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归》芳华旧

2、名动四方（上）

　　李萧然第一次上战场是在十五岁的年纪，半大的孩子将将读过“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万丈豪情，却依旧是敌不过战场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残酷。苏营怕把小崽子吓出个好歹，战后不久便向杨宁将军讨了兵器补给的活计，带着人往江浙散心去。

　　其实，李萧然并不十分害怕，那些第一次上战场，并捡回一条命来的新兵，与他年纪相仿甚至再大一些的，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良的后遗症，或是噩梦连连，或是呕吐惊悸。苏营直道他这种没有反应的反应实则是被吓傻了，李萧然是不知道师兄说得对是不对，亦不知道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打开始记事，他的记忆里便是天策府将士们演武之声，青锥牧场跑马之声，城墙下兵戈乍碰之声……身边昨日苍茫黄昏下善意笑道他没爹没娘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兵，在下一次征战中便再也没回来，李萧然还能记得，那时他边刷着自己的小马驹，边回答道，将军姓李，我便姓李……

　　生命中的聚散离合比草木荣枯还要频繁而多变，慢了一个转身，赔上的便是一条性命，他，早就知道的。

　　“小小年纪，板着张脸做什么？”苏营打马凑到李萧然身边，伸过手来，想要揉一揉小师弟的头发，却被躲了过去，一股莫名的惆怅油然而生，长大了果然是不可爱了。

　　李萧然看了苏营一眼，又看了一眼苏营那匹一头凑过来就不肯走了的大黑马，默默牵了牵缰绳，让自己漂亮的小母马离这一人一马远一些。

　　左右兵器的补给速度再快也需得两三日才能往回赶，苏营本就心疼小师弟，想带半大的孩子出来看看，还未到藏剑山庄便开始打发李萧然：“四五年前带你来过一趟，不过估计着你也不记得了，哪儿热闹你往哪儿去，别跟着碍我的眼。”

　　“……”李萧然瞧着师兄一脸嫌弃的样子，微微抿起来嘴角，笑道,“那便，多谢师兄了。”

　　说罢轻夹了一下马腹往西湖而去，远远还能听到苏营笑骂他小兔崽子的声音。不过，西湖十景，那一年他当真是仔仔细细看过了，虽然当时年纪尚小，但却因为从未见过，故而印象极为深刻。

　　正当李萧然走马观花将西湖又绕了一圈时，偶然看到断桥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在叫卖糖葫芦，忽然便想起了那年他除了见到当世高手比武论剑，见到名满天下的西湖美景，还遇见过一个秀坊弟子。一串糖葫芦，几句无忌童言，那是李萧然记忆里为数不多与同龄人相处的画面，他忽而便想，既然无事，七秀坊与此地亦不远，去看上一眼又何妨。想到此处，李萧然心里竟升腾起一种单单属于少年的激动与欣喜，扬了马鞭，在西湖边上留下一串哒哒的马蹄之声。

　　过了水路，李萧然在黄昏时候堪堪登上秀坊码头，他自然知道秀坊皆为女子，不，贺兰、贺兰潋不是，不管如何，他都不敢造次。只不过还没等站定，便有两位秀坊姑娘走了过来，年纪稍大些的上下打量了李萧然几眼，心道除了七姑娘，未曾听闻哪位姐姐妹妹还与天策府有牵连，况且眼前也只十五六岁的年纪。

　　“在下天策府李萧然，来拜会故人。”李萧然被看了几眼，颇有些不自在，连忙自报了家门。

　　那秀姑娘见李萧然年纪不大，说话倒是老成得很，禁不住笑了一声：“我还当这春天还没过去，你们便赶着来拿冬衣了。”

　　“那……你要找的是谁？”年纪尚轻的秀姑娘名唤汀挽，插嘴问道，问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往师姐身后缩了缩。

　　“贺兰潋，”李萧然报了名字，又有些惶恐这四五年的时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人已经不再秀坊，忙又道，“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此地习艺？”

　　“找的是他呀，谁知道他哪里？”

　　“你顺着二十四桥过去，过听香坊、桃花村，到了碧霞岛应该便能看到他了。”年长些的秀姑娘瞪了汀挽一眼，贺兰潋与这群小姑娘不太合得来的事情，她是知道一二的。

　　李萧然道了谢，背着长枪往前走去，心中不免好笑：这么几年过去了，那人还是这般，与姑娘们水火不容……

　　已经到了秀坊地界，李萧然反倒不着急了，边走边看，待他找到碧霞岛时，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余晖，与天策府苍茫的日落不同，秀坊的夕阳仿佛被这群姑娘沾染得秀美而温柔。

　　循着浅浅的天光，李萧然看见一个清瘦却并不显弱的背影，他清了清嗓子，轻轻唤道：“贺兰？贺兰潋？”

　　彼时，贺兰潋正拎着一小篮胡萝卜喂兔子。

　　早先，贺兰潋和一众秀姑娘一起上女红课，不出意外的一塌糊涂，他本就不喜欢这些，得糊弄且糊弄，后来被七师父撞见过一次，本以为因此得了救，谁知七师父非但没有免去他的女红课，还道，课业不好便要受罚，他自然是日日被罚打扫兔舍，久而久之，也成了习惯。正反在他眼里，兔子倒是比那些师姐师妹们可爱得多。

　　听得有个男声喊了自己的名字，贺兰潋有些稀奇，毕竟除了自己，秀坊就只有兔子堆里能找到雄的，他放下篮子，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去。

　　“李……狗蛋？”

