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谎百局》罗莎蒙德

61、chapter 8 浮华世家（12）

　　包场房间里十分安静，很适合私密聚会。

　　“听说，你赢了？”霍月华视线望向前方的首映礼，为了向她表示感谢，顾溪白邀请她观赏电影首映。

　　“嗯。”他表情毫无变化，顾溪白只是微微点头，此刻他对这个女人没有任何抵触情绪。

　　“顾sir，怎么这么看着我？”

　　她不自觉摸摸脸颊，他毫不隐讳地露出探究的神色。

　　“霍医生，你和我曾经讨厌的女人长得特别像。”

　　“……”他可以直接说，她很讨厌。

　　“小时候输得太惨，才会这么讨厌她。
　　现在，我又赢了，就不偏执的讨厌她。”
　　她在浮生里的脸孔充满了他儿时的梦魇，不可否认当年‘霍明远’的身份是借来的，贵门世家凭借身份青云直上，而后身份被揭穿落入深渊，历史比比皆是。
　　女人尚可凭借年轻时美丽样貌搏一下，男人安全感来自“身份”、“社会地位”、“财富”，这些组成男人一切的虚荣心。
　　身份是偷来，顾溪白儿时一直活在不安焦虑之中。

　　顾溪白沉默一会，他深深地笑了：
　　“她教会我一件事。
　　当孤军奋战对抗这世界时，得到了我所想要的结果。
　　但，不代表……
　　我赢了，这个世界。”

　　事实上从顾溪白开始怨恨霍月华，不相信任何人那一刻，他已经输惨了。

　　“所以？”霍月华有些疑惑，为什么要特意对她说。

　　“我恨累了。”酒水仿佛给他放松神经，顾溪白弹着手上的烟灰，他拿起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够劲。
　　如今，他赢了。顾家继承人的身份，家族强悍有力的社会地位，或许在这一刻，彼此身份才是平等的。
　　他喃喃自语般说道：
　　“十二岁之前，上海租借里的生活，妈妈一脸献媚游走在各色男人间的样子，第一次喜欢过女孩，那些没结果狰狞又冰冷的记忆……
　　我累了，打算统统丢弃掉了。”

　　霍月华沉默不语，拿起银色小勺子品尝一小口甜品，仅仅一小口，她便把勺子放在一边，用眼神示意，她吃好了。

　　顾溪白对这位千金小姐奢侈浪费的作风不与赞同，他顺势把她那份拿到眼前，继续吃下去，可刚吃一口……
　　他微微蹙眉。

　　“就像人在成年以后，看到初恋的感觉。”霍月华有些好笑的望着顾溪白手中的甜品调侃。

　　“什么感觉？”顾溪白也忍不住放下叉子，太甜了。

　　“现实与想象，有所不同。
　　在你控诉她种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段令人心酸短暂回忆里，她也耗费青春、记忆、感情，她在很多年以后，也没能治愈心头创伤。”
　　霍月华语气异常缓慢，她仿佛在思索。

　　“情感的破裂，源于彼此错位的期待。”

　　她拿起那份甜点，毫不犹豫扔进纸篓，有些东西已经过去了，就该把过往的历史清理一下。
　　“顾sir，人应该往前看，你选择遗忘是对的。
　　只能说，那个女孩……
　　她当年没有成为，对你而言，必不可少的人。”

　　顾溪白凝视眼前不断腾升的烟雾，他才开始慢慢欣赏自身过往。
　　从霍月华开始他不知已经换过多少任女友，对生命中遇到每一个女人他都表现得放荡不羁，也感受过一些女人带过他的温暖，也仅此而已。

　　梁少悠提醒过他，痛苦就是痛苦，无所谓好与坏。痛苦，人活着并与之共存一部分，它不可避免。
　　她们之中，没有谁能让顾溪白摆脱沉重的无力感，他长大成人过程中缺失源自父母对子女，深刻的爱。

　　顾溪白必须承认，自身的缺失。
　　他无法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寻找，揣测、失望，然后心里觉得和父母一样，觉得女人都会离开他。
　　缺失就是缺了，失去父母庇佑他也如此活过来，不需要谁来替代父母来爱他，也替代不了！

　　这是男性世界里隐约的真相：
　　世间很残酷，它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争斗，人需要在那种争斗中当场取胜，绝不可能服从他人。
　　所以，人除了当场一决胜负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生存方式。

