，为人极端，切不可接融太近。可惜尹天赐没有在意，郭岩也认为不至如此，最终导致了悲剧的产生——枫华谷事变，沈眠风叛门倒戈，掳走老帮主后自此下落不明。

　　长安内城，东市。

　　东市乃富贵居地，岗哨严明，屋舍林立，猎犬与杀手随时隐藏在每一个角落。

　　尹放缓缓将身子倚在墙上，稍一动静，汩汩的鲜血便从小腹溢出，再次染红湿润的衣衫。这一道冷箭原本直指命门，又是在他打斗正酣时偷袭，能坚持到此时已经很不容易了。

　　尹放咬咬牙，视线因为失血过多而忍不住眩晕。伤口草草包扎了，但血味仍旧浓厚，只愿那些狼牙军的猎狗不要嗅到才好。

　　沈眠风、沈师兄……

　　尹放咬破嘴唇，努力不叫思绪受到感情的蛊惑。他方才走在东市的大街上，无意中撞见狼牙军强压民众，践踏小孩，他耐不住气愤便当街出手了。却不想这队狼牙军的小头目，正是那叫丐帮百寻不得的叛徒沈眠风。

　　许久不见，沈眠风整个人变化颇大，若非那声阴涔涔的“尹师弟”，尹放根本不能把叛军丛中那个面貌可怖的人与相处多年的二师兄联系起来。两人短短几下交手，未见输赢，直到他被暗箭半途偷袭，沈眠风也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率领叛军扬长而去。

　　然而就在两人擦肩之际，他分明听到了沈眠风冷笑的低语。

　　“我和尹天赐，在沈园恭候尹师弟的到来。”

　　长安城东市，沈园，沈眠风果然是把父亲囚禁在了那里。

　　尹放恨恨擂拳，剧痛顺着小腹攀爬上心房。突然，小巷里传出急匆匆的脚步声。

　　“谁！”

　　尹放勉力压住伤口，右手蓄力，只待刺客一出现便是夺命一击。

　　对面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下，反而加速过来，边跑边低声轻唤。

　　“大哥哥，大哥哥你在这里吗？”

　　尹放愕然收了手，从巷口探进来的，居然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小孩先是一惊，下一秒四脚作用的扑上来，差点没给尹放再次扑翻在地。

　　尹放迟钝的想起，这小孩正是之前狼牙军欺辱的孩子，他顺手把人救下后便没再在意，不想这孩子居然一路追随着他找到了这里。

　　男孩欢喜的从救命恩人身上下来，乍然瞧见尹放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吓得脸都白了。

　　“大哥哥你、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你来这里有别人发现吗？”

　　孩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些都是坏人，我不会叫坏人发现大哥哥。”孩子的懂事叫尹放松了一口气，神思一松，昏沉感便趁虚而上。

　　孩子寻摸着巷底大约干净些，便想拉着人躲到最里面。只是手上刚一动作，尹放便软软倒在他怀里，血迹徐徐蔓延开来。

　　“大、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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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寸寸流逝，尹放这一闭眼，竟不知过去了多久。

　　清水的触感徘徊在嘴边，犹犹豫豫，琢磨不前，既不够果决也不够狠戾，实在像极了那个人。

　　……像极了郭岩。

　　尹放嘴唇紧闭，孩子端着盛了水的半只破碗，来来回回怎么也喂不进去。眼见着尹放的干裂的嘴唇张了张，仿佛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孩子凑耳去听，不甚明白。

　　——师兄。

　　“师兄？师兄是谁？”孩子不明，只能愁苦的皱起年幼的眉头。

　　等到太阳完全落山，尹放醒了，混沌的双眼许久都对不住焦点。孩子大喜过望，赶忙把水喂给他喝。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刚入夜。”孩子忧心忡忡的扶尹放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沾了灰的芝麻饼，犹犹豫豫递到尹放面前。也不知道这捡来的食物，大哥哥看不看的上。

　　尹放没有拒绝，此时身体气空力竭，急需一点食物来补充，他咬着撕下一大口饼，忽又想起什么，将剩下的饼肉全数还给男孩。男孩愣了愣，忙道：“我已经吃过了，这些、这些都是给大哥哥的！”虽然是拒绝，但孩子脸上似乎比自己吃了饼还开心。

　　尹放只是吃下属于自己的那一块饼，又从口袋里拿出几粒碎银，放在男孩手心。

　　“我、我不要钱！”

　　“会有用的……咳咳，而且，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男孩立马端坐好身子，屏气凝神：“需要我做什么？大哥哥你尽管说。”

　　“把那只瓮……打碎。”

　　沈园西南角有一棵花树，花树下面有一只瓮坛。

　　一列狼牙兵骂骂咧咧的从树下走过，待他们的身影消失，男孩赶紧从墙头探出头，一脚将翁坛踹的粉碎。干完这一切，男孩紧张兮兮的躲到墙角跟，和尹放一起屏息等待着事情产生变化。可是夜色葱茏，碎掉的瓮坛孤零零暴露在冷风里，只有一派寂寞。

　　“大哥哥，这……？”男孩有些说不下去，因为尹放原本就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正逐渐变得难看。

　　“这是我丐帮的信号，附近潜伏的帮众弟子在看到这一联络信号后，必会出来相认。”

　　可是没有，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出现。

　　尹放低头片刻，又道：“你再将树下的石头摆成箭头模样，小心，不要被人发现。”男孩不疑有他，照着做了。

　　两人如同信徒那样默默期待着，狼牙兵路过一波又一波，孤零零的暗号横亘在那里，映入不同的人眼中，却留不下停步。男孩有些局促的转向尹放，“大哥哥，可能是我摆的不大正确，要不你再教我一次，我再重新摆下石头好不好？”

