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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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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洞宫山是个十分灵秀的地方。山光之外,水色亦是七十二福地一绝。峰峦如聚之中,有着不少避世的小村庄,若无游人来访,便终年平安自乐。
少恭醒来时,身上盖着薄被,屋外似有人声。睁开眼,熏香与瑶琴俱在,床边的小几上,还摆好了一杯微温的茶。
脑海中仍有微醺酒意,起身时,脚步有些沉重。
推开木门,见有清澈溪水流过门前,蔚蓝的天宇一无云翳。千觞就在远处,与村民大声说笑。日光温暖,他是一身农家汉子的打扮,肩上还扛着把锄头。
虽然明知是梦境,但恍如真实,毫无破绽。
少恭轻敛衣袂,慢慢走上前。村民见了他,纷纷招呼着,神情都十分亲热。一个姑娘说,要回家拿鸡蛋给他,是母鸡早上刚下的,滋补身体最好。又问他,近日不常出门,病可是好利索了?若不行的话,需要什么草药,只管说一声就是。
少恭淡淡回应着,既不说破,也不动声色。而后,千觞回过头,看见了他。
千觞快步走过来,隔着衣袖,拉住他的手腕,笑容爽朗干净:“你总算睡醒了?今天气色不错。来,给你看样东西。”
少恭没有挣脱,只是凝望千觞一眼,站在原地不动。
少恭说:“抱歉……在下不知如何,脑中有些迷糊。敢问,这是何处?”
千觞仿佛并不意外,笑容微敛,看住他的双眼:“这是洞宫山里的方家村。我们云游到这儿的时候,你病了一场,身体时好时坏。以前的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还记得我就行。”
“敢问,我们在此,已有多久了?”
千觞略笑:“快三年了。”
看着他,又略笑,“你这次,是把我也忘记了吧。”
少恭不答。
千觞叹了口气,仍拉着他的手:“没关系,来,先给你看样东西。”
他们是住在一片小院中,就在流经村子的小溪旁。不过瓦房三间,鸡鸭一群,门户虽小,却是很清静的。那院子的篱笆上,缠满着碧绿的葡萄藤,仿佛比青玉坛的藤蔓更显生机。房门边挂着风干的肉串,整洁的小窗前,还摆了几盆含苞待放的杜鹃。
少恭默然看着这片院落,双眼微微眯了一下。
千觞说:“上个月你告诉我,想要一间屋子存放草药,我就去山中伐木,花费了一些时候,现在屋子盖好了,你看,可还满意?”
是盖在了卧房边的空地上。土色的砖墙,很是厚实,屋瓦全是簇新的,门前用青砖铺了一条小道,一直通到院门口。虽然不甚精致,但遮风避雨、储存物件,确实足堪使用了。
千觞说,不仅这间屋子,瓦房中的两间,小院的后门和篱笆,也是他亲手修好的。还说,你那时病得很重,我担心你快要死了,所以白天黑夜都在干活,只想快一点让你亲眼看见。
“好在你这个人,也不难养,愿望也就这么一点点。”
千觞额上有细细的汗,脸颊有些晒黑了,目光却很暖。
少恭说:“敢问兄台……我是何人?”
千觞沉默了片刻,问他:“这屋子,你喜欢吗?”
“千觞。”少恭说,“你若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还会如此待我吗?”
