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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无心插柳 ...


  •   朱伽因早年家里殷实,因自己喜好游历,所以年轻的时候就入过川,下过海,走过好几条水道。之后回到家帮父亲打理买卖,又过了些年头待父亲去世了他便接管了家里的生意。因家住在运河的枢纽处临清,看船只运漕来往热闹,也与人家合伙做起了船运买卖。因他见识过江苏湖广等地的坚固船只,懂得好坏,所以做生意与别人不大相同。他的船只都是从湖广等地直接送来,比别家的起步就高。再加上他自己也颇有胆量,很快的就摸着了船运生意的门路,不多时日就发达了,利滚利,再滚利,父亲留下的家产在他手里翻了又翻。到如今,他手里有的沙船、福船各类船加起来近百艘,称得上是临清地面上名副其实的船王。
      朱伽因这人年轻的时候就有些古怪:他为人好风雅可偏偏做的又是最俗恶的钱利买卖,他喜欢行为不羁的文人却讨厌作风出格的女子。脾性古怪,可自己却从不察觉。毕竟自己是很难看清楚自己的,少年时候,还会父亲会絮叨提醒两句,如今父亲去世了,他自己处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就更难看清自己。他平日里做买卖,不必他求人,自有无数的人上来求他,特别是这两年,船只漕运的买卖很是火旺。所以这些年众人的捧举难免让他渐渐养成了傲慢怪异的脾性。
      朱伽因本名不是这三个字,全因为他生性好拽文,一心想起个有慧根又清雅的名字。便自己搜遍了书籍古典,最后从佛经里找了这么两个虚飘飘的字眼出来拼在一起,把原来的名字改掉了。他身材干瘦,平时喜好穿见宽大袍子,戴一四方平定巾,摇一把羽毛扇,远远看上去也和这个名字般配,像是个道骨仙风的人物。
      这日秋高气爽,正值日落时分。
      朱伽因在自家小花园里摆了一桌饭菜,温了一壶酒。院子里篱笆旁的菊花开了大片,面对着清风□□,自酌自饮,朱伽因觉得自己可真是有雅兴呀。他心想,此情此景之下,他要是再吟两句诗出来应景,那就是真风雅了。诗,什么诗呢?他绕着头一顿苦想,想了半天,脑子里全是是今年水涨货运难免会受到影响之类的事情,诗句愣是半个字也没想出来。
      他正在处心积虑的想要找风雅而不得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山东乡下口音。
      真是叫人扫兴,朱伽因气的把酒盅重重摔在桌上。接着他的家丁跑进来,冲着朱伽因就是一顿土话连篇。
      “老爷,俺……”家丁是乡土农家出来的人。
      “不见!”不等报出姓名来,朱伽因便气冲冲的打断,谁打扰了他的雅兴也不行。
      家丁不敢再说,灰溜溜的就要往外走,刚回过头,就看见那个年轻公子已经走进了园子里来。
      “不是叫恁挨外头等着莫!”家丁气冲冲的撵瑞峥。
      瑞峥走进来,看见满园子的菊花和一个干瘦的欲被风吹走朱伽因,他脑子里立马就涌出五个字来——“人比黄花瘦。”
      话出了口,瑞峥心里又后悔了,觉得这么好的词,还是不要被这个老头子糟蹋了好。
      朱伽因听见有人吟诗,立即回头,只见一个俊俏潇洒的年轻公子,手里拿一卷长长的画轴,正在被那家丁用一双黑黢黢的粗手往外推着走。
      “不得无礼!”朱伽因吆喝一声,挥手让家丁退下,走上前来抱拳问:“公子刚才可是吟了一句什么诗?”
      瑞峥被那老实家丁拧的手疼,就一边揉着胳膊嘴里就随口扯了句:“秋丝绕舍似陶家。”他不愿意再次玷污那五个字。
      “陶家?是陶渊明么?”
      “是啊。秋丝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瑞峥摇着脑袋抑扬顿挫的吟道。
      好,好,真是好啊。自己这是陶渊明的家啊。应情应景。朱伽因觉着这才是风雅,不由得敬佩起来,朝瑞峥拱手问道:“公子是何许人?朱某好像没见过,敢问来找朱某有什么事情?”
