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珺》青绀

1、【第一章】

　　繁华里的长街，东头某一家的厅堂，戏班子的乐人挨排坐好，笛、笙、箫起头，三弦、琵琶跟上，一串的武丑翻转腾跳过后，精致的布景里，自帷幕后转出数得上的角儿，演一出最拿手的热闹戏开场。
　　前头席上，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划拳行令，眉飞色舞。任你多尊贵的身份，在这等热闹下，也摆不了架子——也没有必要摆架子，酒一起喝，令一块行，戏一同看，罚酒时的起哄，听笑话的开怀，戏演到妙处的叫好，都是大伙儿一样。
　　这样的场面，每十天半个月就有那么一回，朱门的府邸轮着换，进进出出的大抵总是同一批人。
　　太平盛世的年岁，既没有恐惧忧虑给人提着心吊着胆，便免不了偏于逸豫的安乐，倒也谈不上豪奢，却只是世上人大都有的一种心理罢了。以后如何固未可知，指不定在哪一刻就横生变故——既如此，那么，姑且只顾当下、贪享眼前欢乐好了。
　　这一遭，是顺宁候嫡次子的生辰，在顺宁侯府的别院，请的是繁华里最响亮的戏班子，挑的是别人家压轴的角儿来开场，天子跟前的勋贵显官，一二三品的朝廷大员，世家的闲散纨绔子弟，但凡有点交情，莫不到齐。

　　相比起前堂的喧闹繁杂，帷幕后倒清净许多。各人各自忙碌，虽繁琐，也算得井然。

　　贴鬓描朱这些事，简淇总是自己做的，别人替不来。今日他压轴，戏才刚刚开演，他便不急，细细地净面，慢慢地对着妆镜一点一点贴片。
　　门幔被很张扬地掀开，一串说不出怎样轻快的脚步，简淇眉头一跳，手上动作不停，照旧地慢条斯理。直到身后那人就近拖开一张椅在他边上坐了，很是豪迈地拍上他肩，才半嘲半笑地悠悠开口：“怎么，林公子过生辰，不在前头收寿礼，还跑到咱们这儿避难不成？”
　　“可不就是避难么？”林豫毫不在意简淇的揶揄，摇着扇子抱怨：“一个个脸上堆笑，嘴上抹蜜，笑哈哈打机锋，满场上找不出几句真话。还是后边清静。”啰嗦了几句，见简淇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在那儿修妆，遂很干脆地把他手拍下来：“行了，你压轴出场，这会子急着上妆做什么？先帮我扮上再说。”
　　“扮上？怎么，你今儿还要唱？”简淇明显吃了一惊。林豫摆摆手：“别这么惊讶，我上场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还不知道？有必要这样？快些过来帮忙！”简淇无奈，只得起身替他傅粉：“平日里给人家助兴凑个热闹倒也罢了，在自个儿生辰宴上开嗓子，也就你能想得出……这回唱什么？”

　　顺宁侯家的这位嫡次子，自由顽逆散漫，聪明机敏却不喜读书，也无意功名。长至少年，更有些任侠之心，结交三教九流，于是言行举止中倒在贵族纨绔气上又添了几分江湖习性，也因此被京中道学们安上了个“离经叛道”的名头。
　　在某些方面，林豫的确算得上是离经叛道，就比如堂堂顺宁侯的嫡子，京中勋贵子弟，平素无甚嗜好，却唯有这一样离不得——唱戏。闲得无事，林公子喜欢在繁华里长街西头的各家戏班子里头转悠，和大小班主都颇为熟悉。逢到亲近朋友摆宴设戏，便总要上场客串那么一两出。顺宁侯心知管不住，加上已经有了长子，性行皆良，足以承继祖业，于是对次子的不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刻，林豫很是安稳地闭着眼，全无“离经叛道”的自觉，任由简淇数落，听到问话才开口答道：“前一阵子听了两场琼官的《九江口》，今儿也来试试这个。”
　　简淇依言开始替他上“华云龙”的妆。过了半刻，林豫忽然开口：“你今日跟班子过来给我唱压轴戏祝寿，这事儿那一位可知道？”身后接话的人手顿了顿，答道：“他知道。”声音辨不出喜怒。林豫抬眉微哂：“我也料定他知道，反正也瞒不过的事。只是这样大场面，亏他能肯放你来。”身后却只是沉默，在一片琐碎繁杂中安静得有些不真实。
　　良久，林豫苦笑一声：“罢了，我的错，不该提他。只是阿淇，你也该清楚，除非他先开口放手，你是没办法躲开的，再怎么样，这会子不能惹恼他。”面前的镜中，站着的那人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紧紧抿起的唇边逸出一声虚弱的叹息。
　　这时，有小僮急急奔过来，留下一叠清脆的门幔拍打声，喘着气儿通报：“林公子，台上这一出戏快完了，您可准备好了？”“就好。”简淇一面替他答，一面迅速拿过戏衣来给他换上，四下拍打整理妥当，把人送上台去。

　　回到座上，简淇还有些发怔，想到方才林豫的几句叮嘱无声地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摇摇头逼自己暂时不要去想，随即抬手继续上之前才起了个头的妆，安心准备上场——林豫的场子，于公于私，都是不能有差池的。
　　不过事实上，但凡是简淇出场的戏，自然是不会有差池的。他是繁华里数一数二的角儿，徐班主的戏班子也是因为有他名声才这么响亮。何况他与林豫素来交情莫逆，单看称呼便知——他艺名珺官，本名可没几个人知晓——故而今日这戏，是断然砸不了的。
　　不但砸不了，且精彩绝伦。一出最拿手的《苏三起解》，扮相娇媚温柔的苏三，开口清亮，唱音宛转，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端的是情切切、意绵绵。玉立台上者，自成一段风流，早有人已是看得痴了。
　　这一出戏演下来，无人不赞，更有宾客叹服：“早就听闻徐家班的珺官艺高，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杜景襄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面啜着酒，一面拿眼追着看那台上人走去幕后，全然无视身旁好友带着急切的眼色。
　　“如何？究竟入不入得您法眼，杜世子倒是说句话呀？”林豫到底耐不住，赶着问。
　　杜景襄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啜完手里这杯酒，而后把玩着酒杯，仿似轻淡地慢慢笑道：“的确不赖。”
　　“啧，从你嘴里得句夸奖可真不容易。要去看看吗？”林豫兴致勃勃。
　　杜景襄却有些无奈：“你也就在这上头上心。可今儿不行，老爷子那边还有事，先走了。”说着便站起身，唤了小厮预备出门。
　　“就知道你待不了多久，这好歹也是我过生辰，就坐了这半刻。”
　　“我也不想——最近的情况你也知道，没法子，以后给你补上。”
　　“那我可记下了，别想赖！走吧，我送你。”

作者有话说

　　修文，走向大改，文案什么的之后都会换掉，准备恢复更新，会比较慢，但尽量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