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故人旧年华》任飞飞

4、第4章 青萍末

　　若说这一生中，谁还当得起林太后一个恨字，那就莫过于瑞芳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呢，一个什么都没做过的人，又怎么能做错呢……

　　林氏印象中，瑞芳是母亲身边最娇俏的丫头，陪房刘妈妈总劝说母亲，这样的狐媚子要赶紧打发走，但她从小在身边伺候，母亲总舍不得，她自己也乖觉，敛声静气的，总穿着赭石、鸦青这样沉甸甸的颜色，垂着头安安静静的站人后头，将出挑的容貌隐在重重叠叠的阴影之中，每次想起她，林氏的脑海里都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日崇宁伯家公子何延来拜见母亲，这是个素来爱在女人上做功夫的纨绔少爷，小小年纪就成了风月场上的常客，眼睛一扫，到了角落里垂头不语的瑞芳，那三角眼登时便亮了起来，当着长辈不好说话，却暗自记了下来。不知冲谁使了钱，竟被他打听到了名姓。

　　定国公府开宴，何延在酒桌上喝多了，冲着林亦琨戏谑了一句：“瑞芳那样貌身段，怕是群芳楼的姐儿也比不上，不如你向表舅母讨了来，与兄弟消受上一番……”

　　二哥因为这话与崇宁伯世子打了起来，母亲听说，恨得牙痒，把二哥打得皮开肉绽，又以为是瑞芳给二哥招来的祸端，便把她和赔礼送到崇宁伯府，崇宁伯夫人哪能留这么个妖精在儿子身边，礼收了，人却让回来了。

　　瑞芳被送去庄子，可定国公府里头的大丫头，比那外头小门户的小姐还要娇贵三分，到了庄上，她那行动做派自然与那等乡下婆子大有不同，生得好，性子娇，引得一众婆子十分嫉恨，底下的仆妇消息最是灵通，知道瑞芳是得罪了夫人，自然变着法子作践。

　　二哥伤养好了之后，偷偷打探瑞芳的情形，听说了她的苦，愈发怜爱，还悄悄跑去与她见面，他自以为使了钱，天衣无缝，谁知早被那些婆子捅到母亲那里了。

　　母亲想把瑞芳随便嫁给哪个庄稼汉，却怕儿子没有顾忌，闹出丑事来，又想干脆发卖出去，远远的打发了，眼不见为净，却无意中发现儿子用自己的私房钱置办了个小院子，那来求买的人牙子竟是儿子出钱找来的人，就等这边放卖人，那边就接手了。

　　母亲虽没有声张，却动了真怒，她没想到儿子为了个女人，竟到了这种地步，小小年纪还未娶妻就置外室，传出去会是什么名声？又有哪个世家贵胄，愿意把闺秀嫁给这样的人？

　　丈夫混账，大儿子不听话，二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不能让这个贱婢毁了儿子的大好前程。

　　但想到杀人，她也犹豫了起来，活人斗不过死人，这种道理，她也明白，当初她丈夫要死要活的非抬举朱氏，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恰在此时，父亲的酒肉朋友喝酒的时候又笑话他妻管严，父亲自然不肯认的，众人便起哄把个美婢送给父亲，父亲借着酒劲儿夸下海口，要把她带回家去，不怕家里那母老虎，酒醒了就后悔了，但话已出口，不好反悔，只得携了美婢家去。

　　本以为一场暴风骤雨，谁知道母亲竟然没哭没闹，只说他要收这个美婢也可以，好事成双，她再送个美婢，父亲大喜，没想到夫人竟贤惠了起来。

　　哪想母亲送来的竟是瑞芳，父亲做事虽然有些公子哥儿习气，还没落得跟儿子抢女人，自然是不肯要的，母亲竟扬言，若他不收，就亲自上门把那美婢还给对方。为了让儿子死心，她把自己一直的坚持都放弃了，她要让儿子明白，这些贱婢爱的只是富贵……

　　父亲被母亲这疯狂劲儿唬了一跳，他怕老婆众所周知，但也只是私下揶揄，若是母亲真亲自打上门还人，那他惧内的名声可就坐实了，这事够京城贵族圈子笑话好几年的，他可是堂堂定国公府的二老爷，也是有脸面的人，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辈子都别想在外人面前抬起头来。

　　于是只好点了头，打算先虚应下来，稳住妻子，把瑞芳调到外书房先伺候两天笔墨，等母亲执拗劲儿过去，慢慢与她分说，再寻机赐给儿子。

　　谁知母亲竟真贤惠了起来，不仅给这两个新人安置了院子，还正正经经摆了几桌酒，抬了姨娘，还日□□着父亲开枝散叶。

　　这番举动不仅让老太爷、老太太刮目相看，连京里的世家圈子都震动了起来，梁阁老的嫡孙长女居然成了贤妇。

　　林氏的外曾祖辅国公梁阁老是三朝老臣，十多年前去世了，嫡长子早亡，只留下两个女儿，分别嫁入了林家和向家，爵位由二房袭了，两姐妹与现任辅国公一系关系冷淡，几乎互不往来。这也是姨太太一入京，不去辅国公府，直奔姐姐这里的因由。

