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莫停》宁樱子

1、第 1 章

　　午夜时分,燕冉冉的生日酒会散去,姚芳童仍坐在吧台前同酒吧主人聊天.
　　朋友们都知道,要出来喝酒,找姚芳童最好,因为她永远不会比你先离开,也永远不会醉到要你送回去.
　　李辰名一面擦杯子,一面对姚芳童说: “方才在露台上,一下子忘形,从前那点事都回到面前来,和你同学多说了两句,希望没有扫了她的兴.”
　　姚芳童笑: “冉冉最大方,不要紧的,有机会我正式介绍你同她认识.喂,再开一瓶红酒好不好?”
　　李也不搭话,卷起白衬衫衣袖,三五下调出一大杯蓝色鸡尾酒,推到姚芳童面前: “帮我试试这个新配方.”
　　那蓝,说不出的妖艳诡异,隐隐闪光,仿佛晴天里的闪电.芳童接过来喝,忍不住咦的一声,又喝一口: “是柠檬汽水加了朗姆,还有马天尼……倒也普通,只是这颜色难得.起了名字没有?”见李辰名看着她笑,再想一想: “叫电光幻影就好.”
　　电光幻影.
　　人生原本如梦如幻如泡影,长长一生不过是无边无涯时间里一道电光而已,稍纵即逝,争又有什么好争?又有什么意思?
　　姚芳童喝下整杯电光幻影,起身拿过蛋青色小外套: “知道我最不能喝朗姆酒,偏偏加这么多在里面,是逐客的意思吧?也好,改天再来扰你.”
　　李笑着摇头: “芳童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敏感.只要你开口,陪你喝到天亮也不要紧.算了,改天罢,明天你还上班.那瓶20年的皮诺格瑞奇我给你留着,千万不要忘记,来晚就没有了.”
　　李辰名陪姚芳童到门口叫车.夜深,秋意渐浓,风也凉了,姚芳童拉紧外套,还是打个哆嗦. 路上没有车声,李辰名掏出烟来点上一支,看见旁边姚芳童渴望的神情,不由好笑,又拿一支点了给她: “还是这么淘气,你又没有瘾,乱凑热闹.”
　　姚芳童也不搭话,手势熟练,低着头静静吸完一支烟,长出一口气. 李辰名看着她,一下子觉得她好像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单薄且落寞,长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益发映得一双眸子深不可测.他不敢唐突,也只好沉默.
　　这些年的朋友关系怕就是这样维持下来.两个人都深谙对方的脾气,姚芳童有心事不想说,李辰名一定不过问,只是随叫随到陪她喝到酩酊.李辰名心情不佳的时候,姚芳童也任由他玩失踪,等到再联系装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终于等到出租车,李辰名抱一抱姚芳童,退后一步看她上了车,这才转身回去.
　　在车上,姚芳童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写了一条短信.
　　“你好么?今晚喝酒很尽兴,很多年没有抽烟,又拾起来,觉得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过如此.我很好,请放心.”这短短两行字,姚芳童写了又改,改了又删,删了再写.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但是偏管不住它们,心里想不要写不要发,眼睁睁看着手指找到那个号码,按下发送键.
　　她苦涩地笑,明知道不应该,明知道不会有回复,还是不能自禁.
　　城市里没有黑夜,也见不到黎明,一切一切的边际都模糊了界限,昼与夜,秋和冬,爱同怨,黑与白.车窗中金紫交织的满城灯火背景下,是姚芳童苍白的脸,因酒精的作用两颊微红,像上了最时兴的胭脂,更显得大眼睛里晶光闪烁魅影憧憧.
　　什么时候发现酒竟是这样好的东西?