      瑞峥这边也朝朱伽因行了个礼:“咱们没见过,只怕是贱内您是见过的。”
      朱伽因愣了愣,想不起来:“请问……”
      瑞峥知道说自己他也是不认识,便一边笑着去解那幅画的绳口,一边说道:“济南纪家的大少奶奶,闺名锦绣,就是贱内了。她来找过您的是不是?”
      一听这话,朱伽因就不高兴了。菊花和篱笆面前,提这个女人真是煞风景。济南纪家的大少奶奶,那不就是程锦绣么。那个野女人,不懂妇人礼节,天天往街上跑;不守妇道,日日混在男人堆里……真是,说起来就气人。朱伽因连提都不愿意提,前面这小子要若是程锦绣的丈夫,那他是连见也不愿见的。
      正要拍桌子赶人,瑞峥就把那幅画给解开了,咕噜咕噜的把画轴展开,朱伽因就怎么也拍不下桌子去了。
      “唐寅的山路松声图,这幅才是真迹。贱内给的那幅是在下临的副本,那副画下方的款印是‘峥明’,那是在下的字。只是喜欢就潜心临摹了下来,贱内不懂书画,只看上面写着唐寅两字就以为是了,拿错了也不知道。她回济南之前,给我留了了一封信,那信上说这笔买卖对她万分重要,要拿这画来一用。结果就拿错了。我打听了她应该是来找朱老板您,又怕她弄错了惹朱老板生气做不成生意,就紧紧忙忙的赶来把真迹送上。要是惹恼了朱老板,我在这里给您赔礼了,锦绣是诚心来赠画,朱老板莫怪她。”瑞峥叽里呱啦的解释,生怕来晚了赶不及,并没想到锦绣此时还没来找这位朱老板。
      朱伽因这些年生活阔绰,花了不少银子在字画收藏上,对这些,他是很痴迷的,一心想附庸风雅。这会见瑞峥展开了那画,他早已经把程锦绣抛到了千里之外,只半张着嘴,指着那画发颤:“可是真迹?”
      “自然,你不信呢?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你看!这着墨皴法是错不了的。”瑞峥大方的把画轴递到朱伽因的面前,指着上面的笔触说,“你看这图画构置,是有三分李唐风采;你看这树叶,是带着几分沈周的‘粗沈’之风的,可这整体笔法却如斧劈;你看这山,笔法拖长收细,气势如虹又不失清润……”
      朱伽因喜欢这些东西,也是这两年富起来之后的事情。所知并不多,眼下听瑞峥这般讲解,真是云里雾里,不解颇多。他对瑞峥拱手虚心请教:“沈周笔法有何特点?不知小兄弟可详细讲解一下?”
      “粗沈,粗沈么。”瑞峥拿手在空中勾画了一下,问道:“有笔墨没?我画给你看。”
      “有的有的。”朱伽因立马吆喝家丁笔墨纸砚伺候。
      两个人走到方才朱伽因饮酒赏菊的石桌面前,推了桌上的酒菜,铺好了纸笔。
      瑞峥跑了一天的路,着实饿了,顺便叼了根鸡腿,就趴在上好的宣纸上滔滔不绝起来。说唐寅画法的入世,说行为的出世,说其生平,感叹其气魄与风流。
      一个愿教一个愿学,朱伽因听得连连点头,入了神。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微风拂来,菊花荡漾,花香和墨香渗透在一起。此时的朱伽因并没有废心思想该如何风雅,风雅却是真的来了。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当年,他有一首诗就是这样写的。”瑞峥说着,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晃荡晃荡酒壶。
      “好诗!好诗!”
      “好酒!好酒!还有没有?”