　　这场游戏他没有胜算，要懂得及时抽身。
　　顾溪白掐灭手中的香烟，优雅缓慢地穿上外套，抬眸望了一眼刚刚结束的电影首映，他拍了拍她肩膀：
　　“Holden（霍顿）一会回来，你再坐一会。
　　我失陪了。”

　　霍月华微微侧身，望了一眼顾溪白消失的方向，她忽然轻声问了一句。
　　“‘哥哥’，你已经长大了吗？”

　　“嗯。”他只是微微点头，顾溪白收起那只霍明珠送给他的银色打火机，放入西装外套的口袋。

　　顾溪白望着外面明亮大门，走了出去，他心里慢慢开始期待，将来的故事。
　　“望月怀远，霍月华和你有缘分的那个人，他叫‘霍明远’。”
　　可惜，他只是顾溪白。

　　霍月华对这一切淡淡一笑，‘少悠哥哥’已经长大，就不需要‘望月’。
　　她会如他所愿，忘记了。

　　首映结束许久，霍月华环顾四周清冷座椅，梁少悠并没出现，空旷的电影院只剩她一个。

　　她抬起眼眸望向窗外，太阳慢慢落下，一片雾色遮盖金色光芒，好像在现实里却看不见，海被山峦遮挡，变得无法凝视。
　　周围飘荡着一种感觉，她预感到某些东西会消失不见……

　　霍月华来回楼上楼下跑了三圈，终于在一处画廊找到梁少悠。

　　她气喘吁吁，霍月华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
　　“你跑的哪里去了？”

　　他凭倚在精致的座椅上，有些心不在焉地俯视眼前的画作，耳边听到她脚步声，不尖锐，略带柔和圆润。
　　梁少悠侧身面部轮廓柔和他眼角悬起一丝笑意，答道。
　　“一直在等你。”

　　那一刻。
　　一束光线照射在她的侧脸，霍月华微微一怔，循着光线强烈的角度望向面前那张画作：

　　群青和铅白调和成蔚蓝天空，明亮而深远，青石绘制微绿色海面显得遥远。
　　视觉中心，美丽少女阿里阿德涅肤色非常淡，恰好蕴存她脸颊上淡红色胭脂，与酒神狄俄尼索斯身上深红色披风形成呼应，展现酒神狄俄尼索斯第一次见到阿里阿德涅公主时激动的心情。

　　威尼斯画派“提香”的代表作《酒神狄俄尼索斯与阿里阿德涅》。

　　梁少悠望着那张油画作品，缓缓说道。
　　“古希腊里有个神话故事：
　　希腊王子忒修斯为拯救雅典向克里特出发，忒修斯进入迷宫之前，得到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的帮助，公主给了王子一团金羊毛，她把一头拴在迷宫入口，另一头在王子手中，这样忒修斯便不会迷路。
　　忒修斯成功砍下了迷宫里半人半牛的怪物弥诺陶洛斯的头颅，王子曾答应公主，若是自己活着出来，便要娶阿里阿德涅为妻。

　　但，他反悔了。
　　忒修斯将阿里阿德涅带上了自己返航的船，他趁她在岛上小憩之时，将她一个人扔在了无人荒岛上，自身自灭。

　　阿里阿德涅公主醒来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很绝望，一个人在哭泣，哭了很久，很久……

　　众神听闻阿里阿德涅的遭遇，无比同情她的遭遇，议论要将她带回奥林匹斯山，委派了酒神狄俄尼索斯去迎接阿里阿德涅公主。

　　或许，酒神只是怜悯心泛滥奥林匹斯众神安排。

　　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出现，他拯救了企图用自杀来结束耻辱悲痛的阿里阿德涅公主。

　　命运女神降下神谕，告诉公主：
　　会有一段更值得守候的爱情，更高贵的命运，在等待着她。

　　狄俄尼索斯见到阿里阿德涅第一刻。
　　他便爱上了她。
　　他将她带回奥林匹斯山，他为她献上锻造之神打造的金冠，与她结婚。

　　这张画作，正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第一次见到阿里阿德涅公主时的场景。
　　酒神乘坐双轮战车，在两只印度豹驱动下来到了阿里阿德涅的身边。
　　酒神深红色披风展现他第一次见她时激动的心情。”

