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人不清狂枉少年 ...
-
暮春的江南细雨,丝缕含烟,似妙龄女子的多情柔美。青瓦白墙的屋宇,玲珑精巧的楼阁,在朦胧的水雾轻纱中,多了一份婉约,少了一处刻意的雕琢。绿柳半黄,春燕归巢,在雨帘的瑶珠里,一切都显得宁静温婉,闲适畅快。青山隐隐水迢迢,春尽江南挽落花。
铺陈着青石板的街道上,因为下雨的缘故,少有人出门在街上逗留。往日繁华喧闹的街市,此刻竟有点萧疏清冷的味道。再走几步,临近街市中心,有一家叫绛云轩的茶楼,是宣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它可不是一般普通的茶楼,而是一家以风雅著称的雅诗楼。凡是当地有声望,有才华的风流雅士,富贵望族,或者贫寒祚薄的书生学士等人,隔上一两天,便都来此相会,或是赋诗填词,或是煮酒品茶,或是抚琴作画,或是狂歌纵情,交流学问,试才抒怀。大家在这里放下一切的世俗观念,门第高低,都是随心所欲,随兴而至,然而有一点是宣州城人妇孺皆知的是,只有才华超众,文章精彩的学士们才有资格进绛云轩,否则就是自取其辱,无论你身份有多尊贵,权势滔天,腰缠万贯,你若无才,也只能落得让人耻笑的下场。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不徐不缓的奔走在潇潇雨幕中。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声声响彻云霄。马蹄扬起的水珠,划过优美的弧线后又归于平静。
不久,马车停在绛云轩门口,车前的小厮连忙掀开车帘,躬身作揖说道:“少爷,已经到了。”
马车里的人,嗯了一声。然后,一双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马辕,那人踩着摆好的马梯走下来。这人的容貌和气质,只配上风华绝代是最合适不过的。墨色的发丝简单的用玉簪挑起,身上披着莽白色雨袍,手里持着一把赭褐色油纸伞,溅落在石板上的水滴,不经意沾湿了他的衣角。而苍茫的灰色乌云,寥落的行人过往,朦朦细雨的油画中,他如同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人,长身玉立,气质高华。俊美温文的笑容,有着不易察觉的冷意和疏懒。
顾珏书走进茶楼,前来迎接的王掌柜殷勤的走上前来迎接,笑着说道:“顾公子,您可来了。陆公子和李公子都二楼在等您呢?”
他轻点了一下头,对立在一旁的小厮说道:“抬进那箱子来,小心点,别沾了水。”说完,往二楼雅间走去。
原本喧哗热闹的茶楼,在顾珏书进来时,瞬间霍然安静了下来。众才子都来与他打招呼,他一一笑语相对,相叙闲谈片刻。
顾珏书是宣州第一才子,才华横溢,文采风流,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他又身为宣州太守的大少爷,身份尊贵,家世显赫,在宣州是人中龙凤,俊美潇洒,温润如玉,前途无量,是多少秋阁闺中少女的冷情郎。他虽不常赴会于这些舞文弄墨的诗会或茶会,但倘若他一现身,那挥毫落墨的文章,都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文采精华,让人赞叹惊羡不已。因此,宣州城的才子书生们,对他很是赏识和钦佩。
顾珏书走至二楼的雅间,推开门进去。陆尹慵懒的斜靠在窗玄边上,正出神的望着窗外,目光隐隐,似乎看到很有意趣的东西。正把盏玩弄的李山御,玩世不恭的脸上,透着无聊的神色。
看见他进来,李山御上下打量他,意味不明的扬起笑容,说道:“陆尹,你瞧瞧我们这位大才子,单看相貌,就能迷倒多少人。别人不知道,都说他是风流公子,经常流连烟花闺阁之处,谁知道现在都还没有一位心上人。”
顾珏书在绵软的座榻上坐下,也不理会他的调侃。
陆尹转回视线,瞥了李山御一眼。他眼中有期待之色,望向顾珏书说道:“上次的约定,今天是期限之日,你可带来了东西没有?”
顾珏书气定神闲的喝着香茶,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说道:“既然答应了,我必不会毁约。我命人去抬上来了,你急什么呢?”
李山御凑到他身边,故作神秘的说道:“你还不知道吧,陆尹正在追求一位佳人。那人正好是你的艳羡者,想要珍藏你的佳作。他为了博得蓝颜一笑,所以故意设了一个局来骗得你的东西,”
顾珏书挑挑眉头,有点惊讶的看着陆尹,说道:“陆尹,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蓝颜知己?”
