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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时光之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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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前一秒还在持续的正精彩的梦,这一秒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梦的内容完全忘记了,仿佛没有做过梦一样。
她怔怔出神。
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的咸咸海风有着独特的气息,风拂过丘陵,是那种临海小镇独有的让人心情舒畅的气息。她胸中刚被盈满的宁柔又渐渐被吹散,终归于平淡。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高三那年她放弃了最普通的方式,在旁人异样的眼光里低头默默将教室里厚厚的备考资料搬回家。擅作主张,也没有一丝犹豫。独自缩在狭窄阴暗的出租房里,不开灯,望着一地杂乱无章的书卷一言不发。没有说话的人,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是静静靠床坐地出神,看窗外渐白又暗去。那段时间里她突然想起来很多事,剪影一样地在脑海里浮现,忽地被按了快键匆乱急速晃过。老师的电话响了几次后也不再闪亮,空气里满是泡面陈腐辛辣的味道。
她也不曾明了自己为何要将生活弄得这样乌烟瘴气,只是那种感觉出乎意料地让她觉得安心。电话里父亲的声音依旧温柔,他曾是个温柔的人,也只是曾经。
拿起手机接听的那一刻,她只身一人站在凤凰古楼回廊上,远望沱江清水两岸灯火辉煌。依山傍水也难远离尘嚣,风吹日晒没有养出苗族姑娘明亮如水的眸子。她无心吃饭,就近走进一家肯德基胡乱塞了两口。
憧憬已落空。她坐上去往远方的火车。沿途荒草落木,她合上沉重的眼皮,黑色背包随手扔在脚边。
生命中太多事,看似轻如鸿毛,却沉重的让人缓不过气。
睡梦里记起了曾经。
她总会坐在乡下外婆家阴凉的天井里,仰望头顶四角的天空。外婆在田间疏水,蒲公英被清晨湿冷的风摇散,载着露水无法飞更远。
她脑海里总会浮现这样的画面,一身红服的女子额前戴着珍珠串饰,周围哄闹的人将她按着跪坐在喜垫上,磕头对拜。
她看到女子是不情愿的。
当她告诉父亲时,父亲只是温柔地将她举过肩头。她不经意抬头仰望天空的刹那,恰好一架飞机划过,看起来就像是被西面的天空吸进去一样,天空下面蓝色的云朵犹如波浪一般碎裂开来。
人怎么会记得出生前的事情呢。
小镇家家户户盖起洋楼时,她家门前还是稀稀落落的荒草地。楼房的墙面饱受风雪侵蚀已经溃烂了,墙角石板上的裂缝里杂草丛生就连坚固的混凝土也在慢慢归于尘土。母亲脸上总是覆满阴郁之色,弯腰缩在楼道狭窄的水房里搓衣。冬夜里的风将楼上破损的木门窗刮得啪啪响,楼道里老化的电线缠绕着灰色蜘蛛线垂落下来。白炽灯已经坏了一阵子,日夜忙于打麻将的母亲无暇换修。很多这样的夜里,她乖乖锁好大门,摸着掉粉的墙壁怯生生地上楼,黑漆漆的楼道里传来阵阵门窗敲打的回音,踏上最后一步阶梯,逃命似地冲进房间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如果没有沉沉睡去,时常会被夜里门窗的啪啪声惊醒,任何轻微的声响都会刺激她神经绷紧。初三备考作业繁多的时候也会自己动手做饭,往往第二道菜出锅时第一道菜已经凉了,匆匆上学前不忘乘上一碗放在卧床不起的母亲枕边。
历史课上老师说,个人的悲剧对历史不过是一行语焉不详的断句。她冷冷旁观,心里如同长满森森浮浮绿萍的池塘,沉寂停滞。
她清楚记得红衣女子跪拜的,是她家大堂里的神柜。
初三那年冬雪飘飘扬扬,鞭炮的火药味弥散在昏暗阴沉的除夕之际,远方归鸟交错乱飞,嘶哑的叫声如在耳边。母亲披头散发瘫坐在门槛前,歇斯底里。她站在二楼阳台,冷眼看着左邻右舍杂乱相劝。她突然很想念欠债不回家的父亲,他拿不出钱来翻修老房子,也还不了母亲觍颜向二舅借的钱。回来时也是一身落魄,眼里映出的世界疲惫而衰老。母亲嘶吼着要她在众人眼皮下跪在父亲面前,她愣愣望着母亲和旁人扭曲的脸,瞥见躲进屋里的父亲眼角的浊泪。
小镇里的欲望铺天盖地,她看见声色犬马火树银花的大街上,人人都是一张疲惫的脸.