　　霍月华缓缓抬起眼眸，眼中视乎有些隐约水色，她沉默许久，才喃喃自语般的说着：
　　“说了这么多，打算做什么？”

　　“把画买下来，我们的结婚纪念礼物。”梁少悠微微耸肩，他撇了一眼被遗落在角落的玩具小熊，若有所思问道：“望月？”

　　“她走了……”霍月华缓缓说道。

　　走了？
　　梁少悠思维敏锐，他神情有些紧张的凝视她。
　　‘走了’？还是‘死了’？

　　显然，梁少悠比顾溪白反应快多了，他敏锐的问道。
　　“月华，小时候的记忆，你全部都想起来了？”

　　“关于‘忒修斯、阿里阿德涅、狄俄尼索斯’三个人之间的故事？想起来了。”
　　霍月华语气异常平静，故事永远都在，想起来是早晚的事，人会走，记忆永远带不走。

　　‘望月’消失，意味着‘月华’负担起儿时记忆。
　　记忆始于时间流淌过的痕迹，她生命里流淌过一些痕迹，总会想起来。

　　“你很平静。”梁少悠仔细观察霍月华一会，平静表象背后，往往内心波涛汹涌。

　　“……”
　　霍月华摊手，她能说什么？
　　听起来矛盾又荒谬，她的人生是一张迷宫组成的拼图。
　　当一气呵成完成，拼完最后一块，呈现在眼前……好像，谋杀案那般，冒失而受到处罚的爱情故事。
　　她唯有沉默。

　　“你可以述说，分享你的遭遇，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一直都在。”
　　梁少悠反倒希望霍月华能‘哭泣’大发脾气，他希望能把一些喧嚣，从她内心彻底宣泄出来。

　　霍月华一直是冷静自持的女子，她习惯沉默。
　　诉说宛如月光洒落午夜的庭院那般，她不动声色，汩汩倾泻：

　　“想起‘阿里阿德涅公主’为了妈妈背叛‘希腊王子忒修斯’，公主被王子抛弃了。
　　受到惩罚……
　　她也被最爱的妈妈，彻底抛弃了……”

　　人格融合。
　　所以，霍月华儿时的记忆，回来了。
　　哥哥、妈妈，她没有抓住任何一个，她被彻底抛弃了！

　　“小可怜‘阿里阿德涅公主’。
　　现在，众神听到你的哭泣，委派‘酒神狄俄尼索斯’来拯救你了。

　　‘望月’是痛苦承受者，儿时那些你无力承担的痛苦，都有她替代你去承受。
　　现在‘望月’走了.
　　也许……
　　时间在告诉你，‘月华’能独立承担痛苦。

　　霍月华，承担伤痛是成年人一种独有的天赋，克服伤痛，战胜自己。
　　你长大了。”

　　霍月华清亮眼眸，沉寂光线，逸散出一点温度。
　　这件事情上，她战胜自己，她成长了？

　　霍月华被梁少悠独特的观点所吸引，他缓缓向她伸手，他把她牵到身边椅子，让她坐在旁边，他说道。
　　“母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过世了，父亲是一个放任我长大的男人。”

　　梁少悠双手交叉想了许久，他要替别人做点事，又有点怨，活着才有意思，否则太空虚了。
　　“我告诉自己，比起觉得被遗弃，这意味着……
　　我可以自由选择‘新的家人’，很棒吧？”

　　“酷！”她眼眸微微一怔。
　　霍月华很快从失落的情绪中醒悟，一个男人在恋爱时最能表现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质。梁少悠在很关键的时候给予她一些善意的提示，鼓励她更勇敢去面对自己的生活。

　　“Holden（霍顿），你是我选择‘新的家人’。”

　　“荣幸之至。”
　　他正确地领悟，只有当人愿意签署神圣契约，才能拥有实存在的幸福。
　　梁少悠生在乱世之中，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

　　那些渺小存在于心底小小的愿望……
　　希望每天有人等他，渴望有人会急得找他，会因为找不到他而反复喊他名字，他的幸福存在于平凡的细节中。

　　家，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这场缘分游戏玩得如此漫长。
　　望月怀远，缘起于那个名讳“霍明远”。

　　一切缘分，始终只是名字，“霍月华”、“霍明远”。
　　霍月华在经历漫长选择与被选择后，找到了真正与她有缘的那个霍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