陆尹有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脸上有点尴尬之色。但他语气坚定地说:“山御也只知道一点,我现在也不好说,以后有机会会告诉你们的。”
顾珏书了解陆尹的行事和秉性,他看上去散漫不羁,骨子里却精明机警。对待任何事情,在有十分的把握和势在必得的决心,才会行动。平时他就像伺机而动的伪装的狐狸。只不过,他有点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向风流成性的陆尹着心。
顾珏书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李山御,笑着说道:“山御,那你的赌约是什么?”这时,两个小厮抬着一大箱子进来。他指着那橡木箱子,对陆尹说道:“这是你要的画作,自己看看吧。”
箱子中央放着几轴画卷。陆尹缓缓打开画轴,十几大开的云州宣纸,这是做工极其精细复杂,作画工细首选的上等纸张。用手摸上去柔软舒服,丝毫不显粗糙。画卷上所画的是寒雪煮酒图,漫天的大雪纷扬,或飘飞在空中,或融化在水中,孤城之中一片冰雪,亭中有怡然自得的两人,相叙豪饮,酣畅淋漓。
陆尹细细看着,赞叹道:“珏书,这世间或许再无一人能超越你的画了。要说诗画文章,我觉得你画技第一。诗酒剑气号青莲,鬼斧画刀独云卿”
顾珏书笑而不语。倒是李山御边喝酒,指着锦画,慢悠悠地说道:“还有一人能与珏书一较高下,那人极擅长画山水人物图,凡经过他所画之物,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动人心魄的。”
陆尹忙插话,说道:“你说的那人可是从未露面于世的九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我也曾看过他的画作,确实很不错。只是听说这九王爷神秘隐晦,即在朝中没有官职,皇上也没有赐予他府邸,竟不知道他真容和行踪。人们传他要么是个绝代风华人物,要么是个怪物。” 顾珏书不理会他们的话,拿着酒杯,走到亭阁外间,不远处的潇湘院传来婉转歌声,琴笛悠扬,正唱着“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的哀怨曲调。外面薄薄雨丝,顷刻之间转大,豆子大小的雨点密密麻麻,清明的视野在蒸腾的雾气下,又模糊不清了。
李山御若有所思的看着顾珏书潇洒的背影,带点玩笑的语气说道:“珏书,那个赌约可以作废。我有另外一个要求,你要答应我才行。”
顾珏书收回视线,走到茶几旁坐下,细细的品了一口茶说道:“什么要求?你先说说,如果又是那种无聊荒谬的游戏,我是不会答应的。”
李山御忙笑着答道:“你放心,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以后遇到了意中人时,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怎么样?”说我,朝他挤挤眼。
顾珏书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有点嘲弄的说道:“这就是你的要求?果然,对你是不能有什么期待的。你除了关心风雪之事,别人的八卦,就没有其他值得值得你劳心的了吧。至于我的意中人,总归与你无关,你也别太宽心了。”
李山御听了也不反驳,他耐心的敲打着唐瓷绮桌,慢悠悠说道:“若是他人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不过你既是我的好友,而且也是宣州第一大才子,这样一个俊雅风流的人物,谁能让你牵肠挂肚,占据你的身心,不是一件轰动的事情吗?”
顾珏书听完,嘴角泛着冷笑道:“以前还没有发现你原来这么无聊,不过在下的事情可真是让你多费心了。你放心,若真的出现那么一个人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不过可惜的是,你那时大概也早已入黄泉了。”
李山御摇摇头,无奈的说道:“珏书,你太武断了。我相信世界上肯定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放下自己的身段和防备,倾心相待的。你看看陆尹不就知道,以前的风流俊俏郎,现在为了一人而笑,专情于一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是不是,陆尹?”
陆尹对于他的廖侃习以为常了,他小心翼翼收起画卷,放进画轴里。整了整身上的配饰,说道:“我今天有事,先告辞了。下次我请你们去醉和春喝酒。”
外面灰暗的天色,仿佛没有尽头的衰败之势。顾珏书也起身,说道:“我们都走吧,在这里也无事无聊,不如回家休息。”
躺在绵软舒适的马车卧榻上,外面奔腾的雨势,凛冽的寒风丝毫不会渗透进来。顾珏书拿着一本书细致的读着,马车里的茶具上正冒着浓郁的茶香,熏染着周围的空气。
突然,白马嘶叫一声,举起前蹄在空中打转。原来一个穿着单薄,浑身淋湿狼狈的人横倒在路中央,马车差点从他身上踩过去。赶车的人连忙下马,上前扶起那人,可是他已经晕过去了。一小厮隔着车帘,说道:“少爷,有一人晕倒在路上了,好像是我们的马撞得。”
顾珏书撩开车帘,一人正躺在路边,满身泥泞,衣衫褴褛。他沉吟一会,说道:“把他抬进来。”
两个小厮小心翼翼的把那人抬起来,放在精致干净的卧榻上,他那脏兮兮的身体与纤尘不染的豪华铺设格格不入。
正陷入昏迷的人,一身湿透的衣服底下,是单薄瘦弱的身体。圆圆的很是有几分可爱清秀的脸上,隐约有淡淡的疤痕,手上也是伤痕斑斑,起了很厚的老茧,应该是做了苦力后才形成的。
顾珏书细细的打量着他车上的人,在寒冷的大雨里,被丢弃或者逃到荒野里,没有依靠,孤独漂泊,还不知道收了多少艰难和痛苦,这一刻他动了恻隐之心。自己救他不过举手之劳,那有何置一条性命于不顾呢?
