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练》蝉陌

1、第 1 章

　　宵练

　　许多年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对怀抱女婴的弟子说，“古有名剑，名曰’宵练’，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则见方不见形。其触物也，骜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这孩子无名无姓，便叫做宵练罢。”
　　宵练成长于纯阳宫，小时候也做过小小道童，在太极广场打坐，在后山给无面女鬼捡过胭脂盒。可宵练注定和其他纯阳弟子不同，宵练隶属纯阳冲虚一脉，“六脉护法，道门精华”，其他五脉弟子在师父的引导下修行剑纯或气纯的时候，宵练只能羡慕的看看，然后在一旁默默的参悟剑气双修。
　　唯一让宵练觉得安慰的是，冲虚一脉虽然没有师承，但总比静虚弟子要好些，在宵练的记忆中，静虚子谢云流出走之后，纯阳宫上下似乎只有论剑峰还有一名静虚的师兄。而冲虚一脉虽然不出现在纯阳宫中，但师兄师姐还是挺多的。据说冲虚一脉还做过纯阳宫守卫，所以别人都说冲虚是看大门的。
　　宵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大门的，现在的守卫是掌门玉虚子李忘生门下弟子，所以看大门的工作似乎也轮不到不出世的冲虚。宵练的生活非常规律，日出便在太极广场打坐，太极广场人多起来的时候就到后山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练剑，午时回纯阳宫用过午膳则开始读书，用完晚膳便和师兄师姐切磋。每月初一十五，冲虚一脉弟子会集中起来切磋，彼此互相指导，其他几脉的弟子和还没有归宗的小道童偶尔也会加入比试，其中的一些有可能成为冲虚的一员。
　　宵练最喜欢长空栈道上的疯道人，每次发月钱，总要买几壶梨花白送给疯道人。疯道人高兴的时候也会和宵练切磋一番，同样的三环套月，两仪化形，疯道人就是比宵练多了几分洒脱飘逸。疯道人的武学修为不知道比宵练高出多少，每每把宵练打的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可在这样的切磋之中，宵练的武学修为也精进了不少。
　　十七岁生辰那天，宵练买了最烈的烧春送给疯道人。宵练准备下山游历，其它几脉的弟子多有下山游历济世的，冲虚一脉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向往山下，大家都沉溺于剑和道，日复一日的修行，日复一日的练剑，岁月在似乎纯阳宫的漫天飞雪中凝固成永恒。疯道人喝着酒，仿佛没有听见宵练的道别。
　　下山的时候，宵练看到几位冲虚一脉的弟子在纯阳山门内切磋，宵练不由一笑，他们终究还是来送行了啊。

