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上）》知北游

1、第一回、荒城临古渡

　　开封府北数十里，便是黄河滚滚长流。黄河在河南境内已是“悬河”，河身平槽时要高出开封城三丈，全仗大堤拦护。遇上汛期，只消堤防稍有疏漏，满河黄水便即倾泻而下，明朝立国近三百年，有记载的开封城外黄河决堤便有五六次，开封府城的城门被大水冲毁亦有两次，其中最严重的，还属明末崇桢十五年秋的一次大决堤。据《明史·五行志》所载：崇桢十五年“九月壬午，河决开封朱家寨。癸未一城圮，溺死士民数十万”。这一年天灾兼以人祸，大水自开封府北门灌入，穿东南门出，直注涡水，城中四十余万生灵尽化鱼鳖，连累下游数州县居民流离失所。一直到来年水退，开封左近仍是满目疮痍，巍巍千年的中州名城，犹自半陷黄水淤泥之中。这一日开封城北柳园渡口，却来了一队车马。
　　柳园渡是黄河的要渡之一，本是南北向的一条小街，街南一段去年没入黄水，已半为河泥壅塞，街北连接黄河大堤，地形较高，尚可行路。这队一共十七辆捆扎严实的骡车，每辆车旁都有两名劲装汉子夹车相护，连上领队的二人，便是三十六乘人马，瞧模样颇似走镖，却并未插有镖旗。这时离去年大水决堤已是一年有余，正当黄河秋汛季节，好不容易久雨放晴，道上兀自泥泞难行，虽是健骡劲骑，一路行来却也颇为吃力。领队的一人挥了挥手，车队便作一字长蛇形在高堤上停下。
　　挥手那人纵马驰到堤边，举目四顾，但见黄水滔滔，自西北方向的缺口直奔开封而去，黄河故道反而已近干涸，从柳园渡到对岸封丘，水浅之处可见片片沙洲。那人眺望良久，喟然叹道：“都已过了一年，这里仍是如此。料不到开封遭河决之后，一惨至斯。”另一人引马跟上，在他背后道：“明湖，便是你执意要走柳园渡，看看这里如今哪是能渡河的？耽误了行程，须得算在你的帐上。”
　　说话之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身披玄色大麾，身形极是魁梧，那被称作“明湖”的却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一张国字脸，剑眉朗目，只是面容微带富态，不免教眉宇间的英气略输了几分。他的脾气似与面相一般的和善，听得同伴抱怨，只是笑了一笑，道：“我若早知这样，当日就不约董二叔在此碰头了。袁三哥，你说二叔今日定能到么？”袁三哥哼了一声，道：“既是你们约好的事，不须问我。”
　　明湖正待说话，猛听得呜呜呜响声尖厉，三枚响箭直上半空，车队中登时有人叫了出来：“姑爷，你听！”明湖喜道：“多半是董二叔！”拉马回头，已听到西南面马蹄疾响，两乘骏马泼风也似的奔上堤来。
　　片刻间马匹奔到近处，一齐勒缰，明湖早已下马迎将上去，问道：“董二叔，这位想是驰誉西山的晋阳周大侠了？”右首一个满脸麻皮的精瘦男子跃下鞍来，笑道：“明湖，你好眼力，识货得紧哪！”左首那人也即下马叙礼，拱手道：“程世兄，幸会幸会。程老爷子可好，谷楼主可好？”程明湖只见眼前的中年人面阔身短，一身金紫色团花潞绸长袍，胸襟上还别着一副水晶单片眼镜，双手十指间少说也戴了四五枚或金或玉的扳指，全然是晋地富商豪绅的形相，真有些不信他便是江湖上号称“无弦箭”的晋阳大侠周江，却仍是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答道：“两位老人家都托庇安康。久仰周大侠的威名，今日拜会，幸何如之。”周江忙即扶起，程明湖伸手向后面的袁三哥一引，说道：“这一位是温州袁家的天放兄，不知周大侠可否相识？”
　　周江还未答话，那董二叔已插口道：“周大侠不消说是认得袁老三的，人家生意上的来往还少么？明湖，这几日还太平罢？”程明湖叹道：“哪里太平得了？前几日自商丘过，还险些教人拦下了车。”董二叔啧啧两声，说道：“这河南好歹也是嵩山少林寺的地界，竟还有人胆敢拦路打劫？不过话说回来，天下大乱的世道，少林派的高僧想也要明哲保身的为上，理会不得这些子闲事。”说毕呵呵一笑，道：“说大胆，世上胆大包天之人原是不少，就连一个年轻的雏儿，也敢孤身跟了我们几百里。明湖，你要不要见识见识？”程明湖吃惊道：“连董二叔也遇上了点子？在哪里？”
　　董二叔笑道：“别急，且教周大侠变个戏法给你看！”周江更不回头，蓦地里大袖一挥，一枚响箭向身后来路上疾射而出，喝道：“阁下自孟津一路跟到开封，岂不劳累？是好朋友的就接我一箭！”
