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来生》罗莎蒙德

5、Chapter契子（4）

　　他拂过日记本上潦草的字迹：
　　“我出生低微，家境贫寒，习惯以一种低姿势，仰头瞭望世界。
　　站得越高，视线也就看得越远。

　　年少时，我目光短浅，性格执拗，听从规则。内心深思熟虑，嘴上却说得结结巴巴，我那时说了无数实话，不幸被旁观者当做傻话。

　　后来，我老了。
　　上了年纪，功成名就，被无数人追捧、模仿。
　　我的嘴巴与内心都涂满毒液，说话滔滔不绝，不假思索，随意谎言。

　　那时，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
　　世界，却相信了。
　　……”

　　他把玩着手中的纸牌，微微转换角度，纸牌瞬间消失，好像一场魔术。
　　他抬手示意秘书请对方进来。

　　“蔚明耀先生？”她声音沉稳，含笑问道。

　　耳边女声听起来超乎想象地冷静。
　　蔚雨霁背靠后，坐在不属于他的办公桌上，对无端诱骗他父亲捐献一幢教学楼林岚，他打算泼这位林校长一盆冷水，即使林岚是他未来老师，也该懂得放低姿态。
　　他旋转椅子朝向正面。

　　她看起来……

　　长发绾成发髻，职业套装显得非常自信。
　　而。
　　她那双明亮如水光潋滟的眼睛，未免也太年轻了？
　　“林岚？”

　　林雪见推了推笔尖黑框眼镜，她的眼睛很容易暴露真实年龄，需要一个伪装。
　　她平静望着办公室后面“世纪明辉房地产”，三十年时间坐稳地产前五，与夜景光世袭制“盛世集团”不同，“世纪明辉房地产”蔚明耀首创，这位名利场新贵大概很难容忍被一个私立学校校长，戏耍了一把。

　　林雪见微微颔首，冲着蔚雨霁微笑。

　　“林女士觉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声音喑哑，带着种独特的节奏，很好听。

　　蔚雨霁带着耀眼墨镜，遮住脸很难看出年龄，他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般顺利扮演着父亲。
　　他故意摊开日记本，展现在她面前，他倒是很期待对方说出“吸血鬼”、“铁公鸡”之类低俗用词，他会录下来给父亲看，私立学校校长品格低下，他就不用去学校读书。

　　“蔚先生，需要一点线索。”林雪见视线匆匆扫了一眼日记本，随手合上。

　　林雪见有意指着衣架上挂着的大衣。
　　蔚雨霁脸色有些狐疑，他从衣架上取下父亲的大衣。
　　林雪见接过大衣，她拿出衣服夹层里的皮夹。

　　她打开皮夹，摊开皮夹里一叠丰厚百元纸钞，纸钞整齐排列。
　　“一丝不苟，看上去是自律温厚的长者。
　　只是。
　　每张纸币正反与排列方向一致，你特意整理纸钞排列的方向。
　　性格，很固执。”

　　“固执？” 他忽然浅笑，双眼眸微微闪烁。
　　蔚雨霁手臂枕着额头摆出最舒服的姿势，就凭他家老爷子要他考清华大学建筑系，子承父业这一点，就很固执。
　　不，老顽固。

　　“然后……”
　　林雪见干脆坐在椅子上，翻阅右边的夹层：
　　“卡的种类不多；名片以银行、国企为主；
　　思想保守，只会和自己信任的人合作。”

　　“有点意思，还有呢？”
　　蔚雨霁心里微惊，他反复审视她许久，老爷子合作伙伴确实是认识二十年以上。

　　“最近，没有以前那么热衷工作。发生了一些棘手事情，你无法理解儿子，也无力解决……”
　　林雪见抽出皮夹里的褶皱相片，尺寸很小被放在皮夹里反复抚摸，可见很珍视这段父子感情。

　　她仔细瞧了一眼照片上全家福：
　　照片里少年浓密眉毛叛逆地向上扬起，深棕色眼眸，凛冽桀骜的眼神……

　　她反复抬起眼眸比较眼前这位自称‘蔚明耀的男人’，她垂下头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还是继续抽出皮夹里的机票。
　　“你父亲最近，打算去美国硅谷。”

　　“什么？”蔚雨霁已经对‘林校长’心里侧写深信不疑，父亲计划去美国？难道为了阻止他跑路。

　　蔚雨霁拿起一早准备好的机票，他拖出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小心翼翼的把那台老式电脑放进行李箱。
　　读书？十八岁人生黄金阶段，没那个美国时间。
　　他要去探求“时间机器”的秘密，用这台老式电脑。

　　“这是什么？”看上去像一台古老打字机，林雪见抿了抿唇，语调不紧不慢。

　　“IBM 5100。
　　这台IBM 5100当初编写系统的时候就使用了一种非常独特的语言，电脑芯片有独特的功能。
　　网上资料说，1998年曾有人自称从2036年来，目的是回收一台IBM 5100的电脑。