不久,马车停在一个外表看来清幽雅静的宅院,大门前站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那人看到顾珏书从车里走来,脸上的焦急担忧之色才消去。
顾珏书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声音很温和的说道:“吴伯,我说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怎么又出来等我了。你身体不好,下雨天吹了冷风晚上又该难受了。”
吴伯接过顾珏书手中的伞,帮他撑着不打湿了他的衣服。看到后面的小厮抬着一个昏迷不醒人进来,疑惑的问道:“少爷,这人是谁?好像受伤很严重。”
顾珏书说道:“在路上晕倒了,我带回来的。你去请王大夫来一下,给他看看。”说完,走进书房,又回过头来说:“没事的话,不用来打扰我了,晚膳送到我房里来。”
吴伯一一答应了,吩咐小厮把受伤的那人抬进客房,让丫鬟帮他简单清洗一下,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又让人去请大夫。
竹清醒过来,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晌午了。带着花香的和风从大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空,这是晴好的一天。他意识还未清醒,只是呆呆的疑惑的看着周遭的环境。这时一个丫鬟走进来,看到他已经醒了,连忙跑到他身边,说道:“你可终于醒了,都已经睡了三天了,在这么睡下去,我们还以为你是个不死人呢。你饿不饿啊,我去弄点吃的给你。对了,要去跟吴总管说。你先躺着别乱动。”说完,风风火火的跑出去了。
竹清摸摸盖着的被褥,是上等丝绸的料子,很舒适轻薄。屋内的左上角放着一六角菱形桌,做的精巧可爱。有点摆着一茶桌,桌上放着陶瓷茶杯,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出自谁手的西北风沙画,大气豪壮,悲凉沧桑,淡薄苦寒之地里,透出一份风行天下的潇洒和凌云气势。
竹清有点吃惊的看着这幅画,好像被这绝代的画技折服了。他怔了怔,像是在想些什么。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群人,为首的老者看上去很有威严,一丝不苟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用沉稳的眼神打量着竹清,开口说道:“想必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来告诉你吧,这里是宣州太守的府邸,你是被我们少爷带回来的,我是这里的总管,你叫我吴伯就好了。现在你说说你的情况身份。”
他言简意赅的说完,竹清认真的听完后,低着头说道:“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叫竹清,原来在邻县一大户人家给牲畜喂养的杂役,后来不小心弄丢了主人家的几匹马,被打了一顿,赶出来了。我可能晕倒了,正好被你们府上少爷救了吧。”
他口齿清晰,言语流畅,应该是个伶俐讨巧的人,吴伯暗暗想到。他斟酌一会,开口说道:“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或者有什么背景,都可以不必计较。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在我们府上做事?。”
竹清惊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吃惊和欣喜的表情,眼底隐约有几点泪光,原本圆润可爱的脸庞,显得有点稚气,惹人疼爱了。他仍有点不敢相信的语气,感激地说道:“真的吗?你们愿意收留我?你放心我什么都愿意干的,只是别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去了。”
吴伯点点头,看他激动得脸上绯红,刻板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说道:“当然是真的,你快收拾一下,跟我去见少爷。”
房里只剩下刚才的小丫鬟,竹清指着墙上的画,问道:“姐姐,不知这幅画是谁所画的,真好看?”
那丫鬟听了,扑哧一笑,不无得意的说道:“这是少爷画的。就连我们这些不懂什么书画的人,都会被少爷的画技折服。少爷是宣州第一大才子,才华超绝,无人能比的。”
竹清紧盯着那画,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快得无人察觉。他笑着说道:“确实让人佩服。”说完,转身出去了。
竹清跟着吴伯绕过亭台楼阁,水榭清溪,终于来到一处很清幽的抱厦小院。周围种着绿竹,硕大芭蕉随处可见,有三间小屋并排坐落,用铅色橡木的材料搭建,盖着青绿的琉璃瓦,在一群高宅大院里别有一番意趣,真是可爱清新,妙趣横生。
吴伯敲了一下门,里面传来清朗好听的声音,:“有什么事?”
吴伯说道:“少爷,那天你带回来的人,我带过来了。”
门轻轻打开,一穿着青色衣衫的小厮立在门边,朝他们轻轻的摆摆手,又走进内书房里去了。
吴伯压低声音,说道:“少爷在书房里看书,不能大声说话喧哗,你就坐这里等会吧。”说完,自顾拿起毛毡打扫起来,也是微微轻声,小心谨慎。
竹清站在桌旁,细细的打量着,窗外的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凉意生机,静悄处,只听得到宣纸沙沙的翻动声。屋外芭蕉朝阳,闪烁辉煌,灼灼其华。这真是人间的好一个所在,如能月夜在此读书饮酒,也不枉此生了。
过了半晌,屋内传来响声,顾珏书走到外书房,竹清赶紧低下头来,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顾珏书看着眼前有点拘谨的人,和那日一身是伤的惨状模样的竹清,现在倒是让人看上去舒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