　　那响箭本是箭镞上加骨角哨子，发则哨响，古称“鸣镝”。这周江貌不惊人，指力却着实不凡，这一箭徒手发出，破空风声竟不下于强弓所射。程明湖心下暗钦：“‘无弦箭’之名，果非虚至。”但听那哨眼掠风而鸣，厉声长响，直刺耳鼓，车队众人都不由喝了一声彩。却只听“呜”的一声陡响陡止，黄土路上一道人影疾奔两步，一伸手便接住了响箭。
　　众人目光一起随箭镞所向望去，但见接箭那人自堤下走来，麻衣白冠，果然是个少年，面容间似乎尚带稚气。周江这响箭虽然意在示威，去势却也极其凌厉，这少年一伸手便即接住，竟自颇有轻描淡写之意。这时彩声兀自未绝，众人倒好似为他这一接箭叫好的一般。周江冷笑道：“果真是好朋友！”挥手又是一枚响箭射了出去。
　　那少年伸手去接，岂知周江掷箭之时暗使巧劲，眼见他手指将触箭身，响箭陡然斜飞而上，直指咽喉。这一下变招刁毒无比，那少年猝出不意，急使一个“铁板桥”，向后便倒，顺手将手中已接住的一枚响箭掷了出去。他形貌瘦弱，手上力道竟不比周江稍逊，两枚响箭在空中撞个正着，响声蓦然变调，一齐转而向上激飞，一时竟不落下。
　　那少年一挺身，身形尚未立直，已自衣底取出一张弓来，程明湖一惊，只道此人便要动手，立即手按剑柄。
　　却见那人微微仰头，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却是向天而射。那两枚响箭正值下落，已然势竭力衰，锐响才轻得一轻，便即同时喑哑，原来是被这少年一箭贯穿了双箭的哨眼。程明湖不禁脱口赞了一声：“好箭法！”那少年接住落下的箭枝，脸上不愠不喜，只是向周江点了点头，说道：“这位前辈是姓周罢？你的箭我接住了，还给你。”
　　周江凝神戒备，不敢回话，只见他挂弓于臂，手中托着两枚响箭，慢慢走近，容色间仍是一片平和。程明湖听这少年语声清亮，犹自童音未脱，心道：“原来不过是个孩子。”却也不敢轻忽，抢前一步，问道：“阁下尊姓大名？一路跟随周大侠董二叔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那少年向他看了一眼，说道：“我没有见教，只是想请教一件事罢了。”程明湖和他清徐如水的目光一触，不觉怔了一怔，还未说话，董二叔已在旁边道：“我说这位小朋友，你的耐性也真了得，竟能从孟津渡一直跟到这儿来。你到底打什么主意，还请干干脆脆的说出口来，不要象那天一般歪缠。可怜见我们只是大远路来贩药材的，兵荒马乱，耗不起辰光啊。”
　　那少年奇道：“在下只是诚心请教，不知有何歪缠之处？还请这位董先生明告。”周江冷冷的道：“你那日偷听我们说话在先，上前纠缠在后，还自称什么诚心？若说有诚心，只怕也是冲着这十几车的货色而来。嘿嘿，什么白雨楼是不是在杭州，楼主是不是姓谷，江湖上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你拿来找由头搭讪也忒嫩了些！”董二叔笑嘻嘻的道：“小朋友，就算你是瞒了父母师长，头一遭出来闯江湖，可连江南白雨楼的大名也没听说过，就未免太也孤陋寡闻了。我们那天不肯答你的话，乃是出于好心，想引你见上正主儿，也好开了眼界。哈哈，你找白雨楼主么？找他便是！”一手指出，却指在程明湖身上。
　　那少年眼光又在程明湖身上一掠，却尽是诧异之色，轻声自语：“不对罢！”程明湖一时间甚觉狼狈，红着脸抱拳道：“在下程潋，草字明湖。谷楼主是在下的……在下的长辈……”董二叔笑道：“谷楼主是你嫡嫡亲亲的丈人老头，害什么臊？小朋友，他们翁婿一家亲，谷家也只有这一个半子，你找谷楼主，找到他便是没错！”
　　程明湖更是窘得满脸通红，声辩不得，只有尴尬立在当地。那少年听了此言，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好半晌，忽然笑了出来，道：“你好，我叫杨意。”
　　这少年相貌原不出众，眉目五官只是端正而已，一身白麻布的衣衫，更反衬得肤色略嫌黧黑，虽非丑陋，却也委实算不上俊秀。言谈举止三分稚气，七分沉静，便混成一种清清淡淡的神气，不免令人觉得捉摸不透，但此刻蓦然一笑，却正如雨后初晴的天空一般明净可喜。程明湖不自禁也报以一笑，答道：“杨兄好。不知阁下何故要寻谷楼主？”