      “有有有,”朱伽因叫人添酒,回头看瑞峥白白净净又俊俏飘逸,眼下对他可谓是心悦诚服。他从来不知道,那程锦绣是有个这般才俊的丈夫的。
      添了酒,对饮一番,朱伽因就冲瑞峥说:“今日听纪公子一席话,真当是胜读十年书啊。朱某这些年一直想结交这样的朋友却得不到。”
      瑞峥打个饱嗝,摆摆手:“哪里哪里,过讲了。你若这么喜欢唐寅,改日请你去我杭州的宅子里坐一坐,不敢说有许多真迹,但是在下临的画幅还是有不少的。你要想看看沈周,也是有两幅的。”
      瑞峥大方慷慨,朱伽因对他更是欣赏,执意要他在家里小住几日:“能再受纪公子几日熏陶,是我的荣幸。”
      瑞峥生性浪荡,也不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日起,朱老板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是朋友的家!这里离着济南近,日后你要愿意,就随时来纪家找我……”瑞峥想了想,又添了句:“要是我,在济南的话。”
      “爽快,爽快。”
      吃饱喝足了,瑞峥又想到这次来的目的,又加了句,“既然已经是朋友,那日后还请朱老板在生意上多多照顾贱内,她对这笔生意看重的很。”
      朱伽因听了这话勉强笑笑,没说答应也没断然拒绝。他向来对程锦绣有偏见,今天却也是真的对纪瑞峥有欣赏佩服。这样的两人竟能结成夫妇,他实在是想不到。
      不过,凭着纪瑞峥这般替她着想,兴许那程锦绣也有些过人之处罢。因为瑞峥的出现,朱伽因对程锦绣多少有些改观。
      随后,瑞峥就在朱家住了几天,游玩了临清附近的一些景色。又过了些天,朱伽因又笔生意要前往济南,瑞峥就与他同行。到了济南,瑞峥因为怕他爹所以还不敢回家,也就没有邀朱伽因去纪府里头去住,这让一心想看字画的朱伽因感到有些失落。
      客栈前头,两人分道。

      听说朱伽因来济南了,锦绣这头就委托谷盛堂饭庄的高老板以他的名义请客,说是得到一幅唐寅的画,邀请大家来看。当日请来的人,有些是和锦绣熟络,有些是和朱伽因熟络,还有些,是两头都熟络的。自然,请谁请谁,这都是锦绣定的。人熟好办事。
      最后还是另外托吴掌柜的熟人去请了朱伽因来,出乎意料的不费周折,朱伽因很爽快的就答应了。
      锦绣一直不知道自己手里那幅画是瑞峥临摹的,也不曾注意到那画的角落里还有枚瑞峥的印,怕看了也只当是枚闲印。后来每看见这画,对瑞峥的看法是有改观,可那也仅仅是觉得他的奢侈总算是有些用,没想到别的。
      谷盛堂是济南最好的饭庄,两层楼的店面几乎日日满座,门前那一幅“座上客常满,釜中味独佳”的对联,不是白挂上去的。
      这日谷盛堂被人包了场子,少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反倒显得冷清。直到中午的时候门前陆陆续续停了不少富足人家的马匹车辆,这才稍热闹起来。锦绣就在那“座上客常满”的字前下了马车,进了饭庄。里面的客人有十几个,她知道朱伽因古怪,怕人多嘈杂,请的人也不多,来的都说好了要给两人拉关系。卷着那副画来了宴席上,刚叫人把画高挂起来,朱伽因就到了。
      他摇着羽毛扇,冠着方巾,迈着阔步走进来,与锦绣打了个正面。锦绣没来得及回避,只得冲他行个礼。那朱伽因看见也锦绣一反常态的没有避开走掉,反倒是也笑着点了个头。随后看见墙上挂起来的画,他就上去仔细的瞧去了。
      待他走开,锦绣与吴掌柜相视 ,双双出一口气,都觉得今日之行这个开头比想象的,要好的出乎意料。
      盯着锦绣带来的这幅画看,朱伽因自然知道这是个赝品,但是又因是出自瑞峥之手,他也是免不了趴在那里从头细看到尾。看过之后,对瑞峥的画工不住的点头赞赏。
      来作陪的都是铜臭商人,坐下了都在等大闸蟹,没有几个人关心那幅画。看见朱伽因不住的点头赞许,也都附和着赞许,纷纷指着画说好好好。
      谷盛堂的高老板站在那画前头摇头晃脑赞许了半天,然后悄悄走过来问锦绣这唐寅是哪个朝的。锦绣想了会儿才说,大约是本朝的。
      “本朝的还这样值钱?”
      “听说是江南苏州那边很有名的,号称第一才子。”
      高老板一听“第一”这两个字,颇不相信,又问道:“既是第一才子怎么没听说中过状元?”
      锦绣一懵,跺脚道:“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我就去开当铺了!”
