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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要说起当年当时,尚未开口,说的人已带了凄凉,仿佛褪色的水墨画,用尽心思酣畅淋漓的一场挥霍,到头来只是虚空里的一个印痕,斑驳暧昧.
      更不用说那些没有开始也不曾结束的前尘往事了.
      燕冉冉二十七岁生日, 王保罗送她一条碎钻项链.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 永远送一些不花心思,体面而实惠的礼物,多一件不嫌多,少一件也不会在意.
      镜子里面,燕冉冉穿灰蓝的晚装,头发挽起来打个结,顺手戴上新项链,化了妆的脸脂光粉艳,比白天又添多一段风情.
      出租车在楼下等,载她去朋友为她办的生日酒会.初秋的夜暗香浮动,待她摇下车窗想看哪里有桂花,倒却什么也闻不见了. 风还是暖的,扑上面来一时间叫她有些恍惚,仿佛多年以前也有过此情此景.
      还没来得及细想,车已经停了.
      今年的朋友到得齐, 差不多快要坐满整间酒吧. 燕冉冉一走进去,就有人吹口哨起哄,像足十七岁那年,装做补习在同学家换了跳舞裙子出去玩的情形.
      那时候从来不用化妆,最多一管几块钱的口红大家轮流用,年轻的嘴唇吸饱颜色,任哪一个角度看去都似娇艳欲滴的草莓.随便选一条短裙子,露出修长白皙的腿,在夜里像小鹿一样奔跑,裙子里灌得满满都是风.
      姚芳童迎上来: “寿星婆终于来了,快切蛋糕,吃完大家好跳舞.”
      蛋糕上插二十一支蜡烛,俏皮地写: “芳龄永继,不离不弃, 燕冉冉小姐永远二十一岁.”
      冉冉笑: “一定又是芳童的主意.”
      旁边芳童接口道: “那当然,我们两个同年,都是二十一岁.”
      朋友们笑着拍手,叫冉冉许愿.
      香槟开了一轮又一轮,有人开始在桌上跳舞. 燕冉冉听见电话响,走出露台去听.
      当然是王保罗,祝她生日快乐,和朋友玩得尽兴,末了又问喜不喜欢他的礼物.
      露台上种了大盆花草,黑夜里看不清是茶花抑或海棠.园子里有大株大株的玉兰和雪松, 一有风过,树叶簌簌作响. 燕冉冉只觉颈中微微有汗,一缕头发散下来,黏黏腻腻搭住皮肤,拂开去又飘回来.她把酒杯放在地上,重新挽好头发.
      可是,一定是错觉,那缕头发好像还在,像谁的手轻轻放在那里,许久不愿拿开.
      里面换了音乐,居然是老早以前的校园民谣,一把不加修饰的女声在唱: “一段段,断了心肠的流光.” 燕冉冉隔着玻璃听不真切,恍惚间像隔了流年,远远去看从前岁月里的自己,却总是不真切.
      对面王保罗还在说: “这个项目谈完,周末一定可以回来,给你补过生日……”
      燕冉冉同王保罗走已经两年多,朋友们都猜想什么时候他会求婚.只有燕冉冉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更多的是习惯,再没有惊喜和意外,一切总是按部就班.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不过如此.
      终于挂了电话, 燕冉冉还不愿进去,甩掉高跟鞋踏在露台上,一线凉从脚底慢慢升上来,散进四肢百骸.她又闻见桂花,传说中最清冷的香花, 无孔不入的香气丝缕不绝,沁入凉夜.
      露台那头有火光闪动,想来早有人坐在那里抽烟. 燕冉冉看一看,不是熟面孔,应该是朋友的朋友.
      那人忽然开口问: “方才许的是什么愿?”
      是桂花香叫她的意志力涣散, 燕冉冉听见自己同这个陌生男子说: “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今后能长到一米七;十五岁,希望自己将来的男朋友像人在边缘里面的黎明;十九岁那天哭了整整一晚,只希望能快快变成二十九岁,不要再经历长大的这一段……后来每年的愿望其实都是一样,只是要自己和家人朋友健康快乐就足够.”
      对面很久没有说话,久到燕冉冉以为他已经离开.然后火光一闪,他又点上一支烟: “今天的桂花真好,倒叫人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情.”
      燕冉冉的酒杯已经喝空,索性提起裙子坐在地上.