　　因为在2038年会由于UNIX时间问题产生世界大混乱，这个UNIX时间问题类似千年虫，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这台IBM 5100的电脑。”
　　技术男在说起爱好时，蔚雨霁经常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所以，穿越时间，可以实现？”
　　林雪见托腮状似闲聊，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这家伙很不擅长聊天。

　　蔚雨霁沉吟了一下，他一脸看小白的无奈，开始科普。
　　“时间机器”2034年“CERN”发明。
　　“CERN”位于瑞士原名“欧洲核子研究组织”，世界上最大型的粒子物理学实验室。通过制造人工“奇点”，来产生时空的扭曲，从而实现时间穿越。

　　“奇点”为黑洞最中心部分。
　　体积无限小质量无限大，两个时空一对折，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就连在一起，实现穿越。
　　机器最多只能穿越60年，超过60年误差太大，容易产生危险。”

　　林雪见了然，感兴趣话题喋喋不休，内心不擅长交际的技术理工男，有自闭倾向，她已经确定穿着西装男人真实身份。
　　“蔚雨霁？”

　　“不……”蔚雨霁下意识否认。

　　她淡淡地瞥他一眼，她乌黑的眼珠变幻不定。
　　林雪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她思索学生简历上蔚雨霁电话号码，指尖轻轻敲打键盘。

　　片刻之后，蔚雨霁口袋里的手机播放出搞笑铃声：
　　“来电话了。”他低了低头，微微一呆。
　　“主人来电话！”一阵慌乱，他想要关机。
　　“你咋还不接电话呢？快点接电话！”他皱眉，随后挠了挠头发，微微收紧了双手，怎么摸不到衣袋里的关机键。
　　“接电话！！”他头发上青筋瞬间冒起。
　　“你想累死我？”一个趔趄，他差点摔倒，站直后，心里恍恍惚惚，垂死挣扎。
　　最终，生无可恋。
　　……

　　被他的表演娱乐到，她几乎笑到抽筋。林雪见挂上手上的电话，勾起一丝优雅的笑容，拎着手上全新男生制服。
　　“听令尊说，你不喜欢上学。”

　　“所以，这是威胁？”身份被揭穿了，蔚雨霁眼神一瞬间凛冽，冷澈如冰。
　　这个世界不符合大多数人的梦想，并且多数人妥协退让卑微延喘，他要反抗。

　　蔚雨霁要揭穿对方的伪装，他喜欢收集别人的隐私，在必要的时候用来交易。
　　如果单纯想要用这些来控制别人，显然是太自负的决定，毕竟他能够窃取她的信息，那么必然会被对方窃取秘密。

　　他缓缓张开眼睛，指尖穿过她发稍，他缀着她发髻的簪子，他瞬间拔出发簪！她黑发像轻纱一样从头顶倾泻而下，如丝缎披散下来，发像柳丝一样轻柔。

　　他眉梢略微垂下，把玩手中发簪，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也不是林岚。”

　　林雪见怔了怔，仿佛被雾气笼罩住的湖面，湖面上涟漪一层层荡开。

　　他望向她，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讨厌被人控制的感觉，好像一尊没有意志的娃娃。
　　尼采曾说，一件事的不合理性，不是反对它存在的理论，相反，是它存在的条件。

　　色、诱非她所擅长，微微退后一步，林雪见开始思考说服对方的条件。
　　“WW共赢。
　　蔚雨霁失去父亲资助，乞丐成功机率是多少？自由，要在一定范围内；
　　星星使天空绚烂夺目，知识使人增长才干，我只想再为学生建立图书馆，新教学楼筹建资金计划势在必行。
　　艺术学校只要上半天文化课，剩下一半时间上专业课。
　　专业课你时间自由，研究‘时间机器’。”

　　这些不足以说服他。
　　蔚雨霁把玩手中纸牌，他手法灵巧，纸牌在手中展现、消失、展现、消失，好像一场变幻莫测的魔术。
　　“你手上还有几张牌？”

　　林雪见毫无所惧浅笑，扶一下鼻尖另一副伪装眼镜，她微妙的停顿后，继续说：
　　“如果三张牌后面，有一张是‘改变命运’。
　　你会，怎么选？”

　　蔚雨霁眸色有些复杂，手指拂过三张纸牌。

　　林雪见抽走三张纸牌其中一张，她指着剩下的两张牌。
　　“你的选择，还是，和第一次一样？
　　转换你的选择，对你来说，更有优势。”