　　杨意问道：“你的岳父谷楼主，名讳可是一个‘风’字么？他今年约莫五十开外，他的杨氏夫人，今年是四十六岁，四月间生，是也不是？”程明湖微觉惊讶，道：“不错，谷夫人……也就是家岳母了，今年若还在世，确实该是四十有六……”杨意失声道：“谷夫人过世了？”程明湖道：“先岳母去世已有三年，阁下难道不知？”
　　杨意轻轻“啊”了一声，低声道：“她……她已经死了？我还想见一见她……”那袁三哥袁天放在后面冷笑道：“谷夫人过世之时只怕你还乳臭未干，便也知道仰慕‘寒香剑’的芳名了？”杨意脸上尽是惋惜之色，呆了半晌，向程明湖拱了拱手，道：“对不起，提到你家的伤心事了。我……我很难过。”
　　程明湖连忙答礼，见他神情间伤感之意确出真诚，不由问道：“杨兄可是与先岳母……谷家有什么渊源？”杨意怔了一怔，迟疑道：“正是有些渊源……却不知令岳谷楼主现下在哪里？”
　　程明湖察言观色，便知他有什么话不欲直说，碍于江湖规矩，自然也不便追问，于是答道：“岳父如今正在杭州白雨楼。”杨意道：“嗯，多谢阁下。我告辞了。”又施了一礼，走出两步，忽然想起，回头向周江道：“啊，忘了还你的箭了，抱歉。”双手递将过去。
　　周江微一踌躇，便即接过，道了声：“得罪！”杨意道：“不敢。周前辈，那日在孟津渡，我只是无意间听你们提到白雨楼，并不是有意偷听二位说话。二位当时不愿相告，在下才一直跟到此地，有什么开罪之处，还请海涵。”周江道：“哪里哪里，杨少侠是太客气了。”董二叔笑道：“杨小朋友，董二向来是不客气的，现下便教你个乖罢。无缘无故的跟踪人家，乃是犯了江湖忌讳，你便不懂？你要走道，还是赶紧回去找你的父母师长，教导你一番才是。”杨意一怔，道：“多谢指教，我确实是不懂的。我也没有父母师长。”向四人一揖到地，转身便走。

　　他说走便走，众人倒都觉有些诧异，看着他背影渐渐没入长堤以下，袁天放忍不住道：“这小子来路不正，明湖你竟信他的？”程明湖道：“再来路不正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信不信又怎地？”问道：“二叔，那边怎样？”
　　董二叔摇头道：“不成啊，天灾人祸，一塌糊涂。”周江道：“我听董二叔说你们打算自柳园渡走，故此急急赶来。自去年被闯贼决堤灌了开封，这里渡口都已废了，便是勉强能渡，左近也再寻不出船只来。依我之见，倒不若自孟津渡河来得妥当，虽然绕些道，但那边是大渡口，船多伕多，只消一过河，列位的肩头就可卸下这副重担了。”程明湖忙问道：“自孟津渡河？传闻那头孙督师正同闯王激战，只怕……”周江道：“贤侄不必担心，我们过河那日，还听人说孙督师新破了郏县，正在汝州左近。前一阵连下了七日暴雨，料得官兵一时也动不了身，洛阳一带，当保无虞。”
　　原来这年朝廷任命陕西总督孙传庭为七省督师，率师出关剿贼。其时李自成已在襄阳自号新顺王，但官绅们仍称之为“闯贼”，江湖中人也照旧称一声“闯王”。这一年中原糜烂已极，豫楚之地，大半都非天子所有，但程董二人一路行来，知道盗贼固是难惹，遇上了官兵却是更加不好打发，周江这一句话说出来，大家自是心照不宣，只是忝为大明治下安分良民，倒也不敢公然说出抨击的话来。半晌周江才叹道：“若不是这等世道，如何敝地的事，反要劳动诸位这般辛苦？谷楼主的厚意可感，列位的盛情，我山西武林同道也决不敢或忘。”程明湖谦道：“哪里的话。不过……从开封到孟津，尚有数百里路程。不瞒周大侠说，这河南境内委实太过凶险，官匪不分……”
　　正说着这句话，猛然听得远处蹄声急骤。董二叔嘿的一声冷笑，道：“明湖，你真是盐酱口，说什么官匪。你听这架势，只怕不是官，就是匪，保不齐官匪一并到了！”
　　程明湖也听那一片马蹄声中夹杂着呼哨之声，一路上这等阵仗也见过几回了，倒不慌张，只一击掌示意，护车的三十四条汉子均是白雨楼属下的庄丁，早已习练有素，这光景不须吩咐，车队已自行圈转，十七辆大车车尾向内围成一个圆阵，各人都取出就手家生来。
　　说时迟，那时快，董二叔那一句话尾音才落，已是一彪人马冲上堤来。程明湖抢上前去，先拱手问了声：“敢问是哪一路的好汉？”那头领并不同他招呼，撮唇长啸，一干人更不勒马，齐齐直扑货车而去。程明湖喝道：“在下济南程潋请教！”微一错步又已拦在那人马前，他秉承家教，不肯先亮兵刃，失了礼数，伸掌却是往马头上拍去。
