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上）》知北游

4、第四回、相逢自可亲（片段）

　　杨意原不会轻功，但他生长深山之中，自来翻山越岭追逐走兽惯了，步下却也甚是快捷，何况前面那人似乎也没有立时远遁之意，反而跑得一晌便回头望上一望，见两人之间距离拉得长了，还故意放缓了脚步等他。二人只在大街小巷兜圈，一前一后也穿越了大半个镇子，杨意提气直叫：“姑娘，请留步！”连叫几声，泄了中气，不免离得更远，那人忽然住足，回头格的一笑，说道：“这样的功夫，也敢来追本姑娘？”声音清脆，如珠落盘，果然是个极年轻的少女口音。
　　她蓦地站定，杨意倒是一惊，急忙收步，才发觉自己已追到了一条死巷的尽头，这当儿道路已绝，四下无人，他吓得登时倒退了两步，道：“对不起！姑娘，请出来说话。”那少女手指卷着面上黑巾，笑道：“喂，我倒没怕你，你怕我什么？你有什么话是你的事，谁乐意跟你说去啦？”杨意从来不曾听过这等言语，当此时不免怔了一怔，道：“这……这也不是乐意不乐意的事，你这般作为，想必也不会是令尊教诲……”
　　那少女也不待他说完，已抢着道：“啊哟，原来你知道我是谁，还敢追出来？你胆子倒也不小！” 杨意叹了口气，道：“谷姑娘，这送药之举，原是令尊一片济世救人的心肠，别人不谅也就罢了，你……你却为什么一再同我们作对？”
　　那少女突然笑了出来，反手拉下蒙面巾，说道：“作对倒是有的，不过不是和你们，单只针对姓程的一个。谁教你趟这趟混水来了？”杨意道：“那你又为什么定要同明湖为难？你不妨说出缘故来，给我听听。”
　　那少女啧啧两声，道：“你才多大？说起话来倒老气横秋的，活象长辈教训晚辈。你倒去打听打听，我谷慧儿做事，什么时候要缘故来着？”
　　当时礼教极是严谨，女子闺名轻易不让人知，便是做丈夫的，也要等行过问名之礼后方可知晓，这少女却将自己的姓名随随便便就叫了出来，脸上全是满不在乎之色。杨意倒觉得有些窘迫，定睛看了她一眼。这时残霞未敛，正照上对方面庞，只见她微撇的嘴角边梨涡隐现，虽非在笑，面颊上也总似带着娇俏的笑意，一双眸子光采流转，也正打量着他，杨意和她黑宝石般的双眸一触,心头竟自微微一动，恍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惊觉对方是个年轻少女，忙即垂下目光，正色道：“有理不在年高，我也不是教训你。只是这件事委实关联重大，非是寻常儿戏，你若说不出个作对的道理来，终究不能教人心服。”
　　谷慧儿噗嗤一声笑，道：“作对还要什么道理么？我倒是第一回听说。你这人口口声声都是一个理字，我偏偏是最不讲理的，你能奈我何？”杨意自来循规蹈矩，何曾遇上过她这般人物，被这一句抢白，竟不知如何应对，只道：“没有道理，那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谷慧儿道：“你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烦不烦？唉，真不知姓程的猪头三怎么交了你这个朋友，没趣得紧！”
　　杨意愕然道：“你怎能这样称呼明湖？他可是你的……”说到这一句，便即住口。谷慧儿冷笑一声，道：“我的什么？你倒是说啊。”杨意本想说“他可是你的丈夫”，但对方是个未嫁少女，这等话终究不好当面说出口来，被她追问，只有沉默不语。
　　谷慧儿等了他半晌，见他闭口不言，哼了一声，道：“算你知趣！你若敢象他们一般说他是我的什么什么，我非教你吃不了兜着走不可。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要问道理，我都说了我是不讲理的了。”杨意道：“既然如此，在下告辞。”抱拳一揖，转身便走。