　　“不是你……不是你的原因。”

　　是真正的，无人出面接应他。

　　巍巍丐帮，帮众遍布神州南北，莫说这小小的长安城，就是西北极寒之地的小村镇里，也有丐帮弟子现身的传说。可是在这一晚，在他最无助且迫切的时刻，昔日的豪情义气全成了笑谈。那些丐帮弟子也许看见了，也许注意了，但均清一色的选择了沉默。

　　尹放心头泛起一丝狐疑，丐帮人员冗杂管理分立，往往头难及脚，能达成这样整齐划一的缄默，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来自于那个人的直接命令。

　　那个人……郭岩，真的会命令丐帮弟子对他尹放见死不救吗？

　　尹放自嘲一笑，心里却因这荒唐的想法生出一片片苦涩。

　　“大哥哥……”男孩担忧的望着他，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事到此时，任是一个半途插入的孩子也瞧明白了，眼前这个大哥哥，是被他的同伴抛弃了吗？

　　尹放摆摆手，从口袋深处掏出一只陌生的筒状什物，茶色的筒杆，像极了市井常见的烟花炮竹。经历了两次的失败，尹放的眉眼渐渐覆上些许的颓唐，最初的激动和惊讶褪去，反而像认定了某个答案似的，陷入死一样的平静。

　　“这是我丐帮的信号弹，非是最危急情况不得使用，若弹现而人不达，则以帮规论处……”尹放自嘲的勾起嘴角，“没想到我也会有用到此物的一天，如今逼不得已，还请你帮我放了吧。”

　　男孩慎重的接过，只觉得这只简陋的烟竹重逾千斤。

　　金色的烟火匆匆照亮一小片天地，落到两人眼中，绽开光亮的花朵。

　　夜色冰冷，余下的，依旧是无穷无尽的等待。

　　就在男孩焦急的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缓缓出现在两人的视野。老人先是步伐缓慢，忽的身子一僵，快步走到两人躲藏的角落中。男孩骇了一跳，本能的用身子护住受伤的尹放，谁知那老人竟颤巍巍蹲下身，眼角因激动而皱纹倍增。

　　“小少爷！”

　　少爷？男孩狐疑的回过头，尹放抬起眼，正正呼应了这一称呼。

　　原来……他是小少爷，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大哥哥么。

　　尹放多少也有点讶异，但不管怎么说终于有故人出现，他到底按捺不住激动。

　　“仁叔，你不是告老还乡了吗？怎么……”

　　“少爷，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未曾离去，奉郭帮主之令，在长安大户人家中做长工，帮助丐帮收集情报。”

　　“既然东市有丐帮的人，为何我发出这么多联络信号都没人前来接头？”

　　“少爷有所不知，就是这几日帮主才下达的密令，除非帮主令亲临，不然决不可现身援助，不论……是谁。”尹仁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尹放，又飞快道：“不过我远远看见是少爷，怕你出事更担心其他兄弟不知情现身，所以才跑过来。少爷你这伤势不轻，要不先随我离开，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尹放没有回答，准确说他所有的思绪在听到那一句“决不可现身援助”时便停止了。心肺麻木一样的生疼，为什么会疼？明明是早就猜到的答案，如今终于被证实了而已。

　　果真是那个人的命令……在明知道他孤身独闯东市后，亲口下达的命令。

　　勿援，勿现，只要冷眼旁观就好。

　　可是又要看什么呢？看有勇无谋的帮主之子，独身闯穴狼狈不堪的样子？

　　呵，事实也确实如那人所料，他现在颓丧如丧家之犬，或许连丧家之犬都不如吧，自作多情的盼望着根本就不可能的援助，花树下晾出的一个个信号，真真如耳光一样响亮的扇在他的脸上。

　　真该叫所有人看看：没有了郭岩，那堂堂的尹放少爷究竟是怎样的狼狈。

　　扭曲的意念在心里暗暗滋生，尹放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钻牛角尖，明明都已经这种时候了，明明已经甘心承认了那个人，可是此时此刻，所有宽容都被清晰的泯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愤苦在心底阴暗而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郭岩。

　　尹仁紧张兮兮的注视着四周环境，简单又仓促的解释道：“其实帮主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要知道沈眠风那厮一直深知丐帮信号，借此引诱出我不少丐帮弟兄，为此牺牲了许多人，还望少爷体谅。”

　　见尹放久久没有回答，尹仁有些待不住了：“为免被沈眠风发现，我先先行一步了……少爷，你自己多多保重！”

　　“哎等……”男孩尚没有反应过来，那老人已经快速消失在夜幕里。

　　老爷爷不是来救大哥哥的吗？为什么就这样走了？

　　孩子忧心忡忡的转过头，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尹放的视线，叫他难以窥见其中的情感。被抛弃的感觉有多痛苦，没有体会过的人根本无权作答。

　　两人就这样蹲坐在角落里，安静的相对着。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迷迷糊糊的靠墙犯困，被冻的一个喷嚏。身上忽然一热，男孩睁开眼，尹放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腹部的血虽然止住，但殷红的血迹还是无比惊心。

　　“大哥哥你的衣服……”

　　“我不需要了，留给你，衣服里有银子，你拿去买些吃的，你我就此别过吧。”

　　男孩觉察到不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外面的大街上都是坏人，大哥哥你要去哪！”

　　尹放深邃的目光越过重重夜色，抵达东市最深处的黑暗

　　“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