　　即便这样，母亲在娘家当姑娘时养成的娇贵性子仍然改不了。十多年前，因为丈夫收了朱氏，竟把丈夫赶了出去，自己带着两个儿子去梁阁老的坟上痛哭。当年皇后身体还好，亲自出面劝和，她才忍了。如今，她居然主动为丈夫纳妾，一纳还纳两个。

　　这年头，悍妇转性比浪子回头还稀罕。正为如何拍皇帝马屁发愁的京兆尹干脆正儿八经的当成德化大兴、盛世之兆的祥瑞报了上去。

　　龙心大悦，刘贵妃雅缘圣意，开宴请定国公一家赏花，专门嘱咐所有女眷都来，就为了看看这俩新妾什么样子。

　　父亲对领的那份闲职从不上心，考课自然是万年中评，这一年居然变成了个大大的上，还小小的升了一把官。一时间，连定国公府都因此风光了几分。

　　没多久，瑞芳怀孕了，老太爷、老太太愈发欣慰，父亲也意气风发起来。

　　但林氏分明记得母亲一天天憔悴下去，二哥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

　　几个月之后，瑞芳不小心摔了跤，当晚便是一尸两命，父亲竟疑心到妻子头上，母亲性子傲气刚烈，与父亲顶了起来，竟干脆认在自己身上，随即两人大吵一架，父亲摔门而去，此后便几天几月的不回家。

　　瑞芳的死给二哥打击最大，他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也离开了家，他是个最乐观的人，只觉得若自己能立出去，就能守得住身边人，于是便接受了景王的征辟，当了个王府小官。

　　谁知，景王随后夺嫡不成，反而赐死，他的一众王府官员自然也受了牵连，二哥刚去，又没有参与谋划，经过家里的疏通，总算是出来了，但前途也断送了。

　　连番打击之下，亦琨再也承受不住，一病不起，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他亡故那日，父亲不知在何处酩酊大醉，回来的时候连头七都过了。

　　母亲怨恨丈夫无情，父亲又责怪妻子不该那么逼儿子，两人彻底决裂，父亲再没进过母亲房里。

　　林家原本支持太子，受到此番牵连，十分被动，更受到皇帝、太子的猜忌，以为他家四处投机，多头下注，并非忠臣，太爷因此上疏致仕。姨太太见林家无法再依靠，为了儿子，只好返回头去求关系不好的堂弟，最终为向明勋娶了辅国公的庶女梁玉柔。

　　一年后，太子还是被废了，最终裕王登上皇位，为了向新皇表忠心，林氏作为唯一还未婚配的嫡女被送入宫中。崇宁伯嫡长女何氏与她家结亲不成，也被送入宫中，两人就那样斗了一辈子。

　　父母兄弟与瑞芳的种种，有些是她亲眼所见，有些是在她入宫前母亲告诉她的，那时的母亲，精神已大大的不济，一年后便病逝了，她不清楚母亲知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事，但就算知道，母亲那时已经没有心力再管了。她所有的骄傲，早已随着二哥的死烟消云散，强撑一口气，只是为了看着女儿嫁出去，女儿最终走入重重深宫，愧疚与担心，把她最后一丝精神也消磨殆尽。

　　林氏时常感慨，先祖辅佐高祖开国得爵，济南林氏由此兴旺，迄今百年，哥哥与她虽比不上那等天潢贵胄，却也是皇朝顶尖的公子淑媛，没想到，却因为一个卑贱的婢女改变了一生……

　　当年的林亦璇是天之骄女，瑞芳于她不过蝼蚁一般，何曾放在眼里，可自此之后，她便不敢小觑任何人，入宫之后更是愈发小心，拉拢堤防样样不落，始终死死压住何氏，把她的表姑母柳皇后拉下凤位，自己坐了上去，先帝晚年猜忌，竟要废后废太子，她提前得到消息，一边联络朝中大臣死谏，一边冲到先帝面前哭求，终于免去一场大祸，这一切种种，都多亏那些个蝼蚁般的太监、宫女、侍卫。

　　儿子继承大统，她的眼前是享不尽的荣华，曾经的对手匍匐在她脚下，而这一切痛苦和荣耀的根源竟都在一个她连样貌都不大记得清的婢女，说恨她，是否又有些矫情呢。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瑞芳的容貌，眉眼含情，粉面丹唇，妩媚天成，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此时垂首凝立，秋波流转，偷偷瞄上二哥一眼，又慌乱的收回，那种柔顺小意的味道，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不由升起怜爱之心。

　　认识一个人，要从外貌入手，改变一件事，便要从青萍之末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