　　那马急驰之下，一时哪里收得住脚，眼见他纵身拦在马前，虽是轻飘飘的一掌拍来，却显然若无一击毙马的力道决不敢如此托大。那头领也好生了得，口中尖啸兀自不绝，猛然双足离镫，一跃而起，手中马鞭就势直击对方面门。岂知程明湖那一掌虽然击落，却只是在那马脑门上一按，就在电光石火般一闪之间，他已借力同时跃起，半空中拔剑格开了这一鞭。只听铮的一响，鞭剑相撞，却是金铁相击之声，那马已驰了出去，两人同时落下地来。
　　周江突然省起，大声道：“这位莫不是大隗山的谈寨主么？幸会幸会，在下晋阳周江，路经贵地……”那头领一张黄瘦面皮上稀疏的双眉一扬，也不待他说出什么“未曾上门拜谒，多有失礼”的话来，已阴阳怪气的道：“原来是山东山西两处的豪杰一并驾到，失敬失敬。兄弟谈阳，也不敢称什么寨主，只是代俺们大隗山上百来个弟兄跟诸位讨一口饭吃！”
　　这等说话程明湖一路上倒也是听惯了的，这时既有周江出面招呼，自己便收剑退开两步，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谈阳”二字，依稀记得此人当是伏牛山门下，使一手金丝软鞭，适才交手一招，自己倒也没觉得十分吃力。这时那批山寨喽罗也已冲到车阵之前，但白雨楼的庄丁都是练好了的阵势，刀枪环卫，等闲欺不入来，众喽罗人数虽多出一倍，一时却也不敢贸然动手。程明湖放了一半心，忽听有人唤道：“程世兄！”一转头却见杨意奔了过来。
　　程明湖料不到他去而复返，正待发问，杨意已急急的道：“你们当心，有人要打劫你们。”程明湖一惊，道：“又是哪一路的？”杨意伸手指向谈阳，说道：“便是他们，我方才路上遇见，看样子似乎要来抢你们的货，所以我来告诉一声。不过……我跑得没有他们马快。”
　　若非外敌在侧，程明湖几乎失笑出声，那边董二叔与袁天放已哈哈大笑起来，董二叔笑道：“原来小朋友倒是一片热心肠，这个信当真报得及时得紧，谢过了！”程明湖忍了笑，心想这少年倒是傻得可爱，于是向袁天放一指，说道：“杨兄同董二叔是已认识的了，这位是袁三哥，也是家岳的世交，你们多亲近亲近。”一时也不知杨意与自己岳家到底有什么渊源，但既有瓜葛，便须留心，这谈阳手下的大隗山群盗虽然算不得劲敌，若是混战起来却也要费手脚打发，这一引见便是照拂之意。他这时也没心思多理旁骛，说了这句话，又转向去看谈阳与周江说话。
　　谈周二人倒似乎对这边的事都充耳不闻，程明湖转头之时，正听周江说道：“……周某前年曾到登封一行，还听贵处李寨主言道……”谈阳嘿嘿嘿连声冷笑，打断他话头道：“周大侠，你也休得抬出李寨主来唬人，兄弟岂不知论理拦你们不得？只是眼下饿急了，便是草根树皮，也得拿来填了俺们肚皮再说，请了！”
　　众人均知当时河南境内土贼蜂起，尤其是黄河以南五郡县残破已极，连朝廷亦不复设官，百姓往往结山寨自保，多者数千，少者数百，最大的三家是洛阳李际遇，汝宁沈万登，南阳刘洪起兄弟，各拥众数万，或附闯王，或受朝命，阴阳观望，诸小山寨悉归之听命。二人口中的“李寨主”，指的便是洛阳李际遇，原是少林寺门下俗家弟子，据说一身功夫颇为了得，为沿河一线诸山寨之主。这谈阳倒不足虑，却怕惹上了李际遇，万一他手下诸寨都来纠缠，这车队出不出得了河南一境就成难题了。因此周江虽并不怎生看重他适才伏牛派的那一记“五雷轰顶”的软鞭功夫，却也一直耐着性子同他细述，待得听他越说越是无礼，不觉也有些着恼，暗道：“便是你河南土贼势大，难道我‘无弦箭’便怕了不成！”见他软鞭一扬，摆个进手姿势，也不由得退后一步，双手一搓，手指间的扳指登时碰得铮然作响。
　　正待发话，斜刺里董二叔却凑了上来，笑呵呵的道：“谈寨主，若是参苓白术，填填肚皮倒是无妨，黄连苦柏吃多了却怕是要伤胃气的，何况谈寨主瞧起来虚火上亢，肝木克土……”谈阳冷笑道：“早听说扬州董二只会卖嘴，果然不错！”这时急于动手，不想与他多作口舌之争，喝一声：“让开！”呼的一鞭向董二叔下盘扫去。
　　董二叔早有防备，一见他抬臂便即后跃相避，谈阳的软鞭虽黑黝黝的全不起眼，却是可伸可缩，董二叔双足尚未落地，那软鞭已然如影随形般扫上了前襟，程明湖仗剑来救，长剑嗤的一声直削而下，洒出一片银光。岂知谈阳软鞭疾伸疾缩，不待他剑到便已收回，一声冷笑：“周大侠，兄弟跟你讨教！”忽然一个撤手，一条软鞭迅捷无伦的在自己右臂之上绕了几圈，倒执鞭柄，合身向周江扑了过去。
　　程明湖一剑削空，幸好他拿桩得定，剑招一发即收，耳边已听风声竦然，也不回身，反剑挥出，叮叮两声，将脑后两柄单刀一齐荡开。大隗山群盗已得了头领动手讯号，齐发一声喊，便向车阵攻去，刀枪剑戟纷纷作响，柳园渡口登时热闹非常。
