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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八月既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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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飞霜不时会到竹凰院里查看进度,因为怕打扰到唐焕,她经常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离开。
有时候她好奇地拿起搁在一旁的工具。她把刨刀颠了颠,分量不重,捡起一块用过的木头拿刨刀比了比试了一下。
“你的样子像是在……比剑?”唐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动作笨拙,心无旁骛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调整刨刀的位置,用力一推,一片又薄又均匀的木花卷了起来。
“你能把这块废料变成什么?”她有意考他。
“酸枝木……勉强可以打磨一支簪子。”
“你做过簪子吗?”她不相信他这双价值连城的手会去打没什么用处的首饰。
他认真地想了想:“等我做完这幅拐杖倒是可以试一试。”
唐焕手中的拐杖已经初具规模了,他正在将几块形状各异的铁质的关节和木头结合在一起,不时摆动几下拐杖调试松紧。
竹凰院里一片清凉之意。
房檐前用木板铺就的地板有些陈旧,刚刚下了一阵细雨,地板上斜斜的蒙上一些雨水,院子中央的一丛修竹静静地立在那里,唯有几只麻雀和不知名的鸟儿躲在一簇簇竹叶下避雨,整个竹凰院很恬静,让人感到轻松愉快。
房门前,百无聊赖的人此刻正躺在屋檐下,已经睡着了。
细蒙蒙的雨覆在她的脸庞和乌发上,一只手横过走廊垂到了屋檐外,另一只手横在他的脚下。
徐来上前打算叫醒她,唐焕制止了他。自己去取了一把伞打开轻轻罩在她身边挡住飘进来的雨水,将她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端正地放在她的身上的一方薄毯上。
在他的印象里女子多是穿着蓝、银、黑三色千机门服饰的女弟子,有的喜欢戴着银色的半边面具,看着有些冷酷。
她却总是一副身手不凡非常精明的样子,实则她总是笑的暖洋洋的,待人爽朗热情。
少女的脸庞在细雨下十分干净透彻,近的连脸上的绒毛都能看清,她的眉毛很黑,不粗不细的纤长着延伸着,既像她的剑又像她的性格,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她的眼睛如果没有闭上应该是杏核的样子,看人的时候清亮得有些摄人魂魄。
唐焕猛地站了起来,不敢继续审视一个姑娘的容貌。如果徐来在这里就会发现他的公子居然百年难得一见的脸红红的,气色前所未有的好,就像不曾是个药罐子似的。
竹凰院里静的能听见细雨的沙沙声,还有黄梨木的桌前传来的雕刻声和打磨声。
中秋很快就到了,唐家集热闹非凡。
蜀中的老百姓生活是十分简单的,既没有长安长安的繁华热闹,也没有中原地区繁荣,文人尚可以吟风弄月,其他老百姓经常只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因此每当有节日,人们的兴致十分高涨。
即便如此,对于荻飞霜来说,见过皇家和长安富商们在中秋节当天燃放的漫天烟花后,唐家集的热闹更加富有生活气息,让人有踏实满足的感觉。
顺着唐家集四通八达的阡陌交通,许多竹制的半人高货架上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与其它地方的灯笼不同的是,这些灯笼除了造型上差不多之外,竟然能够收放自如,并且可以变换出一两种动物的形状。
人来人往的道路上,平时布衣钗裙的女子们在灯笼之下另一番美态,烛光映着女子们的脸颊红润,双眸熠熠生辉,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说灯下看美人的缘故了。
小小的孩童顽皮地追逐嬉戏,每个小手上都举着一盏别致的灯笼,兔子灯、莲花灯、鱼灯、鹰灯……
每个人都因为节日的到来而发自内心的喜悦。
唐焕和荻飞霜在人群之中行走,由于荻飞霜本身路痴,经常晕头转向的,唐焕便只能紧紧跟着她,很怕她会走丢。
“怎么了?”前面的身影忽然停在一个地方不再移动。
她回头一把将他拉进去,“这个好。”
两人坐在面摊前唯一的两个位置上,面前就是水汽袅袅的面锅,碧绿的蔬菜叶子上沾着水珠摆在竹簸箩里,两只南瓜形状的灯笼分别挂在面摊推车的两边,随着摊主抻面的动作轻微的左右摇摆着。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柔和的不可思议,漆黑的眸子看着他:“知道我为什么要吃这家的面吗?”