　　一道经济学上，蒙提霍尔问题。
　　三张扑克牌做出一次选择，蔚雨霁选择‘去美国’，当林雪见抽走三张纸牌其中一张，蔚雨霁眼前只有两张牌，两种选择。

　　“蒙提霍尔问题”告诉他们：成功几率，是不同的。

　　蔚雨霁去美国硅谷，意味被父亲断绝经济来源，研究“时间机器”，成功几率是1/3；
　　如果转换选择，成为私立艺术高中学生。
　　有学校掩护蔚雨霁可以继续得到父亲经济资助，不必为生存烦恼，研究“时间机器”，成功几率是2/3。

　　“学校，一个寻找未来发展的地方。
　　若你肯加入，我可以试着劝服林校长邀请迈克尔·斯通布雷克先生，为理工科学生开展一节网络大师课。”她诱惑般说道。

　　“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数据库图灵奖得主迈克尔·斯通布雷克（Mike Stonebraker），麻省理工在职教授？”这个提案对他来说，极有说服力。

　　蔚雨霁拽着从林雪见发梢扯下的发簪，仔细端详簪子顶端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底部镶嵌莲叶。
　　瑞鹤簪，在宋代备受贵族喜爱华美装饰，有着象征吉祥的美好蓄意。

　　这不禁让他想起，北宋文人皇帝宋徽宗笔下同题材《瑞鹤图》。
　　北宋政和二年上元次夕，汴京上空浮现云气，低映端门，群鹤飞鸣于宫殿上空，久久盘旋不肯离去，仙鹤落在宫殿高大的鸱吻之上，引得行路百姓驻足观看，皇城宫人仰头一片惊诧。
　　仙鹤似解人意，长鸣如诉，经时不散，后迤逦飞去。
　　徽宗亲睹此景，欣然命笔，绘于绢素之上，祥云伴着仙鹤前来帝都告瑞——国运兴盛之预兆。

　　瑞鹤来迎，吉祥如意，前程似锦。

　　蔚雨霁无奈接过校服，抚摸藏青色中山装散发出沉稳庄重的质地，他喃喃自语般说道：
　　“‘雨霁’雨过天青之色。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传说宋徽宗赵佶梦见雨过天青，天空还略显阴青时呈现出泛着微蓝雨霁之色，帝王甚是欣喜，醒后念念不忘，便写下了两行诗。

　　而宋神宗第十一子赵佶，他原本没有资格成为帝王……”
　　蔚雨霁抚着办公桌上父亲与哥哥合影，大哥十大杰出青年奖杯，十分耀眼。

　　林雪见拿起相框，男子手拿十大杰出青年奖杯笑容十分张扬。
　　她指尖拂过杰出青年奖杯，被摆在画面最中心显眼位置，大哥需要证明自身的优越，认为世界低估了他的价值。

　　办公室百叶窗外恰好映照出男子面容，他正与端着一碟水杯小助理插身而过。
　　匆忙间，他一挥手，打翻了小助理手上的碟子。

　　一阵劈里啪啦巨响，助理手中水杯掉落，水散了一地。

　　可怜的小助理发梢滴着水渍，跪着在地上收拾残局。

　　“该死！小心点。”男人恶狠狠眼神瞪了一眼小助理，轻拍西装上本不存在的水珠。

　　小助理手机跳出一条信息，人事经理的解雇信如约发送到当事人手中。

　　林雪见轻轻合上百叶窗。
　　莎士比亚曾说，没有比希望自己不平凡，更加平凡。

　　问题，Problem。本意“横卧在眼前的东西”。
　　当出现‘问题’时，习惯找出‘恶’，对公司基层“罪人”进行惩罚的制度，还真是无聊。而对问题本身，哥哥仗着家世，肆意妄为。
　　领导者把自身错误归咎于别人，只会让不安与空虚像病毒一样，在每个员工内心增长。
　　蔚雨霁的哥哥，典型自恋型人格，傲慢自负的男人。
　　中国式家族企业在哥哥的带领下，能支撑多久？

　　长期受父母不公平对待，眼前这位信心不足的弟弟，蔚雨霁看着可爱多了。
　　“宋哲宗赵煦病逝，之后弟弟宋徽宗赵佶继位。
　　星辰陨落一个终结，也是，另一个新开始。
　　他被命运召唤了。”

　　公司里绝大多数人认为他依靠父母庇荫，这辈子注定一事无成。
　　蔚雨霁原本去美国得过且过的十八岁人生遇到林雪见后有所改变，他开始明白真正有力量不仅家族血统与父母财富所带来影响力与社会关系。
　　而是，他是否在统治阶层之顶端。
　　任何一项决策与改变，人都必须处于“决策权”、“领导者”的地位，才有可能实现。而私立艺术高中学生父母都互相认识，这些拥有强大社会影响力父母的孩子们，学校的学生是社会未来精英的缩影。
　　他决定去读书，看他在学校究竟能到什么位置。