千觞略笑:“我有什么处境?你又糊涂了。”
少恭摇头。
少恭说:“这里……我很喜欢。”
此地尚是夏日,天气燠热潮湿。千觞要去岩洞中避暑,少恭一时犹豫,便被他拖着去了。
山中流泉声声,半途歇脚的时候,千觞拉着少恭坐在道边大石上,慢慢告知他所谓过往,与彼此的缘分。
千觞说,自己年少时很张狂,结下了很凶的仇家,被四处追杀着,险些因此丧命。快要死的时候,少恭救了他,彼此十分投契,便就此结为友人。一起游历四海的时候,他们遇到过许多许多事,好的坏的,仙妖人鬼,十洲三岛,无数惊险奇遇。
少恭是大夫,济世行医,心性很是善良,而他是个落拓不羁的剑客,挺喜欢喝酒,也喜欢这样的日子。
不知道少恭的病还会不会好,但,哪怕是耽搁在这乡野之间的村落里,也不会觉得失去了什么。因为朝朝暮暮都在一起,彼此都非常熟稔了解了,常常看似无聊地分享着细碎的想法,和那些不与人言的秘密。
当然,也曾争吵过,闹翻过,甚至动刀动枪,不过……
“那些都过去了。现在这样,也挺好。”千觞说着,拂开他的衣袖,握住他藏在袖底的手指。
少恭仍未抗拒,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像隐约的念想里一样,有个面目不清的人,穿过重重叠叠的往事,向他施以温柔,赠他以真心坦诚,许他以无尽的岁月。
但……千觞何曾这样执着过,何曾日日夜夜只为他而活,又怎可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千觞不过是他命中过客,而他也只不过是千觞偶尔想起,就来看望一下的江湖旧友。
更有血仇未曾记起,泯灭的过去未曾找回。
妖力塑造的梦境,终归不过是惑人罢了。
少恭想。
时至正午,快到岩洞时,千觞热得汗流浃背,便找到附近水潭,脱了衣物跳进水里。少恭仰望天色,见那原本蔚蓝的天空,渐渐裂开一道巨大的,漆黑的刀口。
如同刀斧劈裂梦境。
以少恭与千觞的修为,水妖虽强横,如此造梦,也只能持续半日。况且少恭向来有所保留,水妖虽令他们一同入梦,却只蛊惑到了千觞。
生门已现,但不知怎么的,竟也有些留恋。
千觞惬意地泡在深潭里,用清凉的潭水甩他,叫他下来。少恭举袖避开,略微有笑容。
少恭说:“千觞,想离开这里吗?”
千觞大声说:“不想。你不下来,我就不走。”
少恭走近水潭边,凝望着他:“待你走后,便会将此间一切忘记。从今以后,你我仍如从前,江湖相望,互无牵扯。”
少恭说:“你我在青玉坛时,元神受水妖浣梦所困,耽迷于梦境之中。如今那妖物必然也元神出窍,操控着我的躯体。你回去之后,立刻寻她原身摧毁,便可将之杀死。必要的时候,可以让元勿取来灵印,先将我躯壳封印。”
“浣梦”二字出口后,千觞神色忽变,似是想起了什么。天穹之上的裂口急遽扩大,梦境之中的洞宫山开始剧烈震动。
少恭望着水中的千觞,目送他身影消失,回归现实之境。然后,少恭转身,走进昏暗的岩洞。
那里面空无一物,但妖力极盛,似乎是浣梦刻意保护起来的地方。少恭施法强破结界,蓦然五指箕张,从虚空中抓出一缕残缺的魂魄。
那是一名道者,缺损的眉目似曾相识。
少恭回想片刻,想了起来。
那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事了。此人是洞宫山的道君,而他当时正栖身在山门下,研习金丹之术。后来短暂外出,再回门派已被水妖所灭。他无意于恩怨,也不想追寻原委,便飘然下山,行医炼丹,做了一世闲散道人。
不意在此重逢,竟会窥破当年真相。
少恭闭上眼,掌中发出光晕,道尊魂魄中残存的记忆,一一在眼前浮现。
是曾多年执着修仙,却与浣梦水畔相遇,结下露水情缘。但终究不愿沉迷失志,便很快斩断情丝,从此不再来往。
浣梦为情恨修炼成妖,灭去洞宫山满门,也吞吃掉了道尊精魄,囚困于梦中之境。自此,道尊魂魄长留梦中,日日与妖欢好,但也逐渐丧失神智。倘若浣梦脱胎成魔,这缕残魂便会承受不住魔气,彻底消失不见。
但就算此刻炼成噬骨丹,散尽毕生妖力,也已无济于事。一味求取,不知进退,贪心成魔,悔之晚矣。
所谓的缘分,所谓深挚的情谊,不过是如此无用。
少恭点燃灵火,焚烧道尊魂魄。刹那间山林鬼啸,石破天惊。道尊似露痛苦之色,却不挣扎,更不反抗。
残魂很快燃尽,梦境里,溪水倒流,山石崩塌,大地震动。
空中传来轰鸣,漆黑夜色笼罩天地。再过片刻,就将彻底碎裂湮没。
少恭心想,终究……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