　　十六七岁的时候,瞒着大人偷偷开了啤酒来喝,只觉得味道苦涩怪异,还要装做不介意,皱着眉头大口大口灌下去,为的是一定要比别人酷;
　　一满十八岁,迫不及待地约了好朋友去酒吧,时时问 “要不要看身份证?”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刚成年.点的都是BREEZER, ARCHER这样好看又好喝的汽酒,蜜桃味,菠萝味,芳香四溢,甘甜无比,喝几瓶才觉得头晕,脸上起了绯绯的红,无缘无故就笑,不相干的人说一个最无味的笑话,少女也能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如银铃久久萦绕不散;
　　再大一点,同男伴出去,因有人在旁呵护,更觉矜持,每每要了金酒加汤力水,南方慰籍配青黄柠檬,还有长岛冰茶,一定要用吸管慢慢啜,只有这样才够淑女;
　　而如今?如今她知道香槟要喝克鲁格,威士忌须冻了才芳香,哪一年法国南部酒产量小因而难得,又有哪一年澳洲雨水多葡萄酒味道不好,哪一种郁金香杯盛白兰地最好闻香,哪一间酒吧的酒保最风趣和善……喝起酒来仿佛口渴的人找到琼浆玉液,丝毫不掩饰做作.落在旁人眼里,觉得这女子姿态从容无比洒脱,殊不知这是姚芳童唯一纵容自己的方式罢了.
　　工作时的姚芳童英明神武,最新款套装加四寸高跟鞋,手挥目送处理文件,一边又打发电话,谈笑间对手灰飞烟灭.怎么能行差踏错半步?每分钟都有人等你出错等着看笑话,目光炯炯不放过蛛丝马迹,只为了雪上加霜或者锦上添花;
　　在父母家人面前,永远不能叫他们担心,一味好好好是是是.已经欠了十多年的债,怕用余生也还不尽,怎么还好叫老人担惊受怕?
　　好朋友也各忙各的,难得聚在一起不免要借出耳朵专心聆听她们的苦闷.生活中满布荆棘,朋友愿意同你分享,必定要专注凝神,自然顾不上自己伤春悲秋;
　　还有更多的朋友,一起喝茶聊天杀时间最合适,走得太近双方都不自在,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隐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慢慢疏远,再不联系.
　　而酒这件东西.
　　喝了酒以后人比较松弛,哭和笑都比平时来得容易,不必苦苦压抑.最要紧的是,喝完酒倒头便睡,天大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说,不用对谁交待和负责.姚芳童对这般美好的感觉上了瘾,欲罢不能.
　　酒吧里银的是光,灰的是影,珍珠色的香氛,玫瑰色的酒,一步踏进去尽忘今世何世,更不用说白天里琐碎腌脏的点点滴滴.将进酒,杯莫停,纵然是万古愁也能教你通通忘却,世间还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
　　不过是一段无望的爱,不过是满地散落的自尊,不过是随时间淡出的某段人和事,有什么要紧,来来来,干了这一杯,快乐到明天. 至于明天之后,没有人能知道.
　　姚芳童笑出声来,掏出钥匙开进房门,在玄关脱下高跟鞋,转一个身,轻轻哼出一段舞曲旋律.手机还是不动声色地沉默.姚芳童把它拿起来,看了又看,确定没有任何短信和电话.才放下来,又不放心,再看一看,终于叹口气, 对自己说: “只不过想知道你在乎而已,终归是要失望.”
　　声音那么小,还是在空荡的房间里起了回音.
　　她仰头笑,不料笑中有泪,眼泪终于落下来,慌忙用手去擦,来不及,已经散了一脸.一时间悲从中来,捂住脸蹲下身,像受了伤的小动物发出饮泣声.
　　不不不,她的眼泪从不在人前流,因为不值得.女人的眼泪,再不如从前金贵.自从那一年,有人对她说: “有什么好哭的?再哭我也不会和你结婚.” 她便立了心再不在人前落泪.没关系,从来眼泪都会自己风干,并不需要谁来擦拭.
　　也不知睡了多久,闹钟如常不依不饶地催命,姚芳童□□着起床淋浴,穿衣化妆,在路上买一大杯黑咖啡和一个羊角面包,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叫人踏实.办公室里每天都一样,忙碌嘈杂倾轧纷争.到底不是年轻时候,玩了通宵第二天都神采飞扬,姚芳童只觉头晕身浮,每一步好像踩在棉花上,心跳特别快.还是要咬紧牙关,一杯杯咖啡灌下去,七魂六魄终于归了原位,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没有那个人的电邮,也没有短信.
