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鸩来仪》笙殳

6、犹记当年初见（一）

　　九州大地，从西方昆仑起，延续出众多山脉。其中一个分支唤作招摇山。招摇山中有一片林子，名叫百鸟林，我就出生在那儿。
　　百鸟林的主人是一只不知活了多少岁的槐树精，我们都叫她姥姥。没人知道姥姥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招摇山中甚至有一个传言，说凭姥姥的道行早就可以飞升成仙了，可她却不知为何，几百年来甚至连百鸟林都不曾踏出一步。
　　我相信传言是真的，所以更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什么，毕竟成仙对一个妖怪来说是多么美丽的梦。
　　那时的我一心想要成仙，总是幻想着九重天上到底是什么样子，虽然百鸟林中的其他飞禽总是笑我痴人说梦。
　　他们喜欢说：“像我们这些凡鸟，能开灵智，修习法术，已不知比同类好上了百倍，就不要再去奢望那些遥不可及的事了。”
　　不过幸好，姥姥从没有嘲笑过我，她的人形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对我们也总是很慈爱，她曾对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抱负，只要坚定不移地往下走，谁说有一天不会实现呢？只是，那九重天上……”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对我而言已是最大的支持，所以我努力地学法术，废寝忘食，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了些，但每学会一种法术，都觉得难以抑制的快乐，好像自己离天宫又近了一步。
　　每个月的初一，姥姥都会在百鸟林中最大的那棵楠木下教我们法术，若我们有什么修行的问题也可以在那天向她提出。姥姥有问必答，但也从不强迫任何人必须在期限内学会。唯有我是自愿，因为我怕麻烦。若这个月的法术没学会，必然会影响下一个月的学习，这样以后花在弥补上的时间和精力会更多，还不如一次就完成了。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鸟精都这么想，天下法术何其庞杂，哪有学完的一天？所以姥姥的法术也没有必要全都学会。毕竟对于鸟族来说，比起修炼法术，天性里是更喜欢歌唱和玩乐的。所以在大家眼里，我大约是个异类吧，和我要好的也就那几个，容瑾算是其中之一。
　　容瑾是一只凫奚鸟，状如雄鸡而人面。凫奚族人安土重迁，在他们的领地上生活了成千上万年。可她偏偏也是个异类，整天喜欢乱跑。所以后来，当我们能够化成人形的时候，她便决定要踏遍九州的山山水水，而这大概就是后来凫奚团的由来。只是一年前，她受了点伤，不得不闭关修养，这才迫不得已把凫奚团交到了我的手上。
　　到现在我还记得化形那晚的景象。
　　子夜将至，皓月当空，所有的鸟都聚集在楠木树下。化形是鸟族的“成年礼”，当姥姥宣布仪式正式开始，无数鸟儿飞上天空，汇聚成一股五彩的河流，绕着楠木繁茂的树冠盘旋向上。当他们盘旋到第九圈时，突然开始加速，如一簇烟火直冲上天空，然后“砰”的一声绽放，在空际滑下无数璀璨的流星。
　　这美丽到极致的一幕，不论过了多久也始终刻在我的脑子里。
　　姥姥站在神坛上，和蔼可亲地看着我们，问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们齐齐点了头，在漫天的银辉之下，开始施展化形的法术。对于妖怪来说，要修成人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并非迷惑凡人眼睛的幻术，而是真正地脱胎换骨。既需要深厚的修为作为基础，更需要在化形时排除一切杂念的空灵。
　　当我念诵起化形的咒语，只觉丹田处升起一股暖意，并且开始在周身游走，慢慢地，那股暖意游走得越来越快，身体各处也开始传来刺痛的感觉，就像点燃的蜡烛在缓慢地融化。我凝神屏气，强忍住这股痛苦，努力维持灵台清明。
　　就在这时，一道黑光从我的额头处射出，随即像一条缎带将我重重包裹。身上的热度越来越强，我仿佛真得就要这样彻底融化。可是，就像绷紧的弦突然断掉，一切痛苦也在最强烈时戛然而止。
　　周围响起了一片掌声，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数十只画眉叼着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镜飞到我面前，镜中一个女子一袭黑色纱衣，有些怯意地看着我。
