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随身》霜霖

2、 Chapter 2

　　门外那张脸，Torres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心脏都会被重重地撞击一次。
　　“那个…我明天就走了，所以，想和你们都道个别。”Villa站在门边，有些局促地说，“对不起，是不是把你吵醒了？”透过房门空隙，他发现屋内漆黑一片。
　　“没有。”Torres赶紧说，脸上忍不住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瞟了眼空荡的走廊，不由地皱起眉，“所以，我是最后一个轮到跟你道别的？”他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
　　“是的。”Villa讪笑着，“所以在门外犹豫了好久，不知你睡了没有。”跟着他又解释，“主要是被Francesc拉着聊了太久…”
　　“哦。”Torres沉闷地打断他，顺手贴墙找到开关，“进来坐会儿吧。”
　　“不用了，不用了，还是不打扰你休息了。”Villa摆摆手，转身要走。
　　Torres倚在门边，不舍得急着关门，又说不出挽留，如鲠在喉，在原地呆立了一阵，望着那个消瘦的背影，淡淡地丢下一句：“那好吧，明天，你多注意安全。”
　　苍白又无意义的嘱咐，Torres笑自己胆小如鼠。
　　已经迈开脚步的男人却突然停住，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不想休息，要不要去球场？”
　　Torres被这诡异的邀请搞得发蒙，愣住不答话，对方却在他瞬间僵掉的表情下会错了意，耸耸肩：“我开个玩笑而已，那么，我先回屋了。”
　　“好啊。”在Villa转身前，Torres急忙答应道，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
　　踢完小组赛最后一场，西班牙的世界杯之旅也结束了，大本营内的训练场不再被使用，修整地恍然一新，他俩踱步来到球场，同时对眼前整洁一片的场地讪然一笑，“看来大家都做好我们要离开的准备了。”Villa淡淡地说，口气中有那么几分忧伤。
　　“你难过吗？”Torres抓住对方转瞬即逝的失落，“就要离开了。”
　　“你是说离开这儿，还是…”Villa没有把话说完，但默契如Torres，又怎会听不懂他的意思，所以后者咬住下唇，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一定很难过吧，毕竟，这是你最爱的国家队，况且…”他匆匆扫过Villa脸上的表情，试探性地说，“况且，他都没让你踢满九十分钟。”
　　Villa干涩地笑笑：“当然难过！”脸上却无半点不悦， “所以，这才是为什么大半夜了，我还喊你来球场，” 他扫了眼Torres，“正好，大家都穿着球衣。”
　　Torres一时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只诧异地看着这黑发男人突然活力四射起来，好像时光瞬间倒流回四年前，他又变回了那个准备迎战世界杯，踌躇满志的西班牙旋风。
　　Villa跑向球场边缘，起脚扫过一只摆放在那儿的备用球，一气呵成地运球、盘带，干净利落地带球闯进禁区，行云流水的动作却在临近球门时戛然而止，他转身看着Torres：“嘿，对方球员要进球了，还不过来拦截？”
　　Torres迎风而笑，回答：“我又不是后卫！”嘴上虽狡辩，步伐却轻快地跟上。
　　见他跑向了自己，Villa用脚背一拨，球直直的滚到Torres脚下：“让你一球。”
　　Torres扬起眉毛，颇有些得意地说：“那你可别后悔。”说着起脚勾住球，轻巧地一转身一提脚，皮球便直直地越过球门线，直冲门框——由于门网已被工作人员撤走，Villa不得不跑向门柱的后边捡回皮球。
　　Torres幸灾乐祸地看对方狼狈地跑走大老远，又气喘吁吁地抱着皮球往回跑，在Villa一脸愠怒的表情下煽风点火：“看来你还有大半体力没耗完，可以再多跑几趟。”
　　Villa白了他一眼，将球丢在脚边：“别高兴地太早，Nino！”他起脚将球停好位置，停顿了几秒，便又如一股旋风般直冲球门，Torres跟上前，三两下将球截断，Villa却趁他调整位置的一瞬勾回皮球，抬脚用力抽射，皮球在空中扬起一道高高的弧线，在门柱前方适时落下，往前滚了一小段距离后，挨着球门停住。
　　“既精准射门，又为你省下一大段路。”Villa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西班牙金童应该好好学学我的球技。”
　　Torres撇撇嘴以示不以为然，奔向球门，又带球跑回原地，几个回合后，Villa灵活地再次起脚，Torres躬下身，见对方直奔球门，正要上前拦截，却见Villa脚背一翻，改变了皮球的滚动方向，折成九十度飞向Torres，出于职业前锋的惯性，Torres顺势抬脚抽射，球在无守门员防守的情况下轻松越过球门线。
　　他正疑惑Villa自己空门不射却传球给他的行为，后者却在风中笑着对他说：“Fernando，这个球，是我欠你的。”

　　Torres只觉得喉咙发紧，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不顾对方反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Villa向他走来，紧挨着也坐下。
　　“你竟然还记得。”Torres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会不记得，那年Fernando意气风发，却无私地把机会让给我，”Villa转头看着Torres，“我一辈子都记得。”
