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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残孤梦 ...

  •   一、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书房湿冷,只亮着一盏光线昏暗的灯。他抬笔,欲在纸上写下什么,笔尖还未触及纸面,又收了手。视线一旁,是立于桌案上的一个小香炉。青霉斑驳,有些旧意,其上的花纹图样也再看不清晰。一缕白烟袅袅升起,渐渐升成一团,又渐渐散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在他身边侍奉多年的仆人于春端上一杯碧螺春,轻声道:“老爷,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下吧。”
      他把笔慢慢放回,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衣,正欲起身,瞬间却又改了主意。年老已是力不从心,颤巍巍的随手把一摞书中最上面的那一本拿下来,刚想说话,又是一阵咳嗽,于春忙为他拍打后背。咳了一会,他摆摆手,嘶哑着嗓子道:“好了,我没事,你下去吧。”
      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屋内又安静了下来。他用汗巾将自己手上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书页上有自己之前看过的标记,他却望着香炉出了神。
      曾经,是谁,对他笑着:书房太潮,我买了一个香炉给你。
      炉烟还是袅袅的升着,那白烟形成的一团,似乎渐渐成了她的样子。他最熟悉的她,如柳的眉,头发束的极低,一副恬淡的模样。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她的脸,她把头一偏,避开了。
      “你来了……”他嘴唇蠕动,喃喃自语。
      谁年轻时,没有一段风花雪月的情事……
      二、道是年少泼茶香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这是人生四大乐事。
      于鸿渐弱冠之年春风得意,书香门第的公子,一朝进京赶考一举闻名。官吏商贾竞相榜下捉婿,于鸿渐一表人才,更能得到他们青睐。
      新科进士及第,是要去拜访引荐自己的老师的。年少登科,踌躇满志,一朝相遇,就此倾心。谁家黄衫豆蔻少女,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不是没有高官大贾暗示过招婿的意思,只是这心,只动了这一次。这一生,也只跳了这一次。
      他回过头去,看着强装镇定的少女,按捺住内心的悸动,跟着管家走进老师的书房。
      老师得到他这个得意门生自是欢喜不已,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他不自觉的走神了,想着刚刚见过的那个少女,一颦一笑,刻在他的心里忘不掉,也不想忘。该是怎样来形容她?世间可爱的女子都没有她伶俐,伶俐的女子都没有她温婉,温婉的女子都没有她可爱。反正在他心中,她是最好。
      谈事完毕中午恩师留他吃饭,他没有推辞。老师要更衣,他跟随仆从穿过抄手游廊,又看到她。她顺手给塘中的鱼洒下一把鱼食,小鱼争先恐后的来吃。仆从叫了一声“小姐”,她笑着应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声音轻轻脆脆:“你就是新科状元于鸿渐?”
      在朝堂之上面对龙颜不畏不惧的才子于鸿渐第一次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局促的低下头:“于鸿渐见过小姐。”
      “我读过你的文章,写的很好。”她说起话来语调婉转,音量不大,像一只小猫一样挠他的心。
      “小姐谬赞了……”于鸿渐慢慢抬头看她,“区区拙作能入小姐法眼,是小姐抬举。”
      少女抿嘴一笑,耳廓上一抹可疑的红晕,弯腰一福,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暖暖的娇小玲珑的背影。
      陈家公子站在观鱼亭上,望着一见钟情的这对璧人,了然一笑。
      老师虽是把于鸿渐留下,却也是家宴。她也在席上,席间话题不知怎么引到了乐曲方面,听闻于鸿渐会奏琴之后,丫鬟及时的取过琴来,要他来上一曲。于鸿渐趁着三分醉意,看着面前的美娇娘,一曲《凤求凰》,听得众人心照不宣的一笑。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自己比不上司马相如,却得到了比卓文君还要好的她。
      芙蓉如面柳如眉,曾是惊鸿照影来。有一美人,巧笑倩兮,她是我伊人。
      十里红妆,娶她过门。众人皆是欢喜的笑,称赞他们郎才女貌。
      她一身嫁衣,坐在床上。他挑下喜帕,按捺不住心中欢喜,看着对他浅笑的她,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伸手抱住她。
      他心爱的女子,做了他的妻。
      他没有对她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他知道,她是懂的。因为他曾经用元稹的诗向她表明心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因为是她,所以他弱水三千,只要她。
      于鸿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在书架某格小心取出一张画卷,轻轻拂去其上灰尘,将它打开。
      画中人是她,背景是梅竹掩映,题在画上的是他握着她的手写的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可惜,这画在题字之处有部分的残缺。
      旧日书房大火,他们的众多字画毁于一旦,他只来得及救出这一幅。被火烧掉了半边题字,是否在说,元稹负了韦丛,负了薛涛,而我负了你?