      高老板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我就想看看,是不是在座的人就我不知道,原来,你知道的也有限。”
      他乐呵呵的说完,他又逛悠到别人面前问去了。问了几个人都摇头,直到问到朱伽因的面前,才有了答案。
      “考过的,那是档子遗憾事。”朱伽因长叹一口气,寻了一把圈椅做了下来,摇着羽毛扇,又托起桌上的普洱浓茶饮了一口。
      看他那样子像是要说一番长话,桌前等大闸蟹的也就都回过头来,站着的也不乱晃荡了,各寻了座位坐下来听。
      “话说,这唐寅也是出身商贩之家的,父亲也做着买卖。他呢,自幼天资聪敏,熟读四书五经,博览史籍,十六岁的时候,去参加秀才考试,就得了第一名!后来又参加乡试,接着就又中第一名解元。那可真是当时江南当之无愧的才子啊。可是谁知道,天不如人愿。再后来唐寅进京考试,京考的时候却出了些事情,被免了资格。”
      说到这里,朱伽因就顿一顿,摇着羽毛扇一副不愿再提起的样子。直等着大家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才又说起来:“与他同路赶考的考生,暗中贿赂了主考官的家僮,事先得到了试题。后来,事情败露,唐寅也受牵连下狱。唐寅出狱后,被谪往浙江为小吏。哼,唐寅是何等高尚之人啊,他耻不就任,从此绝意仕途!归家后纵酒浇愁,游历名山大川,决心以诗文书画终其一生……唉!”朱伽因满目惆怅,深深的悲叹一口气。
      在座的即使是不觉得难过,但因为看朱伽因这番样子,也免不了要附和着一通唏嘘。
      朱伽因越想越悲怆,悲怆之中竟然让他记起了唐寅的那首诗,应情应景,千载难逢的风雅机会,他趁机摇着扇子,学着瑞峥的样子缓缓吟诵: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人生能有唐伯虎一份才情和逍遥,也就不枉活了啊。一代才子,一代传奇——”
      全济南城有头脸的商贾都正坐在堂下,方才还在为唐寅仕途不顺唏嘘呢,听见这句“不为商贾不耕田”顿时就鸦雀无声了;再听一句“不使人间造孽钱”,连门堂正在结账的掌柜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些老板们都愣着:继续唏嘘也不是,拍案走人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锦绣拿起茶杯佯装喝茶,抬眼瞥一瞥几个熟络的老板,都半张着嘴大眼瞪小眼。她自己也忍不住恐慌:听鼎鼎大名的临清船王念“不为商贾不耕田、不使人间造孽钱”,也确实是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朱伽因尚在悲痛中,却看众人一脸的莫名其妙,纷纷摇头抿嘴彼此瞪着眼睛来回看。这样的人们竟丝毫不能理解自己的情感,他心里很是不满。
      见他不但觉察不到这尴尬反倒生气,大家畏惧着他的财大气粗也不敢说是因为何故。
      这头高老板给锦绣使个颜色,意思是要她替大家说句话。纪家是济南的首富,拼财气不输他,在座的也只有纪家好化解这尴尬。锦绣明白那意思就摇了头,她还得笼络那姓朱的呢,怎么敢得罪。按兵不动的好。谁知锦绣回过头来,却看见一屋子的老板在眨巴眼儿,她才觉得这回身上担子大了。大家都是为她而来的,她总不能不理不管。
      本来锦绣读书也不多,想这些事情若是瑞峥来定会有更好的说法。但她毕竟周转于生意场上多年,见过的人听过的事也不少。加上她向来有自己的一番处事原则,所以下面那番话说出来,虽是戏语却也是有几分意思的。
      锦绣放下茶杯向朱伽因说道:“何苦这样为故人悲叹呢。传奇传奇么,像那再传奇的人,不过是因为离得远,口口相传,每传一个人,就加一些奇妙颜色,到了咱们这里,就成了奇人了。想如果他真的顺利考了试,得了官,那不就也是一个俗人了么?朱老板大可不必这样。”
      朱伽因听见她说这话,不禁皱了眉头。
      锦绣笑笑,接着又冲着在座的老板们说道:“文人墨客嘛,要么是仕途不如意,要么是家道中落,大都要有些灾难磨练磨练才能成名家。依我看呐,咱们成不了名家,多数要怪咱们这买卖做的还算顺当罢。”
      这话在坐的听着都畅快,趁机迎合了几句,厅堂里就又热闹了起来。朱伽因也没再动怒。
      接着是宴席,临近中秋,月饼少不了,那大家期盼者的肥嫩蟹子也是少不了的。
      吃饭的空挡里,酒酣耳热。朱伽因也多注意了主意那程锦绣。见她虽混迹在男人堆里,却不嬉笑不刻薄,端庄规矩,一副女中君子的样,与自己平时想象的泼辣放荡并不相同。一个中午下来,他对锦绣并不再排斥。
      当日散了席,锦绣要请朱伽因去府上稍坐片刻,他点头就答应了。

      到了纪家,锦绣就把画送给了朱伽因。
      朱伽因明白纪瑞峥回来济南的事情这程锦绣还不知道,所以这程锦绣也不知道这画是瑞峥仿的。但他也懒得指名这画的来历,也没提瑞峥的事情,没多说话就收下了。
      锦绣见他收下画,就知道这事情谈好了一半,稍稍放下心来。直言不讳的,向他谈起了生意。
      纪家富贵是众所周知的。锦绣一面说,朱伽因就一面打量着这屋院的布置。起初锦绣还当他没听进去,可谁知道一个不防备,他却又会突然提些问题来,个个都是正在点子上的。
      “我听说少奶奶从杭州运来的是茶叶。朝廷里不是管得严么,这个可图地着利润?”