　　她觉得凄凉,以为自己已经对爱情免疫,这一仗还是输得一干二净.
　　谁先爱上谁,就已经丢盔弃甲全盘皆输.
　　可是,在时间和空间的荒原里,渺小如她,竟然在有生之年能遇上对先生,怎么能不心存感激?感激之余,难免心酸: 既然遇见,为什么又偏偏差了这么一点点?
　　造化弄人.一定就是这样了.她不敢抱怨.
　　临近下班,小女生们纷纷溜出去洗手间换衣补妆.姚芳童正想叫外卖,和工作一起带回家去,手机忽然间响起来.
　　她不能相信,低低 “喂”了一声.然后说: “好,我这就下来.”
　　工作一天,早上化的妆早已经糊掉,衬衣上也满是皱纹,姚芳童只得胡乱理一下头发,匆匆关上电脑锁好办公室.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不想错过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命运乞求暂借而来,人必然加倍珍惜.
　　电梯到楼下,姚芳童三两步走到大堂,远远就看见那个挺拔身形站在拐角处,深色衬衣穿得无比熨贴,不由心上一阵悲凉.
　　当天她看清他无名指上的指环,也是这样的感受,仿佛鼻梁正中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痛难忍,眼中涌起泪雾;又如同周身血液忽然凉透,五脏六腑结成冰,哗啦啦碎成一片片.
　　姚芳童和柏自谦认识,毫无征兆可言.不过是一次可有可无的聚会,朋友带了朋友来,挤挤挨挨一群人,吃了喝了玩到午夜.都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人,聚在一起取暖. 柏碰巧坐在芳童邻座,也是习惯做熟,几下手势就把她照顾得滴水不漏.本是无心,芳童却暗地留了意.
　　一个人打拼已久,习惯和男性平起平坐,忽然间有人以最传统的方式善待体贴,言语间透了三分关切,三分尊重,更兼三分怜惜,眼神专注诚恳,不禁让人心思摇动.
　　后来又在别的场合见过一两次,谈话间风生水起,皆因相似的背景兴趣.相处的时候自在舒坦,如沐春风.寂寞得久了,从前的伤口也已经结疤不再血淋淋,正在想,就是他了罢,身体语言和眼神都开始流露渴望向往,忽然看见那枚簇新的指环,觉得命运又同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真是哭笑不得.
　　姚芳童以为他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像个任性的孩子,她只是想见到他,想听到他的声音. 这无味无奈的日复一日里面,只留下这点小小的隐密的快乐.给他写电邮发短信讲的都是最寻常的事, 小心翼翼不越了界不露出痕迹,知道这样才能和他一直做朋友.
　　约他三四次,柏自谦也会出来一次,有时候几天没消息,他会打电话叫她出来.吃饭喝酒都好,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又不觉得累.
　　啊,说不累是假的,姚芳童要很努力才能管住自己,每次下来都像打了一场仗,筋疲力尽却又无比愉悦.理智和感性,良知和欲念,灵魂和肉身一一对决,每次都是好的她占了上风,怎么能不累?
　　尤其是喝酒以后.
　　姚芳童从来不屑酒后吐真言以及借酒装疯,只有最没胆量的人才趁着几杯酒上头,把平日里不敢说不敢做的事都说了做了,事后反悔可以说: “我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若是碰巧成了事,更是四处宣扬自己的真性情,得了便宜还卖乖.所以姚芳童越是喝得多越神智清明,灵魂似游离于肉身之外,冷冷地看自己的一举一动,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出丑.当然偶尔也会出错,一个不留神,恍惚间,身体已经违背意志,脱了缰肆意而去,再要生生扯回来直是累上加累.
　　见面次数多了,话题渐渐暧昧:
　　“早一点的时候,你在哪里?”
　　“不过是吃喝玩乐,再就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吹风淋雨,叹息流泪.”
　　“你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和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在一起,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人都不要见,慢慢看时间流转.”
　　总是挑人最多的酒吧去,因为够热闹.两个人之间忽然有的静默也被周遭的喧哗填满,丝毫不觉突兀.又因为人挤人,没有多余空间,两个人不得已肩膀挨着肩膀,方寸间呼吸相闻,姚芳童不能自持,又像上了瘾,全无抵抗力.