后来她收到了重点高中录取书,出发前的细雨天,她茫然想起了乡下的石楼。没有了人,再经过数载的沉寂,空落落的老房里只剩下无机物的心。雨天的石瓦,浮漾着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承受或是拒绝,年轻的生命在时间中像被风化的砖,一点雨水也能使自己碎裂,而更早的时候等待的所有期许,一件件都没有实现,或者遗忘了或者失败了。
高三那年外婆病危,在医生的提议下,二舅和母亲商量好,将外婆安置在狭窄的面包车后座,沿高速公路连夜赶回老家。漫长的数十个小时,外婆的身体渐冷。已经一条腿踏入那个世界的老人,是否看到了两条腿站立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看不到的光景,听到了听不到的声音呢?
外婆在路上断气。母亲挤不出一滴泪。她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惊讶,她习惯这个世界了。而母亲烫在她心里的痕,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缠绕深入。小镇凛冽的冬夜里,耳边尽是夜风呼呼和门窗肆意的敲打声,灯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不敢出声,听着母亲沉沉的叹气。愚昧的外婆为少得可怜的聘金早早逼母亲出嫁,一颗鲜活的心在柴米油盐里日渐生霉,而她只能徒然地看着母亲苟延残喘,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火车继续北上,载满一厢厢疲惫不堪的灵魂,消失在清晨一个接一个站台的旅客们,昏昏恹恹熙熙攘攘涌向城市。
此刻的父亲坐在出租房里,低头望着一地杂乱沉默不语,皱着眉一根接一根狠狠地抽烟。
他曾是个温柔的人。如今背躯微驼,两眼浑浊无神。
再见父亲时她强忍泪水。尽管早已见过他这般光景,每次相会时她仍感到喘不过气的难受。曾经神采奕奕的男人被母亲讥讽到如今狼狈不堪得再也拾不起尊严。她哑口无言,只能徒然望着父亲落寞倒在椅子里,吞云吐雾,眼角分不清是眼泪还是上了年纪的分泌物。
她会观察别人,将别人的悲哀尽收眼底,她有足够的情感能力去抵达深刻,却没有勇气承受这种能力所获得的结果,对于双目触及到的可怜人的痛苦,她只能一起默默承受,一层叠一层,毫无把握自己会在何年何月痛苦地被撕裂。
父亲对她没有多余的话语,同她一起坐上去往北方的火车。
“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与我一同哭泣,就值得我为生命而痛苦。”
她想起罗曼罗兰这句话,在微微晃动的拥挤车厢里模糊了双眼。不懂如何表达的人,有时候只能走很长很长的路。缺乏绝对意义的生命,没有依凭与支撑,甚至不如随风飞舞的羽毛那样有确定的方向。
我们仅仅是从外面去看别人的人生,抱着同情或者怜悯,最终还是会把它当做别人的人生,弃之不顾。还是有太多解释和阐述都做不到的情绪,远远凌驾在她的词汇和逻辑之上,压迫着,被反复折磨的疲倦,却无法被他人了解。
后来她报考了南方的大学,搬到了一个临海小镇。大学前的两个月她独自住在这座安宁而明媚的小镇,随心走着散着桥下就是一片浅蓝色海湾,抬头看见云缝中洒落的刺目金辉,平滑如镜的海面上金鳞万点。当地渔民们在海草上泼海水,在阳光暴晒后烧掉,再混入海水,放进陶器里敖干。这样制作出的盐粒带有海草的香味。
父亲打来电话,亲朋好友齐聚酒店庆祝她的升学宴。音乐声,催酒令,乱七八糟纷纷扰扰。心里郁积的芥蒂有多大,就会有多大规模的狂欢,仿佛没有了不解和怨恨,每个人都是那样快乐。
悲伤地事情只能那么处理。哭着,笑着把它甩掉。父母在东莞做起了生意,在金钱上默契达成一致。家乡的老房子荒置着,连同过去在它怀里挣扎着受伤的心。她愣愣望向窗外,幽凉的穿堂风钻进头发抚上她的脸庞,温柔得像外婆家天井里漏下的悠悠天光,使人听见了暮色移动里的潜息或青草萌芽的幽响。小镇的那几条街走了十几年与记忆等长,时光凿去狂妄,磨出温润。说到底,谁都将被扔回时间的海底,在那里与鱼虾贝壳沧海桑田一同聆听无边寂静,而在这之前我们能指望的,大约只是生的优雅可以抚慰它的渺小。
梦醒了,只留下一身薄汗。她仿佛看见一棵历经几百年沧桑的老树:虽然中空的树干早已干枯,却依旧挣扎着保持笔挺,甚至吐出少许新芽。当初是怎样地咬牙切齿撕心裂肺此时此刻难以感同身受。凝眸里,总有些情愫渐行渐远成岁月的逝水沉香,总有些心语淡静悠远成灵魂深处的巧笑嫣然。梦里梦外多少人的欢颜笑语落魄不堪,所有轰烈都是些轻渺的飞火流萤长天一鹤,平实方是生活厚重的日升日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