　　宵练一路走走停停，三四个月的时间才走到扬州，彼时扬州正逢烟花三月，花团锦簇，乐舞不停。丝毫没有别处受安史之乱波及，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的景象。宵练一路上看多了死者饥民，忽然看到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只觉得不可思议。宵练听说扬州瘦西湖畔风光秀丽，风景宜人，便牵着浮云闲庭信步的往湖边走去。
　　瘦西湖畔确实风光秀美，别有风情，如果没有这个烦人的小藏剑的话就更美好了，宵练心想。烦人的小藏剑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金色衣裳，连身后的重剑也是金光闪闪，恨不得在脸上贴了“有钱”二字。宵练随便选了一块巨石打坐，真气在体内大小周天循环，任督二脉天生通畅的宵练自然是武学奇才，在一众天资出众又勤奋苦修的纯阳弟子中，宵练也能脱颖而出，选入冲虚门下便可见一斑。可宵练有一个缺点，剑比脑子快。
　　当金灿灿的烦人小藏剑第六次梦泉虎跑的时候，宵练的剑横在他的脖子上。剑是最普通的纯阳宫弟子佩剑，刃长三尺，宽一寸，吹毛不断，无名无姓，此时却成了要命的东西。“女侠，不不不，道长，仙姑你这是做什么呀。“金灿灿的烦人小藏剑很清楚，女道士手上的剑再向前半寸，他小命休矣。”和贫道比试一场，赢了就放你走。“宵练看着小藏剑亮晶晶的眼睛，”贫道宵练，请赐教。“
　　”在下藏剑山庄竹九奚，请赐教。“小藏剑一本正经的行了同辈礼。虎跑，梅隐香，夕照雷锋，轻重剑切换自如，虽然年少，出手却稳重平和。宵练的剑法一向飘逸洒脱，无形无定，小藏剑自然不是对手。不过二十招，小藏剑的重剑便被击飞。”为什么不用鹤归？“宵练有些奇怪，小藏剑若是用了鹤归，多少能拖延一点时间。”我，我不想伤人。“小藏剑有些脸红。宵练毫无形象的哈哈大笑，”真是个傻子。“
　　”小施主，贫道告辞啦。“宵练牵着马，缓缓而去。白色的道袍在风中烈烈飞舞，夕阳赤色的余晖洒在宵练身上，竹九奚想，世上大概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风景了。“道长，请留步。”竹九奚的挽留脱口而出。“哈哈，小施主，来日有缘再会。”宵练一笑，策马扬尘而去，竹九奚只觉得万丈红尘也掩盖不了宵练的风华。
　　宵练在扬州盘桓了几日，便往四川唐门而去。四川唐门善毒药机括，暗器更是天下第一，宵练此行却只为唐门中的熊猫。前几日在路上遇到的唐门女子说唐家堡里有一种叫熊猫的动物，黑白分明，温顺乖巧，可爱至极。那个喜欢可爱熊猫的女孩子不知现在漂泊到了何方，宵练却忽然想去看一看那种可爱的动物。

　　扬州到唐家堡的路上又是人间地狱的景象，流寇和叛党横行，流民遍野，饥荒和瘟疫笼罩大地。宵练一路行来，做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也遇见了许多纯阳弟子，宵练仙姑的名号响亮起来的同时，她慢慢的觉察到手中之剑的重量。
　　如果说从前宵练的剑只有战斗和杀戮，那么现在，宵练的剑有了救赎和慈悲。宵练甚至有些领悟了镇山河的真谛，可宵练从来不为谁镇下山河。宵练的最纯熟的剑招依然是无我无剑，万剑归宗，两仪化形，四象轮回，剑气双修，出手即杀。
　　唐家堡的八月也是极美的，茂林修竹，流水淙淙。竹林里的熊猫确实没让宵练失望，黑白分明，圆滚滚的安静又乖巧。唐家堡颇有大家风范的允许各门各派进山门参观，宵练打坐的山崖下不时有各门派弟子经过。婀娜风流，双剑如电的女子是秀坊女儿；鲜衣怒马，长枪如雷的是天策府小将；满身银饰，带着毒物的是五毒教弟子；甚至连身披锦澜袈裟的大师和西域衣饰的明教弟子都过去了几个，却唯独不见一身黄衣金灿灿的小藏剑。
　　宵练向唐家堡守卫弟子打听了才知道，原来藏剑和唐家堡因为唐小婉和叶凡的事有些不睦。宵练一向不爱听八卦，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忽然想起了那天竹九奚亮晶晶的眼睛。

