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随笔集）》百折不回

1、所谓真实

　　现实世界看起来，一方面很惊天动地，另一方面，却又如此平凡。——《目送》龙应台

　　有一回，陪朋友去医院看病，挤进门诊大楼里，挂号收费台前的蛇形长队一眼看不到结尾。你踮起脚从收费窗口依次向下眺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衣着光鲜的，衣衫褴褛的，应有尽有，道士道姑、尼姑和尚也偶有露面。你在不足五百平米的门诊大厅里来回扫视，发现随意一眼所能包含的视野里，几乎能阅尽所有的年龄与所有的表情。

　　下至才刚降世的胎儿，上至一脚已经踩进阎罗殿、行将就木的人。他们的表情也不外乎喜怒哀乐，但简简单单的四种表情出现在不同人的脸上，似乎突然被赋予了成千上万种绝无雷同的含义，组成了无穷无尽的亚表情。

　　于是，擦肩而过、仿佛未曾相识的人里，不熟悉的陌生人何其多。

　　小卖店里每日坐在柜台后对镜擦脂抹粉的老板娘，电脑屏幕上永远开着似乎是无限关卡的消消乐。去柜台结账时，从音响里蹦出来的“good”、“excellent”、“unbelievable”每每叫人啼笑皆非，心里暗自感慨，原来老板娘也如此接地气。
　　食堂里给打饭的大师傅，心情好的时候，二两饭多的堪比四两，还会好脾气和你说些俏皮话，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回来的西红柿炒鸡蛋里翻来覆去找不到任何蛋花的踪影。后来就学聪明了，在窗口排队前，专门去扫一眼那几个大师傅的表情，挑一个红光满面的大师傅，排在他的队伍里。
　　教学楼门口风雨无阻来卖盒饭的老夫妻，每日如同复读机一样循环往复两句话“有八块的”、“有十块的”。偶尔考试迫在眉睫，时间紧张到甚至抽不出半小时去食堂里吃顿两菜一汤，奔出教学楼去楼门口买盒饭，你注意到他们的摊位上，有时盒饭售罄，有时无人问津。
　　……

　　这些日日站立在你生命里、低调如同背景色的人，突然被时光赋予了另一面，不是老板娘，不是大师傅，不是卖盒饭的小商小贩，而是——患者。

　　也许还会遇到这样的人。
　　被裸/露在工地上的钉子扎进脚心的建筑工人，脚底板上也就针眼儿那么大的创口，突然有一日角弓反张、肌肉抽搐、剧烈呕吐，被一帮交命的工友抬到医院，却得到一个破伤风的诊断。急诊科的大夫将纱布缠在手上，猛力塞进那工人的嘴里防止他把自己舌头咬断，一边气急败坏的指责道：“去打一针破伤风疫苗，几百块钱的事儿，至于到眼下这样子么！”陪着老教授去按住那个在地上痛苦挣扎的人，看着他的瞳孔无限散大，心里直打鼓：“仅仅是一枚钉子。”
　　带着还在流口水的女儿来皮肤科查过敏源的妈妈，揭开宝宝的袖子，细细的胳膊上全是红色斑疹，急急抽了血，一两个小时化验结果出来，老教授戴着眼镜一一解释：“淀粉过敏，不要给她喂小麦、红薯、土豆；蛋白质过敏，肉、蛋、奶类都不要碰；聚酯纤维过敏，只能穿纯棉的衣裤……”站在一旁默默感慨，原来生活里不止有花粉过敏，化验单轻飘飘的一张纸，却终结了这个小患者多少口腹之欲。
　　在住院部的走廊里遇到全身发黄、结膜全黄的小青年，傻逼兮兮的捧着问卷跑过去问人家：“是某某房某某床的某某某吗？您能配合我们做一项有关癌症病人生活质量的问卷调查吗……”那小青年似乎无力拒绝，逆来顺受的跟着你走到营养评估室，你一对照病例，发现青年人做过胃大部切除术、肝脏上尽是转移灶，他的病历本上的年龄，是常人决计想不到的27。

　　排着排着，排到朋友的眼前了，挂了个耳鼻喉科，又拿出愚公精神锲而不舍的在诊室门口等待叫号，排了三个小时的队，打游击一样的大夫给了你三分钟，写了一堆超声单子把你打发走了。又去超声室排了一小时队，在那检查床上躺了一分钟不到，结果出来了，原来就是个皮下囊肿化脓破溃。
　　出了门诊大楼，路灯就亮起来了，天黑了，这一天几乎在无聊的等待里度过。所有学习考试计划全部往后推迟一天，你要心生埋怨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回放皮肤科老大夫的一句话：“家是哪儿的？本市么？隔一天来复查一次……那谁知道，你这就是个麻烦病……”想想还有那么多的人，他们甚至要用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与一些疾病死磕，瞬间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波澜起伏的万里雄奇不知被谁藏在星辰与大海里，星辰大海，这四个字叫你每每想起，就有无数的力量去不停的奔跑、攀登。
　　但是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离开宿舍行至教学楼的短短几分钟内，遇到的无数人，有推着三轮车满大街喊着回收旧品的小贩子，有占着一块地皮做煎饼早餐的大妈，有在眼皮子底下摆着百本书的二手书商……他们都曾和你一样，拥有一个星辰大海的梦想，可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心里升起一股被欺骗、被蒙蔽的感觉。

　　原来所谓真实，是一枚恶意满满、会让人罹患破伤风的钉子。
　　原来所谓真实，是如此脆弱的肉体凡胎与变化莫测的命运年轮之间的搏击。
　　原来所谓真实，不是在有生之年内看得到星辰大海，而是一路颠沛流离与一路泥泞坎坷，伴随着时时刻刻都未曾远离的疼痛与磨难，无关乎初衷，无关乎理想。

　　坐到教室先惯性的打开手机刷一刷新闻，一刷就是几条人命。早间新闻、环球时报、头条新闻里不约而同蹦出各类离奇可笑的死亡案件，被烧死的、被淹死的、被雷劈死的、救了别人自己溺水的。翻一翻医学生网站，又是层出不穷的医患纠纷事件，一月一度的总结到来，数据显示本月被患者袭击住院的医护工作者比上月增长几个百分点。国际航班的飞机坠落、恐怖分子袭击、地铁站有不法分子行凶、发电站爆炸、南方降雨不停、世界各地地震未曾停歇……

　　满眼的生命凋谢与陨落。
　　有一种错觉，叫你以为明天几乎就是世界末日。

　　朋友走过来说：“哎，临终关怀中心的老教授刚才打电话来，说明天的志愿活动取消了，那个老患者已经死了。”
　　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还没捂热的照片，一个满头苍白的老人坐在你的右手边，夹闭的胃管从单衣下延伸出来垂在床头，眼角处勾出一把深刻的纹路，苍白虚弱却笑靥如花，她握着你的手戏说从前，依稀记得发生在昨天。

　　觉得自己仿佛跌进了一场除非死否则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里，那在梦里依旧有无数人来来往往，无穷无尽的生老病死，你如同一个驻守在阳世三间的无情判官，冷眼看着这些仿佛朝生夕死的秋蝉，尽职尽责的迎来送往了一辈子。

　　有一种真实，总要人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