　　“那年西班牙的新七号，我喜欢看他进球，”Torres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当时那些对你的非议，实在太不公平。”
　　“可是你不要忘了，”Villa别过头望向天空，“我们是搭档，但也是竞争对手。而且，”Villa顿了顿，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需要费极大的力才能吐出后面这几个字，“你的表现一直都比我优秀。”
　　“所以这就是你要离开的原因？怕我比你优秀，所以你要躲开我？”Torres的口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Villa笑笑：“你想太多了。”他的视线重新停留在Torres脸上，审度般地说，“过了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Nino，喜欢胡思乱想。”
　　Torres明白Villa说这句话时多半带着嘲笑，因为他俩第一次见面，Villa就曾那样说过：“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你的搭档。”
　　Torres承认，第一次见到这小个子男人时，对他并无太好的印象，懵懂、莽撞甚至还带着点与生俱来的土气，是他对Villa的第一印象，他承认自己有偏见，对一个大器晚成的西班牙新国脚来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防备。
　　好几次，Villa特意走上前与他搭话，他都故意躲开，披肩的金发遮挡住了脸上的不安，对方却只当这是羞怯的表现，大方地伸出手：“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你的搭档，不是来抢你饭碗的。”Villa就是这样的人，不容易让人第一眼爱上，除非他露出锋利的刀刃，见血封喉，那一刻，你才会被他真正折服。
　　“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你的搭档，不是你的敌人。”如幻听般，villa再次重复了十年前的话，这次Torres听起来，却有那么一份苦涩。
　　“只是搭档”他在心里重重地重复了这四个字，嘴角牵出一丝无奈的笑：“我同样也欠你。”在对方的疑惑中继续轻声说，“08年的那个拥抱，其实今天看你下场后，也很想直接冲向你。只可惜，球队已不是当年的球队，已无法放任我们随心所欲地庆贺。”
　　Villa不置可否，在黑夜中点点头。我们也不是当年的我们，可以放任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Villa在心里回答Torres。
　　“你有想过吗？球队会是这个结果。”Torres问。
　　“没有。”Villa摇摇头，“这几年我太关注自己甚于球队的走向，只想努力恢复状态能为球队赢球，却没料到他已不怎么需要我了。”
　　“David，你给自己的压力，就跟你脸上的胡渣一样，那么密那么浓。”见气氛有些沉重，Torres开了个简单的玩笑。
　　Villa的笑容果然放松了一些，他抬手摸摸下巴。
　　“为什么不愿意刮胡子？”Torres盯着他的侧脸，“印象中只见过你一次没有胡子，就是那次，你来伦敦…”Torres突然收住口，“看我”两个字已经徘徊在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其实Villa并不了解Torres，那么多年的沉淀，这个金发少年早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认为，那天他突然出现在伦敦，是为自己而去。
　　那是两年前的深秋，伦敦总是过早地迈入冬季，屋外风声四起，街上行人寥寥，每个人都缩在厚重的大衣里，步履匆匆。
　　结束休假返回俱乐部，连续经历了几场失败的比赛，Torres情绪down到了极点，他在伦敦的家中坐立不安，好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他不知道，是该给家人去电，还是挪出点精力关心一下那位身在马德里的搭档——去年年末他在联赛中意外负伤，甚至缺席了今年的欧锦赛，虽然Villa曾完好如初地出现在决赛时的观众席，Torres还是担心，下个月他就要复出跟随国家队比赛，伤病究竟有无影响。
　　当时Torres在电视中看到Villa被担架抬进医院，一时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球队休假，买了张机票就飞回马德里，却在记者如云的医院前怯步，不得不折回伦敦，只留下一束纯白的马蹄莲，托前往医院的国家队队友交给Villa。
　　妻子Olalla的意外出现，为他扫去了此时的阴霾，看着妻子温柔的笑脸，Torres只觉得什么痛苦都不复存在。Olalla在伦敦陪伴了他几天，那几天Torres整日大门不出，不是跟Olalla窝在被窝里看电影，就是玩一些无聊的小游戏。那天傍晚，他俩为谁刷碗在厨房打闹，笑声填满了整间屋子。门铃突然响起打断这阵喧闹，Torres解脱般地丢下围裙，对Olalla说：“我去开门，等我回来时，保佑你已经把盘子刷干净了。”
　　他飞快地奔向门前，呼啦将门打开，出现在眼前的笑脸，让他的心脏又一次被重重地撞击。
　　“Hi，Fernando。”Villa站在门外，笑容温和，他身上裹着一件深黑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系了条灰色的羊毛绒围巾，头顶黑色的礼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Torres已记不清他是用怎样的表情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他从未料到Villa，那个看似远在天边的人，竟会出现在自家门口，而且还是遥远的伦敦。