　　董二叔这时已退到袁杨二人之旁，脸上却一副施施然不以为意的神情，向杨意笑道：“小朋友，又学了个乖罢？这便叫做口舌招尤。”杨意点头道：“嗯，多谢指教。”方才有两个喽罗冲来厮打，被袁天放一脚一个便即踢翻，但他一直负手站在车队七八步之外，却也并不理会眼下之事。杨意眼见周江与谈阳激斗方酣，而那边又有一个使短戟的人加入了程明湖的打斗圈中，不禁向袁天放道：“袁兄，我们去帮手，成不成？”袁天放双眼向天，鼻子里冷笑一声，道：“各人管各人的事！”董二叔笑道：“你小孩子家不懂事，我们这一趟，他是管帐的，我是管货的，明湖才是保镖的。打架的事，倘若要管帐的出手，这帐岂不算糊涂了？因此上，哪怕就是连车带货一并教人给抢了去，我们袁老三管帐的贵手，也是万万不能动上一动的。”
　　杨意登时释然，心想懂事的人原来如此的职司分明，倒是自己问得不该了，赶忙道了声歉，接着再看战局。
　　这时周谈二人已交手十余招开外，谈阳那鞭柄乃精铜所铸，这时倒执手中，使的却是短兵刃的家数，贴身而攻，更多三分凶险，周江明知他欺自己长于暗器而短于肉搏，这才故意近身缠斗，但亏已吃了，也只有展开掌法相还。他身子虽然肥胖，身手却颇矫健，一双肥厚多肉的手掌上下翻飞，急欲逼退对方攻势，谈阳哪肯放松一步，一只鞭柄虽只有一掌长，却使得灵动异常，招招不离周江上盘要害，要他缓不出来去取箭囊。周江猛然大喝一声，左手抓向鞭柄，右掌一挥，指间两枚镶金扳指已向谈阳面门射去。他这一夺鞭原是虚式，谈阳却就势五指一送，一闪避间也不见如何发力，本来缠在臂间的软鞭忽然振起，宛如活物般倒卷而出，正袭向周江右胁空门。这时周江左掌已抓住了鞭柄，但这一夺鞭本出无意，抓中了自己反而微微一惊，只听悬腰的竹制箭囊啪的一响，已被鞭梢准准击中，竹筒破裂，鞭尾荡回时卷出十余枝雀羽筒子箭四散飞出。他暗叫一声：“上当！”掌心一滑，软鞭已脱手而出，被谈阳一欺身便即夺回，软鞭在二人手中走个来回，只是一瞬眼的工夫。
　　这当儿兔起鹘落，程明湖仗剑逼退了围攻的三人，欲待抢上援手，却被飞出的箭枝阻了一阻，眼中已见周江急向后跃，身形却已罩在了谈阳鞭影之下，耳边却听有人喝道：“谈寨主，看箭！”谈阳蓦地一声大叫，软鞭脱手掷出。周江眼利，后跃之际已看见一道白羽掠过，正中鞭身，百忙中一个回顾，果见杨意站在数十步开外，正自收弓。
　　这一箭射程如此之近，力道自是极大，谈阳兵刃脱手，虎口已然震裂出血，惊骇之余，一时竟忘了喝骂。双掌一推，先封住身前，只听见啪的一声响，软鞭落地，这声音入耳却是清晰非常，原来车队旁的厮杀之声，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谈阳心中陡地一凉，却忍不住先往箭来方向看了一眼，杨意这时却正转头瞧着董二叔，董二叔干笑一声，说道：“谈寨主……”
　　大隗山群盗那一番猛攻之下，别说冲破对方阵势，便连十七辆大车的边也未曾摸得一摸，伤亡虽不甚多，却也不得不收手后退。程明湖所率的庄丁都是岳父亲自挑出来的得力手下，尽管算不得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但每二人护住一辆大车，只是挺刃还击，不管敌手大呼猛攻也好，落败后退也好，脚下决不挪动一步，打斗之际诸喽罗不住口的呼喝叫骂，这三十四人却均自默不作声。谈阳一看之下，便知今日这块硬骨头说什么都是啃不动的了，而且周程二人分站两侧，随时都可以夹击而至，这当儿不动手，显然只是不愿结怨太深，留一余地给自己下台而已。此刻便该仰天打个哈哈，说几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场面话交代过场，拍拍屁股走人。倘若在平年往日，损失一票生意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是如今当此乱世，休说开封周遭，便是整个河南地界都已是人烟稀少，要是眼睁睁看着这趟货过去，却又等几时才能找补回来？一霎之间，他心念纷杂，下意识的一伸脚踏上了自己那柄软鞭，也不待那个出名尖刻的扬州董二说出什么阴损话来，已冲口大喝了一声：“且慢！……”
　　他下面的话还未想好要如何说，不由得顿了一顿，便在此时，猛听得堤下连连呼啸，有人大呼：“风紧！”随着呼声两个哨探上气不接下气的打马奔上，齐叫：“西南路有官兵来了！”