“为什么?”他顺从地问。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两个灯笼之间的招牌,四个粗线条的大字——熊猫面摊。
他带荻飞霜去了镇子里的戏台,台子是一面巨大的皮鼓,荻飞霜见过这种皮鼓,比这一面还要大,那是七秀坊在长安表演的时候,舞者们踏鼓而舞。
渐渐地她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那是流星香球中散发出来的。
荻飞霜惊讶地看见舞台上数不清的流星香球在表演者的挥动下如同流星飞舞着,表演者多为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还有几名模样甚是可爱的孩童也将流星香球舞得风生水起,周围观看的老百姓们俱是一阵叫好的声音。
荻飞霜也不禁拍着双手不吝赞美,她忍不住为身边的唐焕指点其中的精彩,束发的丝绦飞扬着,一如彭泽岸边飘荡的荻花。
唐焕的眼中似乎却只剩下她的身影。
一阵阵清凉的山风吹过唐家集,他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大概是此时此刻太过美好,而世事总是乐极生悲。
回去的时候,集市已经散的差不多了,路上间或有几个孩童在袖子上插满香,边跑边挥舞着,模仿着刚才的舞流星香球表演。
疯闹的孩子跑着便不看路,一头栽进唐焕怀里,还有一个还没撞到荻飞霜,自己就先跌倒在地。
两人将孩子们扶起来,叮嘱了几句,望着他们跑远的身影,唐焕忽然说:“如果孩子们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荻飞霜皱着眉看他,不明白他忧从何来,也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更不好意思问,想着以他的为人,不会是说她坏话,便心安理得地忽略了。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你随我去竹凰院拿。”
回到千机门,她惊讶地发现,唐焕要给她的居然是飞霜。
那可是千机门明码标价千两白银的飞霜。
他的双眸沉静如水,但是她却读懂了他的真诚。
荻飞霜接过来摆弄了一番,她心里清楚,唐焕是一位君子,也是一位慷慨的人,他赠她飞霜,出自真心,虚伪的客套反而不美。
所以说,这样的顾客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要珍惜。
她心里默默决定以后替他办事加倍认真,并且给他打折扣。
“明日我便回长安将拐杖交给胡笳宁。”她心满意足地将双拐放进长盒之中。
唐焕一怔,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是的,她并不属于这里,她终将回到长安,或者游历其他地方,但不会永远呆在唐家集。
他心里这样想着,情绪有些低落。荻飞霜走后,他更加难受得不能自已。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房中,徐来送药来的时候看见自家主人呆呆的看着方才荻姑娘坐过的座位,神情异样。
“公子?”
唐焕挥挥手,徐来轻轻合上房门。
这药平时苦的很,今天喝着却觉得没那么苦了。大概是因为心里的痛楚更甚。
这夜他辗转反侧,很难入眠。
他知道自己对于荻飞霜离开的事实感到不愉快,但他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这一夜对他来说尤其漫长。
唐焕懊恼,十分懊恼,恨不得捶自己脑袋,他居然没有和她好好告别就让她走了。
昨晚天将明时,他终于抵不过困意睡着了。等他起来徐来才告诉他,一个时辰前荻飞霜送来银子,说是定做拐杖的费用。本来要和他当面告别的,但听说他还在睡觉便作罢,并让徐来转告他,欢迎他随时去长安找她玩。
“你说她走多久了?”
“一个时辰左右。”
一个时辰的路途他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的。
剑阁苍郁,蜀道崎岖,一匹枣红的良驹驮着一位青年沐浴在朝阳之中,他注视着远处的蜀道,也是一人驾着一匹马朝着长安方向奔驰而去。
他紧紧握着缰绳,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看不到那个影子方才惆怅地调转马头。
此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接连几日他感到自己好像总是提不起精神,一日唐焕练字,随手摊开案头的诗经临摹,写到国风秦风蒹葭这首诗时豁然开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些天来心里沉甸甸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
他在箱子里选了一块檀木,耐心地打磨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