      “图的着。”锦绣不愿意把茶令要放的事情说太多,接着就把话引到了棉布上来,“图的着也罢,图不着也罢。茶令不稳当,咱们做起来也不安心。这不,我跟朱老板说话,自然是想求几条船来使使。但这船为的是我要做些绸缎棉布的买卖。”
      正对着门口的案子上摆了件水纹天球瓶,朱伽因正在看着,听见锦绣这样说,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咱们这里棉花比江南的好,也有织布的,何必来回麻烦?不如就近办个坊间,买些织布机就是了。”
      “这朱老板就不知道了。咱们这里风气高燥,所以长的棉花好。却因这风气高燥,捻出来的线就不好了,续断不能成缕,再织成布就更差。我听说朱老板也常下江南的,您去了自然是游历名川大河,气魄跟咱们女人不一样。这些琐碎的东西是咱们女人家才注意的事情,朱老板是不留心的。”锦绣站起身来,笑道,“说也白说,您想也想不起来,我拿给您看就是。”说着叫了招娣进来,吩咐了几句招娣就下去了。锦绣转身又说道:“我从南边过来的时候那了些样子来,前几日又差人到集上去买了些咱们当地的布匹,两样搁一起,您一看就知道。”
      这话说的明了,其间不经意的对朱伽因的俩句夸赞也夸到了点子上。等招娣拿了棉布来,朱伽因上去打量了一圈,不再细说,已经笑着点头了。
      “只知道那边的丝绸最好,不曾想到织出棉布也滑腻。”朱伽因放下棉布,冲锦绣说:“这笔生意,我与你做就是了。”
      锦绣喜得两眼放光,不想到自己这一趟能这么顺利,连忙叫人再上些瓜果酒水来,她就着圆桌把分利大约说了说。
      朱伽因摇摇羽毛扇,看着院子外面,仿佛不关心这些似的,好似一幅“不使人间造孽钱”的模样。
      “你家相公不在家是么?”
      锦绣正说着分利,听见这话就一愣,摸不着头脑。她怕姓朱的变心也不敢得罪,只能回答:“前一阵子去杭州了,还没回来。”
      朱伽因慢慢地回头过头来,把扇子把在桌子上磕了磕,凑近了低声问道:“他书房在什么地方?能带我去看看么?”
      锦绣觉得这事出突然,还没摸清楚原因,只好笑道:“他书房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些经书罢了。”
      “莫骗人,他不留些书画在那里?”朱伽因显得急切。
      看他急,锦绣也急,她与朱伽因不一样,她贪图金银从来不理风雅,现下她恨不能当场先跟这朱伽因签了契约再闲聊。
      “我怎么能骗您?不瞒您说,我公公和相公向来不合。他少年离家至今都少回家,这在济南城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也不怕跟您说,他的那些玩物放在家里难免会被父亲给砸了,所以都屯在杭州或者陕北的宅子里。我知道您有收集古玩字画的嗜好,我还能故意瞒着不给您看么?您要是还想找些字画,等您的船只运着我的棉花去了杭州,只要您想看的,我都想法给您看个够!成么?”