　　宵练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她想，既然想起了竹九奚的眼睛，那便去看看吧。不知道小藏剑是否还在瘦西湖畔苦练梦泉虎跑，既然他是藏剑弟子，那便去藏剑寻他吧。藏剑山庄在西湖畔，湖光山色，烟雨江南，应当也是醉人的。
　　宵练的浮云早就不知道丢在哪个山头上，现下一路步行或是轻功，倒也遥遥自在。这时候宵练无比庆幸纯阳轻功朴实无华却能一日千里，若是像五毒一样的轻功，恐怕还没到西湖，自己就先累死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子湖畔的断桥残雪叫宵练想起了纯阳宫终年不断的飞雪，漫山遍野的白与蓝，琉璃世界也不过如此吧。西湖畔除了藏剑还有七秀坊，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公孙大娘舞剑器的盛景已是无缘再见，秀坊女儿也出坊扶危济困，可七秀坊还在。
　　宵练踏上七秀坊时，正遇见秀坊女儿练武，名剑，佳人，美不胜收。漫天的粉色云霞迷了宵练的眼睛，不知今夕何夕。粉色云霞中出现了突兀的一点金色，小藏剑。宵练暗器也练得极好，随手拾起一个小石子轻巧的抛向小藏剑，力道、角度控制的恰到好处，能让小藏剑发现，又可以轻松避开。
　　竹九奚却没有避开，反手一握，小石子便落在手里。“哈哈，施主，好俊的功夫。”宵练大笑，从树枝上轻盈落下，树枝树叶纹丝不动。“宵练道长。”竹九奚拱手，低垂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惊喜。“道长稍等。”竹九奚转身和同行的秀坊女儿说了几句，便邀请宵练吃茶。两人慢慢欣赏七秀坊的美人，美景，不问过去，也不谈将来，默契的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湖传言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宵练仙姑身边多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藏剑。宵练的剑依然染血，只是那剑从刃长三尺，宽两寸，吹毛不断，无名无姓的普通纯阳宫弟子佩剑，换成了有名有姓的“甘露”剑。兵器谱上排不上名号，却是宵练心中至宝。
　　宵练20岁的时候，闯荡江湖已有三年，世人看来，宵练已是老姑娘。宵练是修道之人，对世间俗务当然毫不在乎，依旧一人一马，仗剑天涯，只是身边多了个金灿灿的小藏剑而已。
　　金灿灿的小藏剑也有烦恼，比如宵练虽然不在叫他施主，却不肯叫他阿九；比如鹤归总是练不好。小藏剑也有高兴的事，比如纯阳宫的道士是可以成亲的，比如宵练拒绝了别人送的名剑，说自己用惯了甘露。
　　宵练21岁的时候，金灿灿的小藏剑也有了名号，人称玉竹公子。世人皆道藏剑山庄玉竹公子风流俊雅，剑术高超；宵练却说什么芝兰玉树，翩翩公子，明明是个傻子。
　　那一日血战天策，宵练一身从不沾尘的道袍染了血渍，沾了污秽，再不是从天上飘摇而来的仙姑，倒像是地狱来的厉鬼。看着这样的宵练，竹九奚心痛却无力，大义面前，儿女情长算不了什么。竹九奚想，宵练应该永远在江湖恣意欢笑，纵情高歌，这样的修罗地狱不是她该来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江湖，家国，生死，这些都不是人所能左右的。
　　暂时击退狼牙军后，众人在天策府休憩。宵练和几个女孩子趁着夜色寻了一处河道清洗满身血渍，五毒的女子唱起了听不懂的歌，伴着幽幽月色，宵练想起了那日瘦西湖畔刻苦练剑的少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刻在心底。
　　宵练和竹九奚坐在凌霄阁附近的回廊顶上赏月，吃了一口竹九奚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桂花糕，不轻不重的踢了竹九奚一脚，“你二十一岁生辰过了，就来娶我吧。“竹九奚惊讶的看着宵练，”傻子，有什么好看的，不愿意就直说。“宵练飞红脸，施展轻功翩然而去。”我，我愿意的，我愿意。“竹九奚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真是傻子，宵练笑了。

　　宵练永远忘不了那天，她第一次为他镇山河，他的鹤归如疾风惊雨，击杀无数狼牙军。第一次真正的并肩而战，宵练才知道原来紫霞功并不比太虚剑意弱，原来两个人并肩而战的感觉也不错。
　　宵练也永远不能忘记她最后一次为他镇山河，枫华谷的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宵练记不清那天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那天的天空很红，河流也很红。竹九奚倒下的时候，满脸的不甘，又有满足。他为她挡下了偷袭，保了她周全。可他听到了心脏破裂的声音，他等不到宵练穿着凤冠霞帔，拜天地了。
　　他感到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大概是宵练的泪吧。那样飘然洒脱的女道士，也会哭吗？他想说别哭，却开不了口，心口痛的不得了。意识完全消失前，他听到宵练说：”一拜天地。“啊，他的宵练真了解他啊，真好。
　　闭上了眼睛，世界，黑了。

　　数年后，长空栈道的疯道人喝着十八年的陈酿女儿红,一言不发。新来的小道童看到给疯道人送酒的那人剑上，金色剑穗烈烈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