　　谷慧儿叫声：“喂！”杨意只觉身侧风声掠动，向旁一让，她已擦身而过，回转身来拦住了自己的去路，说道：“你这人好不奇怪，追了我半日，问不出话来，就这么走了？”杨意道：“谷姑娘既说是不讲理的，在下也无可请教，自然只有告辞了。”谷慧儿道：“哼，你当我信你？你不过是欲擒故纵，想法儿要套出我的话来，是不是？告诉你罢，这是做梦！”杨意淡淡一笑，道：“谷姑娘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只知道既已问过，那便够了。在下并不喜欢追根究底。”
　　谷慧儿冷笑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狗肚皮里的那几根肠子。”杨意被她拦住了去路，双眉一轩，道：“谷姑娘，请让一让，我要回去了。”谷慧儿道：“我不让，你不会自己走啊？”这小巷极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她拦在路中，杨意也没有窜上高墙的本事，这时要走，若非出手将她推开，便得自她身侧硬挤过去，他平生第一次与女子相处，连看也不便向她多看一眼，哪里敢有这等无礼行为，只有垂目而立。深巷中寂静无声，只听到街面上阳沟流水，汩汩作响。
　　僵持了半晌，谷慧儿失笑道：“原来你要跟我比耐性啊。好，我狠不过你，让你便是。”侧身让出路来，杨意松了口气，道声“多谢”，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谷慧儿突然发难，喝一声：“看镖！”趁他擦身而过的一当儿，扬手便是三枚小小银镖疾射而出。杨意料不到她忽施偷袭，耳听风声飒然，斜身急闪，但地方狭窄，哪里闪避得开，只听嗤嗤嗤三声，三枚梅花形的银镖一齐打中他胁下，跟着啪啪啪三响，镖尖竟不能透衣而过，全部跌落下来。杨意提气后跃，一向温和清淡的面容上已忍不住微现怒意，喝道：“谷姑娘，你这是作甚？”
　　谷慧儿拍手笑道：“好啊，终于惹得你生气了，我还当你这人没脾气的呢！”杨意沉下脸，道：“请教谷姑娘，在下有什么得罪之处，姑娘要忽施杀手？”谷慧儿笑道：“你没得罪我，我看你不顺眼不成么？再说你一没死，二没伤，我又施什么杀手啦？”
　　杨意辩她不过，见她笑容一派天真烂漫，也实在发不出火来，只有哼了一声，拂袖欲行，谷慧儿却重新转身过来，张开双臂拦住了路，格格笑道：“别走啊。你这人很好玩，陪我聊聊好不好？”
　　杨意这时微微心浮气躁，去势甚急，被她这张臂一拦，猝不及防，几乎和她撞了个满怀，急忙退步闪避，咬牙道：“谷姑娘，男女有别，请你自重！”谷慧儿笑嘻嘻的道：“啊哟，看不出你还挺假道学的。嘻嘻，你要当真是个正经人，快晚上了追我一个姑娘家出来干什么？”
　　这一句堵得杨意哑口无言，心中直是哭笑不得，过了一阵才道：“我要回去了，明湖他们还在等我。”谷慧儿道：“那猪头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有什么好见的？让他等死都不为过！喂，你方才不是还想同我说话的么？告诉你，本姑娘今日兴致好，才高兴和你聊聊，你有话就说，日后我就未必睬你了。”
　　杨意确实有一句话想问她，一时却说不出口来，只是怔怔站在当地，这时在十月里，白日渐短，说话之间天色便已迅速昏暗下来，暮色中只见他一双眸子如清泉般明净澄澈。谷慧儿笑容忽敛，叹一口气，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杨意不解她为何忽出此言，抬眼看她，谷慧儿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跟你挺亲近的，好象上辈子见过。喂，我听猪头三叫你阿意，你姓什么？”
　　杨意道：“我姓杨。”谷慧儿哦了一声，道：“原来又是我娘的本家！”杨意微一踌躇，到底还是将心底的一句话问了出来：“你的母亲……闺讳是不是‘秋碧’二字？”
　　谷慧儿诧道：“你怎么知道？是姓程的告诉你的？”杨意道：“不是。”谷慧儿逼问道：“那是谁跟你说的？我娘这个闺名只有我们自家人才知，江湖上都只管她叫‘寒香剑’，你们平遥杨家压根儿不是我娘的正经亲戚，决不能如此知根知底！”杨意道：“没有人跟我说过，我是自己知道的。我……我与你外家有些渊源。”