　　这一声报讯，两方齐惊，谈阳一脚踢起软鞭抓住，也顾不得寻自己那匹已跑了开去的坐骑，随手抓了手下的马，长鞭在空中击出啪的一响，催马便奔。大隗山群盗哪里还待头领的撤退讯号，早已纷纷抢着上马，扶死携伤的下堤而去。
　　群盗逃跑之际果然听见西南面一片人喧马嘶之声，杂着铁器呛啷啷作响，这时连董二叔也忘了在谈阳背后挖苦一句，忙道：“明湖，咱们赶紧也风紧扯呼了罢！”同官兵打交道那可是麻烦无穷，何况听那喧嚣声委实来势汹汹，一时也不知是不是孙传庭的剿贼大军混战至此，程明湖虽自有些头皮发麻，却仍自不露慌张之色，说道：“还是老样子罢，周大侠，劳你陪董二叔他们领车！” 收剑换了柄长刀在手，翻身上马，却不后退，一挥手已带了四个庄丁向西南迎去。
　　此刻那车队圆阵已经散开，或三或五并排直驱下堤，董二叔连叫：“别慌，别慌，当心翻车！”但众车夫都知道官兵比不得盗贼，□□上还有个规矩不伤行脚的，官兵们抢劫起来却是心狠手辣，趁这剿贼当口杀良冒功更加是家常便饭，虽知货主也非泛泛之辈，却是谁敢拿自己的头颅冒险？一个个使出吃奶的劲来鞭打骡子，恨不能一时间飞下堤去，若非有庄丁们在两侧约束，只怕早已慌不择路的四下散开。周江见袁天放已纵马在前引路，急忙跳上坐骑跟去。
　　董二叔不娴武艺，这时自然是随众撤退的为妙，幸好还没忘了杨意，在马背上招手唤道：“小朋友，快上来！教官兵砍了脑袋可不好玩。”看见杨意张口欲语，心中一恼，想道这个小朋友多半又要问出什么傻话来，这当儿可没闲心同他磨嘴皮，便即伸出手去，欲待抓住他提上马来，杨意却退了一步，说道：“多谢了，你先走罢。”董二叔手上抓了个空，□□那马已泼喇喇奔了出去，他回头只见杨意反身而去，只是一愣，便即会过意来，原来这孩子见着他们抛下程明湖先走，那一句说话里已微含责备之意，不禁摇头一笑，拍马赶上车队去了。
　　十七辆骡车堪堪驰到柳园街南端，已听喧声越来越大，金铁交鸣声中夹着羽箭飕飕，猛然砰砰数声击放火铳，声音近得便似响在背后一般，董二叔心内一惊：“难道明湖连片刻都拦不住？”马缰一勒，侧身让车队过去，果见来路黄尘之中已现出官兵的身影来，一瞥之下，没找着旗号，反而看见追来的官兵衣甲不整，步骑混杂，方一失神，飕的一枝羽箭射来，急忙低头闪开，袁天放与周江也已拨马过来，周江急道：“是溃兵，董二爷，快走罢！”
　　董二叔暗叫一声：“不妙！”他们以前也遇过官兵，迫不得已要正面冲突之时，都由袁董二人领车退走，程明湖带几名会高来高去的庄丁断后遮拦，看准了官军首领，或贿之以利，或胁之以武，甚或只是拖延一时，让骡车逃走，也能护得货物平安，但此刻溃兵多半早无首领，这擒贼擒王，不，“擒兵擒官”之计便使不着了。一个怔忡追兵又近了几步，猛然砰砰鸟枪打来，一排霰弹击中眼前数步之遥，惊得三人马匹全乱跳乱嘶起来。但听程明湖的声音叫道：“二叔，快退！”董二叔只见他夹在乱兵之中挥刀直劈，却显然抵不住追赶之势，连忙一提缰绳，喝道：“向南，大家向南！”
　　柳园渡向南不出十里便是开封城，自去年黄河决堤，这一座古城业已荒弃，河南连年兵乱，已是万死一生，哪里还有余力去整治河水？虽也小小的疏浚修理了两次，堤防却是屡筑屡毁，黄河至今未复故道，仍是打开封府城西北流过，此时正值秋水大涨，河流溢出，西北两处城门口都是一片黄水漫漫。离城墙尚有百步，骡车已陷在了河滩烂泥里，袁天放叫道：“走不得了！”董二叔喝道：“不，大伙儿搬货，都进城去！”
　　众人登时便明白了，自去年围城过后，开封府城周遭林木全伐，民居尽毁，若不依据城墙作掩护，如何挡得过势如潮水般的追兵？周江头一个跳下马来帮忙卸货，众庄丁手脚却比他麻利得多，七手八脚搬下车上樟木箱子，箱内货物分量原本不重，每人负了两个木箱，纵马冲入黄水之中。车夫们也纷纷下车，吆喝骡子自泥中拉出空车来跟随在后。董二叔在百忙里还没忘叫道：“大家留心，现今这开封的护城河可是黄河，仔细掉下去就洗不清了！”城外这一片水足有齐颈深，黄水下压根儿辨不清哪是河壕哪是吊桥，好在人马大都颇通水性，勉强摸索着过去，有个车夫脚下一滑，险些连人带车落入护城河里，幸得袁天放力大，一把拉住车辕，硬生生的拽了上来。