　　“我正巧来伦敦办点事儿，所以看看你，这是从马德里带来的，”男人笨拙地举起手中精致的包装袋，塞进Torres怀里。
　　“进屋坐会儿吧。”Torres急忙说。
　　“不，不了。”Villa透过Torres身侧留出的空隙，深深地望了眼露出一角的装饰，笑笑说，“看上去不错，很有西班牙金童的风格。”
　　Torres回身看向刚才Villa留意的地方，转回头时，黑发男人已经走出几步远：“那么，再见了。”他挥手道别，头也不回地走进寒风大作的伦敦街头，街边的梧桐树被风吹出沙沙的响声，一片接一片的梧桐叶在空中打转，很快将Villa笼罩，不一会儿便消失在Torres的视线中。
　　Torres呆呆站在原地，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外套，竟全然不觉屋外寒冷，直到迟迟不见动静的Olalla走出来，将早已被风吹凉的Torres拉回屋内，她诧异地问：“刚才是谁敲门。”
　　“哦，是俱乐部的一个朋友，来给我送点礼物。”Torres躲开妻子疑惑的脸。
　　“那为什么不请他进来坐坐？”
　　“因为，”Torres无力地垂下头，“因为，他走得很快。”
　　Vill走得太快，以至于Torres根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只记得那天的他有些特别，让Torres一时无法适应，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Villa把蓄在下巴处的那一小樶胡子刮了。
　　“为什么那次，你会把胡子刮了？”Torres避重就轻地问道。为什么那次，你来了就走？他在心里又问了一次。
　　“怕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你知道，我的造型一直很有特性。”Villa露出个随意的笑容。
　　“哦？”Torres惊讶地扬起眉，“倒不见你以前外出时会特意改变装扮，看来，那次的伦敦之行，是一次非常神秘的出行。”
　　Villa耸耸肩，并未回答Torres的问题，只是说：“也许英国对我而言是个特别的地方，好几次我想要去那里踢球，最后都无疾而终。”
　　“没错，六年前你还考虑过加入利物浦，甚至和我一起加入切尔西呢。”Torres故作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其实在心里，这是他一直未敢触及的痛。
　　“可是很多事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你知道的，尤其当你有了一定的关注度，选择，就成了件极其奢侈的事。”
　　Torres相信Villa说的话，相信当年他的食言，并非是自己的所愿。
　　地处南半球的库里提巴此时正值冬季，尤其到了夜晚，非常寒冷，刚刚运动完的两个人身体逐渐平稳下来后，只觉得冷气直往毛孔里钻，“回去吧。”Villa提议说，“我明早还得赶机。”他站起身，拍拍沾在球鞋上的泥土。
　　Torres仍旧席地而坐，仰头看着对方，晴朗的星空下，Villa的耳钉泛出一丝微弱的亮光，Torres恍如回到六年前，Villa戴上他亲自挑选的耳钉，那个耀眼的男人，又出现在眼前，他使劲眨眨眼，不知是不是空中飞扬的尘土让他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他翕动嘴唇，提出一个无厘头的请求：“David，我们换球衣吧。”
　　Villa居高临下地看向他，没有问缘由，只爽快地回答：“好。”
　　他俩沉默地脱下球衣，Torres觉得这种气氛异常尴尬，两个男人，在乌黑的球场脱掉上衣——如果此时有人路过，一定以为他俩下一秒会发生点什么。Torres极力避开这古怪的念想，眼睛也不敢瞟到Villa身上，快速地交换球衣，又快速地套上。
　　7号球衣似乎有股神奇的魔力，Torres一穿上便感觉浑身被一股温暖包围，在他的印象中，他俩只交换过一次球衣，就是那届让他俩都心心念念的欧锦赛。小一号的球衣显然不适合Torres更高大的身形，队徽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他仿佛能感觉到，下午黑发男人用脚后跟完成那记精彩绝伦的进球后，不断亲吻残留的余温。他抽抽鼻子，对已经站起身的Villa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待一会，记得早点休息。”
　　“好的。”Villa留给他最后一个微笑，转身走回大本营，Torres本已觉得寒冷，但他实在无勇气和他并肩走回，眼前黑发男人往回走的背影，每一步都是离别，就像下午他的离场，一步比一步沉重，有很多话，Torres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了，他们都过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年纪，既然以前未发生什么，现在又指望能发生什么呢。他们之间甚至没有明确的告别，每一次随队结束比赛，都是简单地笑笑，就当作是离别，那时候Torres觉得没有必要说再见，因为过不了几个月，他们还会再见，但这次——他不敢去揣想下次相聚是什么时候，时间的车轮按部就班地碾过，总是在还未来得及留住些什么时，就到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