　　他神情间有些犹豫，似乎一时决定不了是否直说渊源如何，这时要是程明湖在场，自必知机不再询问，谷慧儿却不肯放过他，说道：“呸，有什么渊源？少装神弄鬼的想来跟我拉干系，你们不过是欺负我娘当年……哼，事过境迁，何况我娘都不在了，我爹也犯不着再担待你们，我劝你还是滚回你的老家去罢！”杨意叹道：“我知道她……令堂已经去世三年了，我本来还想见她一见，问问她……”他说得这半句，忽然咽住了，过了半晌，倒微微笑了笑，说道：“谷姑娘，你适才说事过境迁，确实有道理，什么事都过去了。我想令堂……一定也是位温柔善良的好女子。”
　　谷慧儿虽然刁蛮任性，听他提到亡母，倒也不由得眼圈红了一红，道：“那还用说？我娘自然是世上最好的人。”说到此处禁不住伤心，狠狠一顿足，道：“哼，因此我跟猪头三不共戴天！我娘就是被他程家生生逼死了的，你知不知道？”杨意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
　　他这句话没说得出来，谷慧儿猛然一伸手，将他拉入暗处，低喝：“别做声！”
　　杨意猝出不意，吃惊之下被她这一拉撞上墙壁，好不疼痛，幸好他性情沉稳，镇定得快，一凝神间，已听到隐隐的呼唤之声传来，叫道：“阿意，阿意！”正是程明湖的声音。谷慧儿捏住他腕间脉门，低声道：“不许答应！”杨意也不懂点穴之术，但觉被她这一抓半身发麻，甩脱不开，心下讶然，只是睁大了眼睛看她，已听那呼唤声掠过这一片街面，远远去了。
　　谷慧儿放开了手，冷笑一声，道：“猪头三待你这个朋友倒也难得，竟不怕我了！”杨意也不知怎么说起，只道：“明湖……”谷慧儿啐道：“少在我面前提这混蛋的名字，跟我一样叫他猪头三便是！对了，阿意，不如你跟他打一架去罢，好不好？”杨意奇道：“为什么？”谷慧儿道：“当然是为了我啊，这还用问么？想我谷慧儿如今绮年玉貌，虽不敢说倾国倾城，好歹也算得江湖上出色的美女，倘若这辈子竟没有少年子弟为我大打出手，争个头破血流，岂不是辜负了这天生丽质？况且你为我去打架，就算打得大败亏输也不要紧，江湖人物的那些碎嘴，听得如此的风流韵事还不赶紧编排个天花乱坠出来？这一架打过，包你比杀人放火还出名得快些，说不定百年之后修个什么武林钩沉录，还得替你将这件光彩事儿揄扬揄扬呢！咱们江湖上混的，讲究的就是这个虚名，挣得到名声，对你委实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勾当，我是出于一片好心才点醒于你，明白没有？”
　　她这一番话振振有辞的说将出来，若是教别个人听得，自必要惊骇不已，程明湖定然立时寒毛倒立，退避三舍，袁天放多半是当场便得破口斥骂出来，董晟说不定却会大笑鼓掌，揶揄上两句，杨意偏偏是天生的淡定性儿，闻此妙论竟也面不改色，只是摇头道：“岂有此理？我也不会打架。”谷慧儿笑道：“我说出来的话，怎么会岂有此理？你不会打架也不要紧啊，索性你拜我为师，我教你几招跟他打去！猪头三的功夫有一半是我爹爹教的，那几下子我还不清楚？”杨意脸色微微一沉，道：“哪能这般颠倒伦常？你一个小姑娘家，不谨守闺训也就罢了，还总想着胡作非为，我不说你，你自己想一想该不该罢。”这时周遭已渐渐陷入黑暗之中，不便再同这少女待下去，于是说了句：“告辞！”转身便走。
　　谷慧儿喝声：“站住！”抢上两步，一手指着他鼻子，直问到他脸上去：“呸，适才那些鬼话也是你说得的！我爱怎么胡作非为，那是我自己的事，连我爹都不会说我半句，轮得到你来教训我？”杨意被她这一指倒退了几步，不禁也觉怫然，双眉一扬，道：“令尊倘若溺爱不明，教导无方，那当然也不是应该的。日后幸会，杨意自会向他请教此事。”谷慧儿冷笑道：“哟，越发的登鼻子上脸，索性充起前辈高人的架子来了！你还敢去向我爹罗嗦，我倒还没请教，阁下究竟是我谷家的什么人物？”杨意正色道：“我是你的舅父，难怪不是长辈？”
　　谷慧儿只是一愣，便即笑得弯下腰去，只道：“呸，牛皮也不怕吹破了！你才多大，居然敢来混充我舅父？你们杨家同我娘又不算亲，又没跟你们叙过宗谱排行，谁来认你呢！”杨意神色肃然，道：“先父杨府君，单讳一个‘崖’字，表字‘千岩’，自号‘野峰’，却是令堂何人？”