      怕见旧物,这画,自大火收起之后,我便多年没有再打开来看了。
      “夫人姓陈,单名一个如字,表字雪梅,那为夫就给自己取一个号罢,叫做‘书竹俗人’,你看如何?但见‘暑天倦卧星穿过,冬昼闲吟雪压摧’,也是懂得美的。”
      她又低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小:“预想此时应更好,莫移墙下一株梅。”
      “张镃的诗。”他笑着抱住她,眼睛亮亮的望着她:“夏竹冬梅,梅竹相映,别有风趣。夫人懂我。”
      梅竹相映,他看向这小小香炉,后来,她为他买的这小香炉,也是梅竹相映图案。
      竹。
      在官场这么久,他再也不敢把自己比作竹。少了劲节,多了世故。宦海沉浮,谁的手又是干净的?
      陈家家丁不旺,在她之上只有一个哥哥,名作季卿。他不得不承认,陈季卿其人,才智学识,比他要强上许多。陈季卿三岁便因过目不忘而被世人津津乐道,四岁能诗,少年时代考取状元,在殿试中将所有问题对答如流。圣上忌惮陈家势大,竟让文官出身的陈季卿去做统军将领。可惜圣上错断了人,陈季卿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受到了所有军官的敬畏。
      蛮夷一路向南打来,陈季卿被派去应战,骁勇杀敌,大败敌军,却因此引起朝中猜疑。朝廷向蛮夷求和称臣缴纳岁贡的那一年,陈相病逝,陈季卿战死沙场,陈季卿夫人改嫁。陈如把哥哥留下的一双儿女接来抚养,视如己出。
      一日他问陈季卿的儿子陈平:“平儿,你长大后,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陈平不假思索:“杀坏人,为爹爹报仇!”
      他默然不语。
      三、我应何处话凄凉
      苏东坡说,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这三十年来,你却不肯来我的梦中一次。
      曾经唯一做过的和你有关的梦,是我在满是花灯的热闹街头,找不到你。女子和自己的心上人猜着灯谜,我知道你在,可是我找不到你。我一个一个的人去看,声嘶力竭的呼唤着你的名字,可是我找不到你,我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找不到你,全都不是你。
      我买下了你儿时生活的院子,在满园种下了你最爱的梅花。每年你的生辰,但凡我在京都,都必定过去待上一夜。莫非是你怪我扰你休息,我看梅花花看我,相顾无言,我也不敢多说一字。醉饮一场,早早歇下,即是如此,却连一个梦都没有。
      池塘的鱼不知换了几代的子子孙孙,我洒下一把鱼食,鱼儿都来哄抢。
      我绝望的呼唤着你的名字,叫你千千万万遍,可是没有得到一声应答。
      我走在你儿时生活的路上,回忆你当初站在梅花树下看我的娇羞模样。
      就是这样的窈窕少女,嫁给了我,做了我的妇人。
      少了几分的顽皮,多了几分的沉稳。
      我就走在你儿时生活的路上,想象着我不曾参与的你的时光,太过聪明的小姐不好管教,陈季卿曾经给我讲过你小时候捉弄小厮的趣事,差一点被自己的爹爹打了手心。你喜欢在闺阁抚琴,弹奏古老的情诗;你也喜欢折下冬日的第一支梅花,插在花瓶里面。
      我做主,让陈季卿的女儿嫁给了我们的儿子安国。如果你见到他们两情相悦的模样,也会是欢喜的。前些年,安国有了大胖小子,虎头虎脑的很可爱,我为他取名守拙。如果你在,守拙该是叫你一声奶奶的。
      与我两情相悦的你,离开的太早了,太早了。
      两个人最好的时候,红袖添香,赌书泼茶。
      窗外有竹梅相映,书房之内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写着元稹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只是笑。这字是题在他为她画的小像之上的,他才艺双绝,她的才情也是很好。陈如低声开口:“你说,元稹是否负了他的崔莺莺?”