　　李萧然看着眼前的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有些陌生的清秀脸庞，唯独那一双桃花眼与记忆完全重叠，眼尾微微上挑，漂亮得如同画师笔下仕女图中一抹嫣然的笑。

　　接着他听到了一个许久未曾出现过的，他个人比较深恶痛绝的……称呼。

　　“……”

　　贺兰潋要比李萧然矮上半个头，他微微仰起了脖子，看够了对方不太服气又不好开口的表情，才展开一个笑容：“李萧然。”

　　心里滋滋啦啦的小火苗还没燃起来，便被一场春雨细细浇灭，连一丝烟儿都冒不出来，李萧然傻傻看着贺兰潋，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你怎么在这里？”贺兰潋眼珠子微微一转，又道，“专程来看我的么？”

　　原本这话他也只是玩笑，做不得真，无论是天策府大营，还是塞外边关，都里秀坊十万八千里，他们一不是亲人二不算挚友，这四五年来，连封书信都没有，哪有专程来看他的道理。

　　可谁知李萧然只听了他前半句，便急急道：“我来看看你。”

　　两句话，恰巧重叠在一起，两个人皆楞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贺兰潋笑着便又蹲下身子，从篮子里拿出一根胡萝卜，逗弄一只胖得可以的大灰兔子。放之四海，这都不是待客之道，可他就是……莫名的不想，不想那么客套。

　　果然，李萧然自己凑到了旁边，贺兰潋顺手递过去了一根又粗又壮发育良好的胡萝卜，那胖兔子如同吃了三五年清粥忽然发现眼前有了大鱼大肉，当机立断抛弃了贺兰潋手中营养不良的胡萝卜，扭头奔向李萧然的怀抱。贺兰潋竟还从胖兔子圆溜溜的红眼睛中感受到了嫌弃，天理何在？

　　李萧然瞅着仿佛在吃山珍海味的胖兔子，瞅着瞅着竟觉得很有食欲，自个儿嘀咕道：“这兔子烤了……”

　　说了一半想起来这是别人家的兔子，连忙收声扭头去看贺兰潋。其实这也不怪李萧然，军营中数万人要吃饭，伙食能有多好，战事不紧的时候，苏营便会带着他在山林里打些山禽小兽打打牙祭，野兔最是常见，自然经常被苏营剥了皮放上烤架，烤了多年，苏营手艺好得很，隔了一条河都能够闻到香味。

　　贺兰潋养了好些年的兔子，别说吃过兔子肉，就连想都没想过要将这一个个白团团灰团团给烤了，一听这话，鬼使神差问道：“好吃么？”

　　“……好吃。”

　　“好吃也没用，”看着那只胖兔子如同感受到了生命受到威胁，舍弃胡萝卜奔回绒毛团团的大部队中，试图混淆视听，掩盖住自己肥硕的身躯，贺兰潋拍了拍袖子站起身来，“你若是敢将它们烤了，师妹们怕是要找你拼命的。”

　　李萧然心道，哪里轮得到我烤兔子，换了其他秀姑娘，怕是一听到他打了这注意，便要柳眉倒竖，将他赶出坊去。可抓转念又一想，贺兰潋连烤兔子都没吃过，失去了好多乐趣。这乐趣倒并不单指口腹之欲，捉和烤的过程，亦是快活得很。正反左右无人，李萧然索性捉了贺兰潋的手，往山林里跑。

　　鸡飞狗跳的折腾了一阵，李萧然成功捉住了一只十分倒霉的山鸡。收拾山鸡的时候，贺兰潋并不能帮上什么忙，李萧然干脆打发他去附近桃花村讨要些油盐。贺兰潋虽然与小姑娘玩不到一处，却分外招长辈喜欢，村里的婆婆连油盐带姜蒜，给他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贺兰潋拎着小包裹回到树林时，李萧然已经将架子搭好，一簇篝火将他年少而英挺的面容映照得微微发红，火光中有种恍惚的温暖感。贺兰潋微微一怔，才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将手中包裹递过去时，方看清对方脸上几抹烟灰，如同前些日子见过的没洗干净脸的花猫。李萧然将东西接过来，无意识的用手背蹭了一下脸，再在脸颊上添上一道痕迹，贺兰潋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你脸上脏了。”

　　说罢伸出手去，将李萧然脸上的灰抹开，随着范围逐渐变大，贺兰潋便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李萧然随即知道自己上了当，又不是小姑娘家家，还要为这等小事生气，但到底少年心性，玩心一起，便收不住。

　　贺兰潋“哎呦”了一声，连忙旋身躲开，他本就怕痒，李萧然这瞎猫撞上死耗子，“报复”得正是弱点。秀坊轻功讲究优美轻盈，可偏偏他没什么临敌经验，再加上天策府招招皆是实用为先，一时间竟是躲都躲不开，最后贺兰潋只得求饶道：“好了好了，是我的不对，给你道歉好不好，山鸡糊了，糊了！”

　　李萧然一拍脑袋，赶紧翻了翻架子上的山鸡，打开贺兰潋方才带回来的小包裹，回想着苏营教过他的方法，小心翼翼放起佐料来。贺兰潋本想帮忙，李萧然却不让：“你别动，回头也灰头土脸的，跟我一样。”

　　贺兰潋下意识的看了李萧然一眼，觉得眼前少年的面容在火光下英挺得很，就连满脸烟熏成的灰，都显得几分可爱。他不像师姐师妹们，会随身带着绣了花的帕子，只要扯起宽宽的袖子，认认真真帮李萧然擦起脸来，他想，你给我烤山鸡，我便勉为其难，为你擦擦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