      “我高中的时候,喜欢一个低一级的女孩子.她那么优秀,永远是最好的学生.我只是一个小混混,逃课抽烟打群架.可是我就是喜欢她,知道她骑自行车,每天放学就在校门口等她,找机会和她讲话.后来每天早晨到她家对面等.有时候她起得晚担心迟到,骑得飞快,早上车那么多,她就是不怕,我一不留神就追不上.”
      花香更浓,仿佛衣上都带了香,一伸出手去就能搅动金黄如蜜的空气.
      “都不知道每天上学放学这半小时和她说些什么,好像我说的任何东西她都觉得新鲜有趣,我说的每一句话她也相信,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这样喜欢她,却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就好像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去上英语课,我忍不住在路上等她,她逃了课.我终于敢去拉她的手,带她在路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她还是只听我说话,偶尔抬起眼睛看我.那天晚上也有很好的桂花香,她穿蓝裙子,我翻墙摘一支桂花给她,她一路走一路玩,花洒了一路.要到很后来我看到一句话叫做弄花香满衣,才知道原来老早就有人形容过这样的情形了.”
      燕冉冉一不小心碰倒酒杯,叮地一声脆响.对面那人猛然醒觉,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今晚说话太多.燕小姐,不打扰你了,生日快乐.”
      过很久, 燕冉冉再等不到他说话,原来真的走了.
      她低低地笑,说道: “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满衣.” 夜正长, 人微醺,花香里大段大段的时光纷纷从身边流走, 燕冉冉终于看到十六岁的自己.
      那样青涩的岁月,每个少女都像一朵花迫不及待要盛开时的姿态,美却不自知,走路说话充满期待渴盼,又不知道在期待渴盼什么,因而更加诱惑. 燕冉冉当然不例外.一个夏天她都只穿各式白T恤和薄薄的牛仔布短裙,记忆里永远有大太阳,头发长长了也不扎起来,汗津津贴在脖子后面,站在梧桐树荫底下等同学一起去游泳,头顶蝉声嘶鸣,一声接一声像是永远做不完的梦.
      然后就又开学.
      燕冉冉坐公车上学,她喜欢站在有长栏杆的窗边,可以看路上的风景和行人.有时候也会在车上遇到同学,往往是占了座位拿着课本一路看到学校.她只是和他们点点头,有时候他们看不见她,她也就装做没有看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该是夏天走到尽头的时节, 燕冉冉每天上学和回家都可以在公车上看到同班的卢凯.
      和任何一名十六岁的少年一样, 卢凯长手长脚,有些快要成人时对自己身体的隔膜和尴尬,又不甘心,因此上肢体语言时时夸张.可是,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不笑的时候眼角也是转转折折,笑起来笑意四溅,感染周围每一个人. 燕冉冉几个好朋友私下说: “卢凯专心看人的时候,真叫人脸红.小说里触电的感觉是不是就是这样子?可惜他学习这么好,又喜欢和他的朋友打球,从来不多看我们.”
      第一次在车上看到他,高瘦的少年在车门要关的一刹那冲上来,书包险险被车门夹住,然后抬头看到燕冉冉,说: “真巧,你也在这辆车上, 燕冉冉.”
      燕冉冉让出身边的一侧栏杆给他: “你今天怎么也坐这路车?”
      “我原先都是换另一路到学校,这两天线路改道,我就早两站下车,换这一路. 你每天都是这时候上学吗?”
      燕冉冉点头,又去看窗外.夏天深浓的绿荫慢慢褪了颜色,很快又可以踩着落叶走路了吧.
      等到巴掌大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燕冉冉已经习惯每天上学在同一站看到卢凯上车,放学的时候一起等车.
      她一直想问:你那一路公车改道还没有结束么?
      因为两个人在车上都不怎么说话,她从来都没有机会问这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个习惯,少女变得分外矜持,开始穿粉红的衬衣,还有印满小花的裙子,从车窗的反光里看自己有没有驼背含胸.
      小小的燕冉冉不知道, 那一年秋天,卢凯的车从来都没有改过道,每天早晨为了和燕冉冉上同一辆车, 他在车站总要等上十来分钟,每过一辆车就找倚在窗边那张晶莹皎洁的脸.
      下过几场雨,秋意渐凉, 燕冉冉感冒请了两天假.
      再去上学的时候,她换上秋天的橙色毛衣,打大大的黑伞.车上人很多,有伞滴水到她身上,窗上起了雾气,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鼻子还有点塞,只觉得车厢里空气混浊,说不出的郁闷.