      他笑着把她的手抓住,脉脉看她:“我只知道,我不会负你。”
      她习惯性的把头低了下去,笑靥微羞,眉如柳叶,只见头发顺顺的束着。他笑意更甚,拥她入怀。
      半生浮名,不若共她相执手至地老天荒。
      弄璋之喜,官位高升。
      他陪她画梅,满足低语:“如儿,娶了你,才是我于鸿渐今生最大的幸事……”
      孩子刚过半百,她的身子竟清简了那么多。
      “于郎,于郎……”她低眉含笑,一遍一遍的叫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在画中添上竹趣,一遍一遍的答应着。
      那样好的时候,此生再未曾有过。
      孙儿的出世、朝中的权势、身边娇媚可人的女子……都无法再让他感觉那满心的欢喜。
      似乎他的快乐,和她一起离去了。
      她去世的第二年,他的谏言被皇上采纳,又是升官进爵。他到曾经和她一同去的寺院还愿,庙中的香火极好,百姓来来往往。于鸿渐悄悄退了出来,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望着山下,想起了一个词汇——红尘万丈。
      身后有人问,公子莫不是有了避世之心?
      于鸿渐回头,看到一个素衣女子,极为清减,戴着面纱,站在竹林。
      于鸿渐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避世,又能够避到哪里去?
      女子声音不喜不悲,斯人已逝,逝者安息。公子若是想着一个人,便把她藏在心里罢。公子以后的路,还有很长呢。
      女子转身离去,步伐平静,乌发垂腰,没有半点饰物,清清淡淡。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似乎刚才她的出现,只是他的臆想。
      于鸿渐站在原地半响,终是苦苦一笑。
      陈如有一个很喜欢的姐姐,和自己的哥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因为家中突变,姐姐成了罪臣之女,她的哥哥另娶他人。据说,那个姐姐,死在了流放途中。从此,陈季卿留连美人乡,在府中饮酒,搂着歌姬哈哈大笑。第二天朝堂之上,仍是沉稳担当的陈家公子,文韬武略进退得体。陈如说,自己的哥哥心中很苦。
      他在官场之上平步青云,却也失去了他一生挚爱。
      他和陈季卿两个人,何其相似。
      竹梅相掩映,道是好时光。可叹林花太匆匆,纵琵琶红透,芭蕉绿极,心中仍然念着桃红模样。
      春风得意,有温柔乡。
      三十年,你不肯见我,又是否还在怪我。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而你,永远活在了最好的模样。
      我将香炉点上,宛如你在我身旁。
      “于郎,收手吧……”
      “好。”
      这一声,已应的太迟。
      四、因为一个儿女情长
      不敢再想下去,于鸿渐看着面前的书。
      原来翻到的文章是《秋水》。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世上,也大概只有庄子能做到这般洒脱,无牵无挂。
      于鸿渐将书合上,叹了口气。笔上的墨汁已干,他重新研墨,许久没有自己动手,手法已生疏不少,速度极慢。
      犹记她还在时,佳人立而磨墨,便是一道美景。连她研出的墨都是他用着最顺手的,她还是喜爱低头浅笑,再娇羞不过的样子,让他是那样的心动。
      她问他,你说,这表面的太平盛世,还会维持多久。
      他当时的回答斩钉截铁,只要我在,便会让它维持下去。
      多乱之秋,帝都的繁华并不代表边境的平静。哪怕是在朝堂之上,也是主战主和争论不休。
      陈如问他,这表面的太平盛世,还会维持多久。
      他不知道。
      当年的自己,太过自负。
      于鸿渐叹息,提笔蘸墨,在奏折写下:“臣……”
      今日的朝堂之上,陈平被千夫所指,皇上似笑非笑,似不经意的看向他。他心中一紧,似乎明白了什么。
      树大招风,树欲静而风不止。
      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后退一步,不至于落得一个陈家的下场。
      大家或真或假的夸他一句年少有为,他便真的自此飘飘然起来。一封朝奏,牵连百名官员。朝堂之上据理力争,和权贵针锋相对,不肯给自己留有余地。再后来,体会到了权力的好处,结党营私,排挤和自己政见不合的官员。
      “于郎,收手吧……”她说。
      如儿,我真的收手了。
      回想这三十年间,权倾朝野,又有何趣。匆匆忙忙间,只留下一个虚名。浮生如梦,红绿场中推杯换盏,朝堂之下见风使舵,墙倒众人推,不喜雪中送炭但乐见落井下石。
      估度人心太累了,如儿。
      我虽再未续弦,却也是妾婢多人,你定会生我的气吧。
      我在她们之中收集着你的模样,都像,又都不像。
      “臣之子于安国、于修德,天资愚钝,不堪托付重任。所幸志虑忠纯,一心为国……”
      “臣内子之侄陈平,性直纯悫,无所矫饰,因与歹人结怨,行遭污蔑。臣育其多年,知其性情良实,万无欺上瞒下、图谋不轨之心……”
      新帝即位,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旧党失势,新帝为巩固自己势力,拿北方战事不利来做文章。杀鸡儆猴,下一步,便该是于家了罢。
      当初,他在朝堂诘问参知政事。凭借年轻气盛,太过意气用事,把参知政事诘问的哑口无言大汗淋漓。