      朱伽因叹口气,站起来说:“罢罢罢。看来我不给你船是什么都看不成了。你刚才说的每趟的分利是如何?”
      锦绣眼睛一亮,立马笑着细说起来。
      两个人敲定了些事项,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晚上。锦绣留朱伽因吃饭,又叫了吴掌柜的来作陪,即谈些生意,也说些闲话。吃完了饭,又遣自家的马车载着朱伽因回去,锦绣和吴掌柜的亲自送到了门口。
      看着他远去,锦绣觉着这朱伽因确实是个怪人。嘴上明明还说着什么“不为商贾不耕田,不使人间造孽钱”,一旦讨价还价起来又比谁都精明。
      最怪的是,面对这个怪人她一步步走的又出奇的顺利,几乎没废什么力气就谈妥了生意。
      秋天里多是晴天,漫天的挂着星星。
      心里虽有些困惑,但夜还是明朗的夜,锦绣一直以来绷紧的那根弦,舒缓了不少。
      她和吴掌柜的说说笑笑的往回走,怕夜凉,招娣出来给锦绣加了件衣裳。

      “公平交易”,秤杆上用小针扎的一小溜儿字。原是涂着金色颜料的,现在掉了大半,远远看上去只是棕黄的几个小麻子。哪怕看不懂,洪子卿也蹲在地上死盯着秤杆上的星看。
      扎着汗巾的小伙子,黑黝黝的脸面,一双黑手提着称上的麻绳,秤砣高起。
      “公道老儿年高,抬一分头,见一分喜——三斤八两!”他吊着嗓子学着人家店铺里的人喊,声音洪亮,企图跟整个集市比嗓门大似的。
      洪子卿皱着鼻子,摇头:“非也非也,我娘说了是四斤整的!”
      “我称了,它就是三斤八两!”
      洪子卿瞅瞅他身后的一杆黑不溜秋的大称说道:“你再用那个给我称称。”
      “大勾盘儿小勾盘儿,称出来的是一样的!你这三斤八两犯不着我拿大勾盘!”
      洪秀才还要说,那年轻人却嫌烦了。他再也不理会洪秀才,拿着汗巾摸一把头上的汗珠子,吊着嗓子冲着人群喊起来:“来啦来啦——莲藕嘞——甜噢——脆哦——赛过大明湖的哦——”喊到最后一个“哦”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把嘴往洪子卿的耳朵上贴。“哦”的一声,吵得洪子卿只得俯身抱了那三斤八两鸡蛋跑掉了。
      穿过拥挤的人群,等那汗巾小伙子的喊叫声和集市里的叫卖声夹杂在一起分不出来的时候,洪子卿才气喘吁吁的挤回到这头收鸡蛋的钟老汉面前。
      钟老汉正蹲在鸡蛋筐子后面抠着脚丫子抽旱烟,见洪子卿回来了,他磕巴磕巴鞋上的老皮,心里得意,脸上却装作不在乎的抬了抬眼:“称好了?可是三斤八两?”
      洪子卿喘着气,点点头。
      钟老汉扔了旱烟站起来,一把拿过洪子卿手里的鸡蛋叫嚷起来:“老子说三斤八两就是三斤八两!多收你一两鸡蛋我陪你一两黄金!奶奶的,老子收鸡蛋十多年,没一个人说我短斤少两过!今天被你个没长毛的小子羞辱了……”他满脸不悦的嘟囔着,洪子卿正趴在他筐子上喘气,一口大气正吸着了钟老汉吐出的一嘴的白烟,洪子卿呛得直咳嗽。
      称好了鸡蛋,钟老汉付给他钱。
      洪子卿弓着背咳嗽的满脸通红,一边接过钟老汉的钱,一边捡起那块包鸡蛋的藏青色的布。把钱包进布里面,然后又很仔细的把布叠整齐了的揣进怀里。他咳嗽着挤在人群里走,走了两步,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在他后背给他拍打。分量不轻,拍了两下,洪子卿就觉着不咳嗽死也得被拍死了。他往后面摆摆手,自己又喘了会儿,才回头来看。
      洪子卿这一看吓得不轻,立马就忘记了咳嗽。
      “瑞峥兄?”
      “你吃什么了?呛成这样?”