      然后她看见卢凯上车,少年半边衣衫尽湿,头发上还挂着亮晶晶的雨珠,这样狼狈,眼睛却亮得出奇,挤过来同燕冉冉打招呼: “你身体好了吗?”
      燕冉冉点头,周遭的一切全部淡出,只看见少年闪熠如星光的眼睛.
      教室里同桌把笔记给她,又同她讲这两天的新闻,说: “卢凯连着两天迟到,被点名批评呢.”
      燕冉冉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少年还是满不在乎的神情,向走廊里懒洋洋伸出腿去.
      国庆长假前最后一天, 卢凯照例陪燕冉冉等车回家. 临下车, 卢凯转头对她说: “明天,还是老时间,老车站,我们一起去看画展.”没等燕冉冉说话,他已经三两步跑下车.
      第二天燕冉冉对家里撒谎说去女同学家,出门前又照了镜子.她特意用啡色发带把头发束起来,配上黄色条纹的毛衣和啡色长裙,更映得双颊绯红,眼神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
      已经记不得同卢凯去的是哪间展馆,看的是什么画展, 燕冉冉只记得看见卢凯在原来那个车站上车时,自己心里好像鼓满了风的帆,急急想乘风而去. 卢凯拉住她的手那一刻,她害怕自己的心跳太快太大声,害怕卢凯会听见或者握住她的手会感觉到.一路走下来,掌心慢慢渗出汗,不知道是谁更紧张.
      卢凯送燕冉冉去车站,经过一条小路,两边花圑里种满桂树和冬青, 燕冉冉小声说: “桂花开了.”果真,仔细看去,米黄色小小花朵影绰绰夹在绿叶中间, 一簇簇,一粒粒,密密麻麻散满一树.
      燕冉冉吸一口气,胸臆间充盈隐约的香气,她终于抬头去看卢凯,说道: “桂花要到了晚上才最香,这整条路都会是香的.”
      卢凯笑,眼睛里映出面前明媚如花的少女,红着的脸和亮的眼睛. 燕冉冉以为他不信,正要分辩,他说: “桂花其实白天黑夜一样的香,只是入夜,人的心静了,才更觉到香.”
      公车开过来, 燕冉冉跑着追上去,追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对卢凯挥手: “放完假车站上见.”
      在车上她看见卢凯的身影越来越小,低头去看自己被他牵过的那只手,仿佛又闻到花香.车子摇来晃去,她心里满满的喜悦也跟着摇来晃去,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长假结束, 燕冉冉如常出门,却看见爸爸推着助动车在门外等她: “冉冉,这几天我送你上学,放学也等我来接再走.”说罢转身上车,再不多说一句话.
      燕冉冉急得一头一脑都是汗, 一手抓住书包,另一只手还是不自觉地抓住扶手,坐了上去.
      一路上风那么大,吹得她的眼睛生疼,她睁大眼睛想看每一辆从身边过去的公车,和每一个等在车站上的人.看得那么用力,不知不觉眼泪掉下来.
      那天卢凯迟到.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他都迟到.每次进教室,他都先往燕冉冉方向看一眼,才低头走去自己的座位.
      要到很久以后, 燕冉冉才听说老师给自己的父母还有卢凯的父母都打了电话. 那么久以后,爸爸已经不再接送她上学,她也开始学习其他同学,在上学的车上多看两章书.她同卢凯再没有说过话,直到中学毕业,然后就断了联络.
      燕冉冉去找过很多次,可是再没有能够找到过那条小路. 她想:一定要晚上去一次,看看是不是整条路都会是香的.
      今天夜里,她终于又回到那条路上,尽管多年前的她和他早走失在拐角处,她也再不是十六岁那个哭泣的燕冉冉.
      年轻时候的爱,不计代价,不求回报,不懂妥协,不知退让.他们爱上的是爱情本身,那样纯粹透明,一生中只有这么一次,错过了再不回来.这遗憾,天长地久. 每一次看见月光染白树梢,每一次听到秋雨敲响车窗,每一次闻见桂花满天满城,她都会想到从前.
      姚芳童探头出来: “喂,一个人躲在外面做什么?小心吹了风头疼,还不快进来?”
      燕冉冉答应, 站起身来,微微笑着向虚空举杯,在二十七岁这天, 遥祝当日的少年永远平安喜乐.
      为了从前, 为了旧时光,为了你陪我走过的每一段路.
      你陪我走过的每一段路,都曾经芳香满路,都叫人永远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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