      那时,是否会预见,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还是她看的清楚,她说:“于郎,收手吧……”
      好,如儿,我收手。
      他四面受敌的时候,甚至行遭暗杀。她怀着孩子,时时为他担惊受怕。
      南下彻查官员腐败,大难不死在奴颜婢膝的地方官面前洋洋得意的他,哪里会想到,同一时刻,她在房中,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回京复命,领着升官加禄的诏令欢喜回家的他,哪里会料到,家中已经挂上了白色楹联。
      而他,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来得及见。
      他不敢想象,她生命最后一个的时候,是怎样的希冀,怎样的难过,怎样的绝望。
      “如儿!”他大呼一声,气急攻心,鲜血染红了黄色诏书。
      任他再如何的唤她,她都不会再应他一声“于郎”了。
      此后,终生不愿再画竹梅。
      “陛下待臣及家眷优厚,……,臣无以为报……”
      “如儿……”他终于停笔,再看向那白烟时,她不见了。
      元宵佳节,他们一同出游,彼此走散了,他沿着人群找她,不见她的身影,心中焦急的很。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她看着一个花灯愣神。他快步跑过去,那样寂寥的样子,让他的心刺痛。他微笑着低头问她:“在看什么?”
      花灯上是一个女子放河灯的图,写字处有灯谜,什么谜面他记不起了,只记得谜底是一个“情”字。
      他的夫人自幼聪颖,猜的分毫不差。
      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仍敌不过一个儿女私情。
      五、曾经沧海难为水
      一把木梳,沿她的一头乌发梳下去,笨手笨脚地为她插上簪子,端详片刻,他有些讷讷:“插歪了……”
      她笑,眼中水纹荡漾:“于郎买的簪子好看。”
      他看着她:“在我心里,人才是最美的。”
      她又害羞了,低下了头,让他看见她低低束着的头发,上面斜插了一支簪子,梅花的图样。
      梅花簪,她在他心中如梅,寒节孤芳,冰清玉洁。
      “我这‘书竹俗人’今生,都愿为夫人插这梅花簪。”他说。
      她握住了他的手:“你说过的,我可都记得呢。”
      你若是记得,怎么忍心早早地离我而去?让我想为你再插一遍梅花簪,都没有了机会。
      后来心血来潮时,为身边的女子插上发簪,自然不会是梅花的图样,只是秀发握在手上的感觉,和曾经有一些相像。女子神情羞赧,低下了头,他抬起了女子的下巴,心中只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他就是那样固执的,一点一点的找寻着她的影子。
      搜集的越多,越能够肯定,她是最好,无可替代。
      “你叫什么?”歌舞坊中,难得看到这样眉眼清淡的女子,微笑着抚琴,低声浅唱。
      “回大人,奴婢如烟。”
      醉眼朦胧间,他笑了,宴会上的官员之间推杯换盏,只有他低声唤着:“如儿,如儿……”
      夜半子时,如烟因多饮了几杯薄酒,没有困意。看着眼前沉睡的男人,突然间就湿润了眼睛。
      年轻有为,名声赫赫天下。人们说他是正直的官员,清廉执拗;有人谈论他的仕途,一帆风顺;也有人喜欢讲述他和他发妻的故事,初见倾心,举案齐眉,他从不曾娶一个妾室。
      如烟猜想,那个女子有着怎样的可人模样,性情是何等的温婉,又有着怎样的才智与大气,能够留下面前这个男人的心。
      “如儿,如儿……”身边的男人在梦里叫着这个名字,一声一声的叫着。
      如烟心念一动,别人都是唤她烟儿,只有他,叫她如儿。
      年少时候也不是没有富裕生活,父亲做官之时,她也曾身着华服,在园子里面笑着折下一枝梅花。少女情窦初开时,她也曾幻想自己的如意郎君,怎样的高头大马,笑容暖人。朝堂变动,父亲触动逆鳞,因此全家有的发配边疆,有的沦落风尘。
      小时候看到于府娶亲,十里红妆,好生艳羡。男人身着喜袍高头大马,守在花轿旁的媒人一脸的喜庆。连家里的奶娘都在议论,说于大人和夫人男才女貌,珠联璧合。
      这样的排场,不是因为他娶的是权倾天下的宰相之女,而是因为他深爱那个女子,一切都想给她最好。
      那是于鸿渐夫人陈如死后的第三年,坊间相传,于鸿渐为一个烟花女子赎身,接她入府。无论是于府的仆人,还是卖脂粉的小贩,都称呼那个烟花女子一声“烟姨娘”。
      应酬交际,男人们说一些为女子赎身的话,或真或假。如烟信也好不信也罢,没有动过跟随谁离开的心思。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开口,如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待她真的很好,她喜欢听戏,他便请戏班入府,专门为她来唱;她喜欢吃糖,他便吩咐她的饭菜以甜为主,屋内常年准备着她最爱的点心,甚至在她的某个生辰,特意陪着她去买糖吃;他把账目交给她,让管家协助她掌事,对她从来没有猜疑。
      如烟看着这个男人,带回府一个又一个的女子。
      有的性情直爽,有的恬淡可人,有的温婉贤淑。
      因她入府最早,她们都恭敬的称呼她一声“烟姨娘”。
      他望着她,笑容浅浅淡淡,唤她“烟儿”。
      可即使是把家交给了她来管,他也始终没有把她提正的意思。
      罪臣之女,烟花女子,说出去毕竟不太好听。
      午夜,身畔的男人不知做了怎样的梦,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如儿”!