　　姚芳童走过去,对柏自谦微笑: “想去哪里?”
　　能去哪里?来来回回不过是这几间餐馆那几家酒吧.他们走投无路.
　　走到楼外空旷处,姚芳童才发现淅淅沥沥又下起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她扣紧外衣,还是打个寒颤.
　　柏自谦转头问: “冷不冷?”
　　芳童笑: “不冷.”
　　说不冷是撒谎,可是说冷更加尴尬.
　　姚芳童知道柏自谦这句话刚问出口,一定也想起那一夜.
　　那天晚上两个人从酒吧出来仍是聊得兴起,被冷风一吹,寒气侵骨,芳童还没来得及细想,一只手已经伸过去挽住柏自谦的臂弯.嘴里的话正说到一半,就觉得柏的手臂忽然僵硬,整个人都紧张戒备,毫不迟疑把手拿出衣袋,最自然不过甩脱芳童的手,淡淡说: “很冷么?把围巾戴好罢.”
　　姚芳童一下忘了刚才要说的下半句话,胸口像呛了一口冷风,哽咽在喉,要挣扎几下才能再说出下一个音节.她听见自己笑着说: “是啊,里面太暖,刚出来最冷,等习惯了就好.”
　　是她活该,意志力薄弱,自取其辱.
　　她以为她能够把他只当作朋友的.
　　太晚了.
　　她管不住自己.
　　爱了就是爱了,她纵容自己太过,等醒觉已经来不及.姚芳童悲哀地想,肆意放纵的爱,从来得不到祝福.
　　自那夜起姚芳童彻底放弃,就当是饮鸠止渴,只要还能见到他,她愿意放下自尊.既然他都已经知道,她还有什么可以挣扎?即便是含笑饮毒酒,也要喝得漂亮.
　　雨越下越密,两个人从金融区走到运河边,又转回来慢慢走近停车场.明明没有喝酒,姚芳童无端感觉晕眩,好像今晚和身边这个人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却再也想不起说了什么.
　　柏自谦停下来凝视她,一言不发,温柔伤痛.
　　姚芳童明白过来:最开始是她会错意,表错情,后来是他受绮惑,慢慢迷惑.
　　可是,且慢,他比她更理智,渐渐苏醒,一手掌握全局拿捏分寸,把走近悬崖绝壁的两个人一步步带回正道.
　　一个男子的名誉,或许比女性的更宝贵,因这社会对男子历来不宽容.
　　他是君子,她成全他.
　　如果这是他要的,她一定配合.
　　只是心里从此又缺了一块.明天开始,走在风里愈加瑟缩,看见下雨更添凄凉.
　　不是不遗憾的.人生残缺不全的事情太多,无所谓再多这一桩,可是这颗心,居然还是会痛.
　　柏自谦紧紧搂住她,仿佛要把她挤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似乎只是片刻,又好像已经是永恒,他放开她,把她轻轻推开一点,像是要仔细看清她,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低声说: “保重.”然后转身上车.
　　姚芳童点头,泪凝于睫,还是笑着挥挥手同他说再见.柏自谦从车窗里看出去,她站在路边,更瘦了,一件黑色长风衣配灰绒线帽,双手拢在口袋里,说不出的潇洒.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这人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去日苦多,无非是要收集一点温暖和快乐来叫自己走下去罢了.
　　正是这一点温暖这些微快乐,叫人贪恋,苦苦纠缠,不愿放手.
　　然而今天她学会: 真正的勇气,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欲,不问后果不计代价放纵去爱,而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有大勇气大智慧,懂得拒绝懂得放弃,知道约束自己,不伤人伤己.
　　这条路,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我们会再见面,我们还是朋友.既然答应了你,我就要好好痛惜自己,投入地生活.然而快不快乐,那是另外一件事.人不能够贪心,快乐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姚芳童看柏自谦的车子从视线中消失,转身走去最近的一间酒吧.
　　今朝有酒.
　　今朝醉.
　　且把平生不如意,寄了这残醉,看世事湮灭,等下一次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