　　小巷中陡然静了一静，谷慧儿手指还指着他，一时竟忘了收回，吃惊道：“你……你是我外公的……”杨意道：“我是他老人家的义子。”谷慧儿嘘了口气，道：“哦，原来你也是收养的，这还罢了。我说呢，我外公可是最痛恨女人不过的，怎么会七老八十了还给我娘弄出个亲兄弟来？你方才说‘先父’，他……他也死了么？”杨意听她竟自不用讳语，便直斥这个“死”字，心底好生不悦，但他生性不喜面责人过，只是冷冷的道：“先父是今年六月间仙去的。”谷慧儿叹息一声，道：“原来他还死在我娘后面。”
　　她感叹了这一句，夜幕中却见杨意眉峰微蹙，便道：“哼，你冲我拧眉毛干嘛？就算你没扯谎，也不过是我娘的干兄弟罢了，当真以为谁把你当舅舅啊？再说，外公生前早和我爹娘恩断义绝，他害得我们家也够受了，我爹才不会为了他看承你，我还是劝你别去我家自讨没趣了罢！”杨意淡淡的道：“不敢。原来是恩断义绝……这天底下，原来有同生身父母恩断义绝之理？”
　　谷慧儿愠道：“那又怎么啦？这四个字须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又不是我爹娘存心要不孝不义！其实论理本来还是他不该，若不是他硬要拦阻我爹娘的婚事……”杨意峻声道：“子女婚姻，原该由父母之命，义父何尝错了？”谷慧儿冷笑道：“听你这话倒真是我外公的贤郎，一般的迂腐不通！我爹娘相亲相爱，想要成就百年之好，又没半分对不起他老人家，凭什么他一定要管？结果管人家不住，自己气了个半身不遂，居然还怪上我爹娘来……”
　　杨意蓦地里一阵眩晕，只觉忿气上涌，胸臆如塞，想要大喝一声“住嘴”，却是素来温和顺从惯了，这一股怒气竟自发作不出来，只能跄踉着后退，一直撞到了身后墙壁之上，重重砰的一声，才觉得入骨之痛。谷慧儿于黑暗里也看见他霎时间脸色惨青，一吃惊倒也住了口，问道：“阿意，你怎么啦？”杨意手足冰凉，喘息为难，好半晌才抑住了那悲愤之气，反而凄然笑了一笑，道：“没什么。原来义父的半身不遂，竟是拜令尊令堂之所赐，我……我却是今日才知。”
　　他平静的语声中实含辛酸无限，谷慧儿怔了一怔，道：“哼，你当然不知道了，那时我们都还没出生呢。这些都是老早的事了，我也是听人讲的。”见他默然不语，又不免恼将起来，说道：“喂，你闷声不响作什么？难道心里还想为你义父打抱不平去？哼，你别说他没错，他可是折腾得我们一家不安生。若不是为他的缘故，我爹哪里会欠下山西武林这么多情分来？就是这趟送药，还不是因为这笔旧帐难偿，不然你当我们白雨楼是专做冤大头的呢！”杨意不觉轻轻冷笑了一声，谷慧儿道：“你别说这是我爹自己的事，你义父又没叫他这样，你当我外公是好心肠？听说他虽然半瘫了，手上功夫可着实厉害，以前还一直跟我爹娘为难，有八九年里追杀得他们东奔西逃，害得我娘前面的好几个孩子都没保得住。我爹后来虽然自创了白雨楼，在江南武林也混成了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却终究连个子嗣都没有，难道不是拜他之赐？我娘直到临终，还为这事伤心来着……我爹娘便是欠了他的，总也该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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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呃，这个故事我可能写不完全了，每回都有一些零碎的片段，在手里已经存了快5年，今天忽然想放出来。也有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原因，反正，这里已经荒芜了就让我存一下文，加一个保险吧。轻率跟人剧透+不藏私不是好事，我只是想让自己的暗亏吃得再小一点点（其实也已经于事无补），垂头忏悔，如果有人误入，请狠狠鄙视我并及时离去，不完整的文不配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