　　她中等身材，算不得修长，五官齐备，都呆在该在的地方，皮肤白净，黑色的长发垂在腰间。我看过凡人的图册，用人的标准来说这种外貌应该算得上清秀，不过离美貌差了一大截。
　　这就是我的人形，挺好的，至少没有缺胳膊少腿。
　　姥姥看着化形成功的我们，说道：“既然有了人形，那你们从今以后就要按照人的行为举止来要求自己。明天，你们就要离开百鸟林，姥姥送你们每人一件礼物，希望你们各自珍重。”
　　修得人身，就要外出历练，这是百鸟林的规矩，毕竟世上没有永远的保护伞。但说到分别，大家的情绪还是有些低沉，我的心里也像坠了块巨石，看着姥姥向我走来，想到这些年来她对我的照顾，心中涌起一股酸楚和不舍。
　　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姥姥却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和蔼地摸着我的头发，“傻孩子，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看我的，到时候可要给我这个老太婆，好好讲讲外面有趣的见闻。作为我最得意的弟子，这段璎珞送给你。等你找到那个对你最重要的人时，就把它送给他吧。”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姥姥一双巧手，将我的头发左右各分出一束拢在脑后，系上了那条缀着一颗红色珍珠的璎珞。
　　“这颗赤珠是我在一个南海血蚌的遗体里发现的。她爱上了一个人间的男子，结果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所以桑梓，你以后一定要慎重行事，找到那个最适合自己的人才行啊。”姥姥轻声叮嘱我，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担忧。
　　“我知道了姥姥，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随时都会回来看您的。”我露出肯定的微笑向她保证，心中却想，成仙之道，必得清心寡欲，绝情弃爱，这段璎珞，大概是送不出去了。
　　到如今，百鸟林已不复存在，姥姥也在很多年前逝去。我果然如当初所想，一直留着她送我的赤珠，不过我在里面发现了一本秘笈，是姥姥关于修炼的一些参悟，让我在修行上受益匪浅。
　　而连弈，是我离开百鸟林后遇到的第一个人。
　　成仙的第一步，要先学会做人，所以我想去人间看看。从招摇山出发，足足飞了七天，我来到了白雪皑皑的摩崖山，它就像传说中的冰雪仙子美丽绰约而又凛然不可侵犯。因为实在有些疲倦，我收了法术，在山脚处寻了一棵高大的杉树休息。皓月高悬，树下的山谷很是宁静。
　　可是不久后，一阵夹杂了金属声音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我一个激灵，从朦胧的睡意中醒来，屏息望着山谷的北面。
　　是有人……从那里过来了。
　　皎月不知何时蒙上了轻纱，在朦胧的月光下，一个人影远远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他在奔跑，可是身形不稳，看样子应该是腿部受了伤。当他向着我的方向越跑越近，我也逐渐看清那是一个穿着银色盔甲的男子，手中紧握着一把长枪，头盔已不知去向，脸上还沾满了血污。
　　因为是第一次看见人，所以我立刻上了心。
　　根据他的打扮，我判断他应该是一个武将，只是为何会受伤，还跑进这密林中来？
　　不等我想清，远处更多的脚步声便告诉了我答案：有很多人在追他。
　　姥姥临行前反复交代过，像我们这些小妖怪，绝不能随意干涉人间的事，因为一切都是天意早已安排好的，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有天谴落到我们头上。所以我只能藏在树阴里，看着一群穿着红色盔甲的人在我栖身的那棵树下追上了那个男子，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一只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鸩鸟。
　　虽然被团团包围，可男子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惶与恐惧的神色，斜举着长枪，与那群人冷冷对峙。
　　更奇怪的是，那群穿着红色盔甲的人竟没有一个敢立刻上前将他拿住，即便他身上已经带伤。
　　气氛如此得凝重，连夜风似乎都停了下来，身为旁观者的我都忍不住有些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