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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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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第一次跟人上床,实在是不清楚,是否别人上完人之后都会随手把对方扔进浴缸,等他自生自灭。我希望不是,王雪存毕竟是一个奇男子。我泡在水里回想他的模样,只觉他全身上下无一不与我相配。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湿淋淋地从浴缸爬出来,走一步歇三下地回到了床上。
一张床乱得如千百只鸟筑过巢,床单皱皱巴巴,上面还沾了不少或乳白或透明的液体。我躺在床上,揉着乱七八糟的头发,整个人疲惫得沾枕就能睡,却不知哪根神经不安地跳动着,把我的意识紧紧崩在清醒的一弦。
“完了。”我想,“林宣儿出事了。”
我翻了个身,又想:“他能出什么事?”
林宣儿这个人,房子里上上下下堆了好几百把刀,一眼望过去,刀锋反着光一片雪亮,刺得人睁不开眼。林宣儿却毫无顾忌,他游魂般抬着手,闭着眼准确地踩在刀与刀的间隙,神情悠然,仿佛地下锋利之物只如玫瑰细刺。
几百把刀,相似的弧度刀柄,他人看得眼花缭乱,林宣儿坐拥后宫般神态自如,把各个刀锋美人的位置形容记得一清二楚。他触摸情人般抚摸他们,含在唇尖舔吻。他在遇到我之前总是独来独往,却仿佛从不孤独。雕像带着凡人般毫不起眼的面孔,身体平板得没有丝毫肌肉的线条。他们从未承袭力量与美丽,雪白的石膏身体里却宛如禁锢了神佛的灵魂,在日日夜夜凝视林宣的面容。
我把手机放在头边,专心致志地感受疲惫和等待远方王雪存的信息。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准确找到林宣的位置,也不知道林宣这次病发会到什么程度。像他这样的人,总会在某些时候陷入无法医治的病症中。旁人为他汲汲皇皇,他却如游在云层里,舒展着双臂与肌肉,如鲸鱼般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近观阴翳与黄昏。他游进了太空,与陪伴而来的长云握手问好。他好奇地环视无垠的宇宙,记忆与此同时一沉再沉,在不知何处停留。
林宣儿以为时间还停留在一切未发生的那个夜晚。他以为我仍需要他的带领,在老式火车呼出的白气腾腾里去往新世界。
他在宇宙中看见了其他的生命,他朝他们示意,试图与他们交流。这些生命顶着尖尖细细的脑袋,脖颈如风筝线一样系紧头与身体,伶伶仃仃地朝他走来。林宣儿畏而后退,却听见外星人说:“好久不见。”
林宣儿茫然地看着他们,沉静的目光却显示他若有所知。他举起手朝外星人挥了挥,用世上从未存在过——或已消失在无数个世纪之前的古代——的语言,与他们说:“我们又再见了。”
外星人说:“你还会回去吗?”
林宣转头看向地球。他遥遥飘在无光无热的太空,星辰与他擦肩而过,扫过太阳,带着长长的焰尾。地球漂浮在宇宙中,在猎户座旋臂中高高地漂浮着,日复一日地旋转。林宣想了很久,他的记忆从此处流星般坠向地球,周身围着熊熊火焰。林宣儿望着他无止境地掉落,沉默了很久,说道:“是的!我会回去。”
他生得风姿绰约,行得光风霁月,含着笑容回答:“我会回到地球。”
我不知何时睡着了。
梦里我似乎尚年幼,光着脚穿着布满泥渍与脂粉的宽大背心,不会发育的□□从背心两边露出。我张着双手跑上田埂,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花草熏香。午后的白昼明亮得如黎明下的河流,白喇喇的日光窜进草丛的缝隙。我跑的飞快,跑过了朝我轻吠的黑犬,跑过了嘎嘎直叫的凶狠的大白鹅,跑过了在湖畔盥洗衣服的蓝布格子妇人,追着天尽头亮得发黑的烈日。
我越跑越高,越跑越大,身条一步一步抽长着。身边有农民扛着锄头带着浓重的汗味走在太阳下,有小姑娘抓着黑亮的两条辫子蹦蹦跳跳地跑过,细细的手腕白的耀眼。我却始终是一个人,朝着山野跑去,追逐着太阳,我以为我是逐日的夸父,却在尽头看见一具横陈的尸体。
王雪存躺在日光下,全身赤裸,双眼紧闭,双臂展开如要拥抱太阳,强壮的双腿大开,摆成一个“大”字。他已经死亡,眉眼死气沉沉,额心一道褶子深深皱着,冷峻的面容却依然傲慢。
原来我追寻的不是太阳,是王雪存。
我惊醒了。
王雪存默不作声地坐在我身边,温热的手掌盖在我的手上,望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我手背上弹琴。
我直起身,王雪存惊动般转头,目光探索地看了我一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半眯着眼睛,靠在床头看着他,大脑慢慢清醒过来。王雪存去了林宣儿家,回来之后居然彬彬有礼地问我能不能问我问题。我觉得我的心脏该如小说中写的一般往下沉,眼皮该来来回回跳踢踏舞一样跳个不停。可我的内心一片平静。
我握住王雪存的手,说:“可以。”
王雪存的手指摩擦着我的指侧,他顿了一下:“林宣死了。”
我问:“这是一个问题吗?”