      她心疼的抱住他:“大人,如烟在呢。”
      他似乎是醒了,定定的望着她,半响,笑了:“不,不,你不是她,你们都不是她。”
      天干物燥,书房失火,她看到他奋不顾身的冲进去,抢出了一幅画。
      那一瞬,她强忍住泪意。
      他的心中,永远有一个女人,驻扎在那里,不可取代。
      她喜欢长情的男人,纵然他爱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他收集着无数女子的容颜,在她们的身上找寻着他爱的那个女子的影子。
      一竹一梅,他们的世界,她们谁都进不去。
      一个姨娘病重,她去看她。姨娘恍惚的对她回忆着他,说,他最让她心动的时候,就是他伸手挑起她披散的头发,轻轻嗅着。唇边一抹浅笑,说,真美。
      另一个姨娘有着自己的心思,她叫他于郎,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温柔的看着她,柔情似水。
      纵使知道他是透过自己在看别人,也认了。
      如烟陪伴了于鸿渐十六年,因一场风寒去世。
      于鸿渐守在床头,如烟握住于鸿渐的手,他一向是重情重义的男人。
      除了爱情和名分,他什么都给了她。
      岁月催人老,当年名震一时才艺无双的烟花女子如烟,红颜凋零;当年英姿飒爽的官员于鸿渐,两鬓已白。
      如烟对于鸿渐微笑:“大人,此生,如烟结识了大人,是如烟的福。”
      只可惜,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了。
      六、十娘
      十娘没有想过,自己将往事一记多年。
      小户出身的女子,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偷偷的去买糖莲子吃。
      她走的莽撞,撞进了一个怀抱,她的糖莲子洒了一地,她不满的抬头。
      这个男人生的好俊朗,他身边的女人美若天仙。
      他笑:“小妹妹别生气,糖莲子我赔你。”
      女人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十娘。”
      他提着东西走来,摸了摸她的头发,递给她一包糖,对身边的女子说:“烟儿,走罢。”
      她的手里抱着一包糖,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
      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就是那样的惊鸿一面,让她记了半生。
      她不明白,明明是看起来那么好的人,为什么笑纹,永远到不了他的眼里。
      她甚至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多少次故作不经意的经过他们曾经相遇的店铺,也再没有看到过他。
      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邻居家的阿哥。阿哥做些小生意,她在家洗衣做饭。阿哥待她不错,粗中有细,回来时候会记得给她带些喜欢的小零嘴吃。可是之后吃过的无数的糖莲子,都不及那一次那个男人买给她的甜。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男人,那样俊朗的眉宇,像是说书人口中的如意郎君。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存在在某个怀春少女的梦里,那样的好。
      到年老的时候,十娘的眼睛花了,绣花看不清楚针线。她把手上的绣样放下,又想起了曾经的相遇,那样漫不经心的动作,那样温和善意的笑容,让她的心为她跳了半生。
      她忠心的祝愿他,和那个姑娘,一生幸福。
      七、尾声
      清晨,鸡鸣声刚过,本来静谧的院落传出于福的一声哭喊:“老爷!”
      烛油燃尽,炉香已灭,桌案上只摆放着一张写好的文书。
      大梁淳化三年,参知政事于鸿渐卒,年六十一,帝愍然,临其丧,缀视朝一日。赠太傅,谥曰文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残孤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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