      “没什么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我去你家找你,你娘说你来集上了,我就来集上找你啊。”
      “家里母鸡下了蛋数十个,瑞容不在家住,没人舍得吃,我娘让就我来集上换鸡蛋,换些钱。”
      瑞峥想了下,问:“是换钱还是换鸡蛋?”
      洪子卿想了下,说:“拿着鸡蛋换钱。”
      瑞峥明白过来:“哦”。然后提着瘦巴巴的洪秀往集市外围走,“我说妹夫,我妹妹不在你家去哪了?”
      “被你媳妇抢回家了。说你爹病着,带瑞容回去孝顺。”
      “我媳妇抢瑞容?她这么能干?”
      “白菜,瑞峥兄,你等会儿,我得买棵白菜。”洪子卿在白菜堆里蹲了下来,回头又掏了几文钱给瑞峥:“劳烦瑞峥兄去对面帮我买块生姜可否?”

      洪家村村口的老杨树下,瑞峥和洪子卿抱着一棵白菜蹲在那里聊天。
      说完了锦绣带走瑞容的经过,瑞峥默默不言语,这事儿他帮不上忙,何况锦绣是有道理的。
      洪子卿也没指望他,回头问道:“话说回来,瑞峥兄你是如何回济南的?回家了么?岳丈的病情如何?”
      “我从临清过来的,没回家。我爹你还不知道么?天天吆喝着头疼腰疼浑身疼,等我我一回家他立马就好,然后活蹦乱跳地把我揍个稀巴烂。”瑞峥伸手折了块白菜叶子撕着玩,“好妹夫啊,我妹妹不在,你们家屋子空不空啊?再多住个人你说好不好?”
      洪子卿面露警惕,抱着白菜往后挪了一步:“你要做什么?你家金山银山那么多钱,你不回家不会去住大客栈么?来我们这小茅草屋里挤什么热闹?”
      瑞峥没好意思说自己身上没钱了,一把拉过洪子卿接着揪他手里的白菜,只好胡扯道:“哎,别说了。前一阵子我帮你嫂子教训个小流氓,教训完了发现那不是个小流氓,是个大流氓。亏了,人家现在追杀我呢。从杭州一直追杀我到临清,我又跑回济南。不论回家还是住客栈都实在危险,他一准儿找得到。于是我想还是躲到你们家比较安全,性命攸关,不知道你能不能让我借宿几天?”
      洪子卿将信将疑:“这事情程锦绣摆不平?”
      “她要是能摆平还能用我出马么?你不知道她脑袋上叫那流氓的鞋帮子砸了个大淤青的事儿?”
      “有这等事儿?”那程锦绣把瑞容拉走的事情一直让他心里堵的慌,现在听见她也有糗事,洪子卿惊讶之余还觉得挺出气的,
      瑞峥是个人精,看见洪子卿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于是换成激将法,道:“你说,程锦绣是我媳妇吧?”
      洪子卿点点头:“是啊。”
      “那瑞容是你媳妇吧?”
      “是啊。”
      “你看,我媳妇是不是把你媳妇给抢了?”
      “是啊。”
      “你男子汉大丈夫该报仇不?”
      洪子卿锤锤自个的胸膛:“真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抢了我不就得了么?”
      “啥?”
      瑞峥一边撕着着白菜叶子一边循循善诱:“君子报仇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媳妇抢了你媳妇,你作为你媳妇的相公就得去抢我媳妇的相公。就是我呀!”
      洪子卿苦着脸想,这不是赖皮么?他洪子卿好歹也是中了秀才的人,又不是傻子,还不明白他纪瑞峥胡说一同就是要死皮赖脸住在他家里。
      罢了罢了,什么报仇不报仇的。只不过他还欠着纪瑞峥的恩情,当年要不是瑞峥,纪老爷是不会把瑞容嫁给他的。就凭着这点,瑞峥求他什么事他也得答应。
      “行了,别嫌弃我家地方小就好。那里可比不上你们家的大瓦房亮堂。”洪子卿伸手去抱白菜:“今天晚上吃醋溜白菜吧……咦,白菜……”
      瑞峥看着他撕了一地的白菜叶子和剩下的白菜棒子,讨好的对洪子卿说:“不吃白菜也行。不还有块生姜么?将就着随便做个菜就行。”
      洪子卿捏着生姜哭丧着脸:“你拿生姜给我做个菜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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