王雪存叹了一口气:“你说过他的病情无关紧要,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我陷入了迷惘,呆望着王雪存:“是的。”
“不是他的病情导致他死亡,他的病对于他而言从来无关紧要。所有跟他相熟的人从来都不担心他的病。”
王雪存说:“因为他不属于这里?”
我笑了笑,“这个台词太老土了。谁告诉你他不属于这里的?他可是地球人。”
王雪存说:“他亲口说的。”
王雪存到达林宣住处的时候,天又开始朦朦胧胧地下起了雨,把雨伞都浸得发润。作家的鹿角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王雪存停下车,撑着一把黑伞,踩着泥泞的土地,翻过雪白的栅栏。干涸的湖泊饱经风霜雨雪,却依然干涸着,聚齐不起半点水花。
王雪存原本锃亮的黑色皮鞋被泥土涂抹得乱七八糟,像我同学画的抽象画。他坚信那是艺术品,实则一文不值,正如人生不因莫名其妙的混乱而价值百倍。王雪存走进了那角落处的小房子。远看那里被雨雾遮掩,像掩面于西湖下的西子,走进后王雪存才发现白布缠满了房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撑着黑伞站在房前。
她戴着黑色礼帽,面上蒙着黑色面纱,一身裙摆盛大的黑裙,像一个西方宫廷里走出来的女人。
王雪存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头颅。
女人抬起头,她鲜红的嘴唇印在雪白如冰凉大雨的面上,面色冷淡,整个人毫无立体之感,仿佛有人在她身后撑起一根木架子,把这张精描细画的白纸撑成人的模样。
王雪存收了伞,问:“林宣住在这里?”
女人看了他一眼,百无聊赖地转过头:“他生前住在这里。”
王雪存面上的皮肤霎时绷紧,他眼角挑了挑,“他死了?”
女人漠不关心地回答:“死了。在你开车过来的路上就死了。你如果开的更快一点顺便叫个急救车,也没用。”
王雪存说:“所以他应该死在今天。”
女人抬着细瘦的可怕的手腕撑着伞,锋利的腕骨几乎要戳破发黄的艳丽皮肤。她缓慢地笑起来,像有人在这张面上慢慢勾出一个笑模样:“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那人收不住画笔,线条长长地脱开,她笑的狰狞如阎王。
王雪存说:“小姐,麻烦你别笑。我看着瘆得慌。”
王雪存心里似乎从来没有优待女士的想法。他没有不怀疑女士的原则,他审视的目光总是看着一切,有一天忽然看见了我。
女人从善如流地收了笑,嘴唇平平地压在面上,毫无悲喜。她指了指身后矮小的房子,“你不应该进去,里面的地上全是刀。它们的主人死了,它们可还没死。”
“还有无数的雕像。他们一个个生机勃勃,整装待发。你要是敢进去,我想你出不来了。”
王雪存说:“谢谢提醒,但是我得进去。”
他把自己的伞递给女人,走进了林宣的房子。
一个小时之后,王雪存浑身是血地走了出来。
女人早有所料地看着他,“你居然活着出来了。”
王雪存接过她递给他的伞,抹去在眼角盘绕不去的几滴血,声音低哑而虚弱:“有地方给我洗个澡吗?顺便换一身衣服。”
“毫无必要。你从雨里走回去,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全身上下就干净了。”
王雪存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撑着伞准备离开,忽然转过头:“林宣卧室门口的雕像不见了。你是谁?”
女人说:“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
她掀起黑面纱,美得令人颤抖的面容暴露在大雨中。雨水滴进黑伞里,打在她的脸上。女人说:“我只是想给李一白带一句话。”
王雪存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她:“什么话?”
女人黝黑的眼睛澄静如秋水,映着雨中黯淡的明亮,“无需太过担心。该离开的时候,不要被任何人绊住脚步。”
王雪存点点头:“我不会转交给他。”
他朝栅栏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我知道他拿到了门票。十天之后,他就要走了。但他不可能离开我。”
王雪存笑起来,雪白的牙齿泛着獠牙一般的光,唇角似刀锋,“你见过哪只快饿死的野兽放弃自己的猎物?”
他满身刀痕,鲜血滴了满地,步履蹒跚地翻过栏杆走到车旁,把钥匙扔在车盖上,向我在的地方走去。
王雪存坐在我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与我相握的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我无话可说。
黑夜仍未过去,王雪存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得清晰。他高挺的鼻梁,血红的嘴唇,月亮如雪峰,低低地为他投下锋利而凛冽的阴影。
“林宣死了。”王雪存说,“应该没有葬礼。”
我点了点头,眼里含满泪。王雪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额角蹭着我的头发,“你想哭吗,小朋友?”
我抬手按住他的后脑,五指插进他仍然湿润的黑发里,眼泪从眼角慢慢地滑下来。我张不开嘴,身体却一点点蜷缩起来,如蒸熟的虾子一般弯曲,在鲜美的死亡中无处可躲。我痛苦地咬紧牙关,王雪存俯下身来,任我把他整齐地衣衫抓得皱皱巴巴。王雪存的唇落在我发间,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想起我的梦,我奔跑在原野上,人们从我身边走过,待我停下来时,除了王雪存,我身边空无一人。
今夜下着雨,林宣死去了。直到今夜,我曾经熟识过的人,我如今认识的朋友,一一地死去了。
我身边只有王雪存。
正如老套的电视剧所说:“一切皆是尘事。”
一切皆是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