　　蔚雨霁语气所带来，最初冰冷和如今温暖之间，没有过渡。
　　只是一霎那恍惚，过后有所顿悟。
　　“命运，应该掌握在人自己手中。”

　　“蔚雨霁同学，令尊蔚明耀先生可是很赞同学校教学宗旨。”
　　林雪见得意的摇了摇手中《心理神探》（Mindhunter），心理画像也算绘画旁系，只是她一般不太用，点了点衣架上大衣。

　　“教学宗旨？”
　　蔚雨霁撇了一眼《心理神探》FBI首席画像师写犯罪心理学经典读本之一，他若有所思扶着下颚，原来她是这么解读他父亲钱包。

　　“学校老师所作一切，为了帮助学生思考。”
　　她含笑把手中学生守则交给他。

　　蔚雨霁接过学生手册放在一边，他翻了两页《心理神探》FBI首席画像师写犯罪心理学经典读本，美国在1985年就成立FBI Academy（联邦调查局学院），学校永远是培养人才的摇篮。
　　现在社会资源丰富，而大多数人在相关行业里谋生知识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犯罪心理学的“常识”告诉他。

　　人本性在社会学上有三种观点：
　　第一、人性本善，周围环境影响人类；
　　第二、社会无纪律，除非法律、制度来约束人类；
　　第三种，无所谓好坏，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中性，谁会在脑门上贴着‘我是好人’‘我是恶人’？
　　既然社会这么复杂，在人与人交往中，就需要一个判断的依据，才能保护自己。

　　‘遇到问题，知识告诉你该怎么做，照做，然后，你能活下来。’
　　简单直接的美式效率思维，时间每一分每一秒地流逝，新知识在不断地产生，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如果不想被淘汰，只有不断学习与进化。
　　他决定去学校重新学习新知识。

　　蔚明耀推开办公室门，理所当然把顽劣儿子脸上墨镜拿下来，对着蔚雨霁介绍：
　　“私立艺术高中的学生代表，林雪见同学。
　　雨霁在学校里需要帮助，就向雪见请教。
　　你们是同龄人，和睦相处。”

　　“幸会。”
　　互相达成共识的两人，不约而同，露出只有彼此看得懂的神秘微笑。

　　私立艺术高中坐落于山腰处。
　　学校山路街道两旁老旧房屋零次栉比，地面被雨水冲刷得若隐若现，抬头天空像火焰一样赤色云彩，耳边树叶像雨水一样簌簌地落下来。
　　走过学校操场，墙壁上篮筐“哐当”一声，清晨阳光照耀着投篮男生汗水淋漓的后背，学校围墙上爬满了深绿浅绿各色藤蔓。

　　林雪见一路领着蔚雨霁参观校园，走到新教学楼前停止脚步。

　　“有什么想法？”林雪见指着那面空白墙，她抬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有一个故事，一个人去移民局说‘他想要换个地方居住’，移民局长官拿一个地球仪给他，‘选个你想去的地方’。
　　他拿着地球仪，看得很仔细。
　　过了很久，他问长官，能不能换一个地球仪？”
　　他语气平和，这个故事说明，每个人都向往别处的生活。

　　蔚雨霁眯起眼眸，传统校园里高中做完几“斤”试卷，为一场无意义的赛跑你争我夺，考个综合大学里不上不下系，最后成为社会无关痛痒一枚螺丝丁。
　　一眼就望到头，随处可见的人生，大把时光从指缝中溜走，学生对此毫无察觉。
　　这里是他未来生活三年的地方，他要给这所学校不一样的东西。

　　千千万万年少世界里类似灵魂，所向往的一场繁华旅途。
　　人不会一辈子只住在一个地方，少年时总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憧憬漂泊流浪直到繁华与苍凉，心满意足后停止激荡。
　　人都向往……

　　“生活在别处。”她刻意控制得很平静的声音。

　　林雪见望着蔚雨霁拿着颜料的背影，她站在一个逆光处，看着他的背影，背影显得如此合衬，一刹那间百感交集。
　　生命里如果一定有特定时间，思考这个世界，思考自我生活，以一种近似飞行的姿态跨越生命的春夏，大约在十八岁。

　　生活在别处。
　　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的诗句，一种超越乏味的现实生活，进而达到理想境界的追求。
　　1968年，这句话被刷在巴黎大学围墙上。

　　崇高，一直是人追求最高理想，理想又不断社会现实打破；人性的崇高与自身邪恶矛盾纠结，透视出人身上最黑暗最深刻的激情。
　　‘崇高理想’背后‘残酷现实’，这句话本身又是一个悲剧。
　　繁华落寞，叫人敬畏。

　　在那么一瞬间，她愿意去相信，理想的崇高远胜于生活的苦难。
　　生活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