　　这时追兵也已到了身后，当真是叫骂共火铳乱响，羽箭同霰弹齐飞。最后一辆大车所载稍重，仍陷在泥里，货物才卸得一半，一个官兵扑了过来，一刀砍过，车上登时骨碌碌滚下两只口袋来，周江隔水看见，急忙反手将才接住的一枝透甲锥箭掷了过去，他的箭囊已教谈阳击破，这一枝弓射箭掷出去甚不顺手，嗤的一声没入那人肩头，旁边却又是两个官兵抢了过来。董二叔安慰周江道：“放心，那是干粮。”果见一枪搠去，口袋破裂，落出几块面饼，却见两个官兵忙不迭的伸手去抢，那中了一箭的官兵也顾不得肩头鲜血直流，合身扑上，三人在泥泞中抢成一团。
　　董二叔摇头笑道：“难怪官兵在溃逃的当口还有心思开打，我道怎么了，原来是饿死鬼投胎！”众人都觉好笑，也有些骇然，这时大半人都已进了城门，连那最后一辆车上的车夫也顾不得骡子，一头扎进黄水没命的游了过来。几个官兵追到水边放箭，更多的人却是直抢大车而去，蓦地里飕飕连声，几个举刀乱砍车厢的官兵一齐中箭摔倒，程明湖纵马驰来，挥刀又拍晕了两个，那杨意却引弓坐在他马鞍之后。跟着程明湖的四个庄丁倒有三个已弃了马，他们都有轻身功夫，在官兵之间穿插混战，足以自保，身上尽自红迹斑斑，却大多是溅上的官兵鲜血。
　　这边众人已将车货都在城门后安置好了，没了货物负累，立时有十来人挺刃趟水冲出。白雨楼的庄丁身手自非官兵可比，一阵冲杀之下，便将车边抢掠的官兵全赶了开去，大车已被砍坏了几处，连辕头都砍断了。程明湖将抢骡子的官兵击退，飞身下马，拎起车中仅剩的两袋白米往骡背上一放，手下庄丁配合默契，立刻有人牵了骡子向城门奔去。程明湖顺势一刀杆击在马背之上，向杨意道：“你也进去罢！”
　　杨意不擅骑马，被那马一跳抛起，急忙一手抓住了马鬃，回头道：“程……”程明湖这坐骑号称“乌云盖雪”，却是匹能识主的良马，斗然觉得背上是个陌生人，这一跳便要蹶蹄子，教主人在脑门上又拍了一记，这才放蹄前奔。杨意的那句话还没说出，两人已相距十余步，他片刻便即坐稳，鞍上弯弓，射倒了两个追赶的官兵。
　　程明湖驱马之时，已然抛刀拔剑，他剑法得岳父谷风亲传，尽管火候犹有未足，在江湖上年青剑客里却也数得上是号人物，虽在乱兵厮杀之中难以用其长，但挥剑幻成一道银虹，一进退间已刺倒了七八人，只是不愿下手太狠，所伤皆非要害。众庄丁可没他这心肠了，仗着武艺四下格杀，官兵混战之间难以再放箭施枪，何况对手均自身法灵动，一眨眼间就有十数人尸横就地。
　　这队官兵约有四五百之众，虽说人数既多，又有火器，但溃散已极，这一路追杀抢掠，也只是饿火冲心才鼓起的斗志，起初欺他们人少，现下见对方转而凶悍，不由都起了惧意。况且那车队已退入城门去了，想来开封这座废城里尚有同党接应，众官兵也不知谁先发一声喊，转身便纷纷奔逃而去。

　　程明湖怕官兵去而复返，与众人守了半晌，直到半点喧嚣不闻，这才带人趟水入城。只见城门以内也是一片积水，全无立足之处，木箱都堆在城墙的马道之上。
　　大明立国之初曾以开封为北京，因此开封城的修缮要较别处更加坚固，五丈高的城墙虽经浩劫，犹自在沙淤水浸之中巍然耸立。这北门唤作安远门，其实略偏东北，这时红日已落到西边城楼以下，程明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头，正待观望，董二叔已道：“官兵都向西北去啦，只是也难说得紧。天黑更得留神，不可大意。”程明湖点头道：“二叔说的是，今晚索性在这城里歇一宿……”
　　但见城头墙堞之内到处散落着白骨骷髅，当是去年浩劫所遗，众人虽然都是江湖人物，睹此也不由觉得阴风森森，听程明湖说“歇一宿”，忍不住都有些心里发毛。周江正同袁天放说着去年兵灾水祸之惨：“……决了堤，开封三十多万死得剩下不足两万。我还听说围攻的当口城中粮尽，有饿兵就在城墙底下剥骨敲髓……”程明湖脚下踏着了一根人骨，不禁一个寒颤，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手臂，回头见是杨意，想这孩子听了自然心里害怕，正要安慰一句，却听杨意低声道：“别怕。”神情语气，俨然全是安抚之意。
　　程明湖一时间啼笑皆非，董二叔笑道：“周大侠，你就别吓唬人家小孩子了，这城里就算有冤鬼，可也不是咱们害的。不过死人多的地方，总归阴气太重，依我看去铁塔罢，离这儿不远，地势也高。”
　　开封城内东北是为夷山，其实不过是个土丘，此刻河泥淤积，几与丘顶平齐，好在丘上倒还没有被涨水所漫。众人拖泥带水的驾车过来，淤泥间也不知踩了多少死人白骨，一路上只见残垣断壁大都已埋在泥里，少数高檐翘出，也生满了蒿草，偌大的一个开封府，此刻竟成了一座死城。众人都觉恻然，默默无言的上了夷山，将货物安顿好了，便生起火来。
　　夷山上原有座祐国寺，这时早已墙倒殿塌，只有那铁塔兀自矗立废墟之间，铁塔实是一八角十三层的褐色琉璃砖塔，因其遍体色泽浑似铁铸，故俗称“铁塔”，其正名反倒少有人叫了。程明湖眼见天色近晚，急欲趁着未黑看一看官兵是否自别处来袭，也顾不得下裳犹湿，便即直向铁塔而去。
　　杨意一直在他身后，这时也跟了上来，程明湖挥手道：“我上塔去，你来作甚？还不跟大家烤火去！”杨意答应一声，停了脚步，程明湖侧头却见他仰望铁塔，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色，不觉一笑，说道：“没见过塔么？那你跟我登一回塔也罢，这可是开封八景之一呢。”
　　塔身内有旋梯盘柱而上，直通塔顶。程明湖登到第七层已可望见城外黄河大堤，影影绰绰的似见那一大群乱糟糟的官兵已到了堤上，他兀自不放心，一口气直登到九层，将开封城外由北自东都扫视了一遍，确定并无敌踪，才觉放下大半心来。一阵凉风吹来，塔檐风铃一齐丁当作响，程明湖抹了抹额头汗珠，回头见杨意跟着爬了上来，脸颊上已累得通红，暗笑：“到底是小孩子。”存心逗他一逗，道：“到十二层才是有名的‘铁塔行云’，你还登不登了？”哪知杨意只是点点头，便即继续上行。
　　这一来程明湖倒不好不在前领路，两人一前一后直登到第十二层间，夕阳已没，西边天空只余下一片血似价红。一阵雾气扑面，程明湖深深吸一口气，胸襟大爽，杨意也已喘过气来，望着塔身外袅袅薄云，忽道：“我听过一首诗，有两句道：‘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原来塔是这个样子。”
　　程明湖笑道：“那是唐诗，说的是慈恩寺塔，也是就现今的西安的大雁塔了，这是开封祐国寺塔，宋朝建的。”杨意道：“哦，我就听义父念过一回，不是记得很清楚。他说杜甫的另一首好，最后两句……”程明湖替他接了下去：“君看随阳雁，各有稻梁谋。”见这少年好学，倒觉喜爱，问道：“不知令尊台甫？”
　　杨意顿了一下，才道：“程世兄……”程明湖纠正道：“不是这样叫的！‘世兄’是长辈称呼晚辈用的，我是你晚辈么？”看见杨意一双澄澈无垢的眸子望着自己，又觉适才那句话未免语气严厉了些，便道：“算了，我们平辈相称，你直接称我的表字‘明湖’便是。你家人怎么叫你？”杨意道：“义父叫我阿意。”程明湖道：“这就是了，阿意，你方才有什么话说？”杨意又顿了一顿，道：“没什么，我义父……寒家不幸，先父谢世已有三个月了。”
　　程明湖倒是一怔，啊了一声，正要致歉，杨意已道：“恕我冒昧，我想问一句，令岳谷楼主……”程明湖见他脸上有些踌躇，安慰道：“不要紧，你有什么话都问我好了。”杨意道：“我知道多问人家家事是不应该的，只不过……令岳谷楼主……我能不能问一句，谷楼主待谷夫人的家人……素来如何？”
　　程明湖不由得微微一笑，已然心知肚明，便道：“我岳父岳母是极恩爱的。先岳母与贵乡一族尽管不在五服之亲，遇见了却也无不以至亲相待，岳父也素来体念岳母之情，你放心便是。”杨意愕然道：“我并没有什么乡里宗族。” 程明湖道：“你不是平遥杨氏族人？”杨意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义父提过一次平遥，大约那是义父的故乡，不过我们并不住在那里。”
　　程明湖道：“那不就是了。”随即觉得自己这般对一个丧父的孤儿说话似乎不妥，何况这孩子所丧还是“义父”，自然是一出生便已无父无母了，心下怜惜，拍拍他肩头抚慰道：“既然令尊将你托付给家岳，你就不用担心了。岳父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教养你成人的。”杨意道：“我已经成人了。”程明湖道：“真是小孩子说话，你才几岁？”杨意道：“我十八岁了。”
　　程明湖颇觉惊讶，哦了一声，心道：“你还没变声，我只道你最多十四五岁！”这时塔外暮色渐浓，塔内也慢慢昏暗下来。他正要说话，猛听底层有人高叫：“明湖，明湖！”却是袁天放的声音，鼓足了内劲的语音震得塔内都是一阵嗡嗡作响，程明湖心下一跳，知道定是出了事，忙道：“你等一等！”顾不得杨意，急忙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