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犯》疯疯疯爷

3、第三章

　　然而金万通不管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他不是贪图享受的人，有得吃有得穿就可以了，钱这种东西，毕竟攥在手里才安心。他的钱，一分一毫也得花在该用的地方——挥金如土的送礼，那没关系，反正迟早会翻倍的收回来，可是掉了一个硬币，他可会唉声叹气肉痛半天。

　　金万通今天却改了死性，好像土豪进城，越是装修堂皇的店铺越能吸引他眼球，入内看见什么都兴致勃勃，买不买也要研究一番。他逛街逛得潇洒，可苦了屁股后面的严副官，左手两大包右手三大袋，磕磕绊绊地走着，心说，司令不是魔怔了吧？

　　这件大氅高挂在橱窗里，射灯一照，通白无瑕之余，根根细毛泛出柔顺的亮光，不知道吸引了多少来来往往的少女少妇。金万通一眼就看上它了，推开玻璃门，大摇大摆地进店。

　　店主是个掉钱眼里的花甲老头，而金万通一身铜臭味，两人臭味相投又棋逢敌手，谁也不先谈起价格，反倒天南地北的瞎扯起来。金万通不急，仗着自个有的是钱，世上没有他买不起的东西，店主也不急，反正战后物质非常贫乏，你不在我这买又能去哪里买？他们扯来扯去，连祖上三代的光辉事迹都扯出来了，兜兜转转又绕了半天，总算扯到正题上。

　　店家说：“客官，您不知道啊，这年头到处兵荒马乱，人都活不下去，更何况是仙灵山上罕有的雪貂，卖一件少一件啊！您瞧瞧这成色，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一样，您要是能从中找到半条杂毛，我的招牌您随便拆下来砸。”

　　金万通把大氅挂在胳膊抚摸，越看越喜欢，越喜欢也就越替荷包心疼。他一摸上手，便知道确实是好货，甚至好到找不出杀价的理由。金万通又用粗糙的大手摸了一把，咬咬牙，趁自己后悔之前拍板，“成，我买了。”

　　掌柜顿时眉开眼笑，老脸皱出一朵花来。这件大衣买得起又舍得买的人少之又少，搁在店里都几个月了，如今好不容易能套出去换钱，他能不高兴么？

　　金万通身上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了，拎起大氅便走，“明天派个伙计到我府上收账吧。”

　　掌柜不干了，“客官，要不您明天来取，我保准给您小心妥善的放好……”

　　金万通掏出枪往柜台一拍，“哪来那么多废话！”

　　掌柜吓得目瞪口呆，前不久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贵客，咋转眼就透出满身匪气呢？

　　金万通满载而归，心情大好。

　　翌日，金万通就带上买的那些一大堆东西，兴匆匆地再次拜访。他坐在车里浮想联翩，一时想伸手不打送礼人，这回奈良还会把自己赶出来不成？一时又想，凭奈良那身材和气质，套上大氅肯定是顶好看的，就是不知道好看到什么程度……

　　“你看，这是雪花膏，这是棉衬衫，这是鱼肝油，这是特意给你买的暖手炉……本来还有呢，我想你呆在这里肯定无聊，所以买了好几本名著，结果那些看门狗不给我拿进来。”

　　房间里没有桌子，金万通蹲在地上，献宝般的把东西摆了一地。

　　奈良瞅着他只有一个反应——无语。

　　金万通站起身来，扑扑簌簌地抖开压轴大礼，笑着说：“房里阴冷，你穿上这个一定暖和，软得很，穿着它睡觉都没有问题，不信你摸摸看。”

　　奈良没有兴趣摸一把，讽刺道：“金先生真是财大气粗。”

　　金万通进了这间屋子后，智商就大打折扣，完全听不出话外音，嘿嘿一笑。

　　奈良再次无语，低头，翻开圣经。

　　金万通本来还等着他再夸自己两句，两手交叠在身前，准备谦卑应和的姿态都摆好了。结果他等来等去，奈良根本没把他和他的礼物放在眼里，一声不吭地晾着他。

　　金万通急了，再次蹲地，拿起手中千挑万选买来的短靴，“你看看这个，里面都是货真价实的羊毛料子，穿着可暖和了。”

　　奈良现在连反应都不给他了。

　　金万通看了看手上的黑色靴子，又看了看奈良的脚，悄然咽了一下口水，伸手握住。

　　那只脚丫冰凉冰凉的，白得不带一点血色，能清楚看见皮肤底下的血管，金万通小心翼翼的握着，仿佛手里握着一个艺术品，高高的足弓，凹凸有致的脚踝，怎么看都有种细腻的美感。

　　金万通着魔似的舍不得松手，他从来没注意过别人的脚，可奈良是别人吗？奈良是他心中的“红烧海参”，哪怕连一滴汤汁也是无比美味的。他仰头看向奈良，用一种柔得能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说：“你的脚真好看，先试试这双，要是不合适我明天再去买。”

　　奈良真的冒起了一身疙瘩，脚下用力地蹬过去。

　　随随便便抓住自己的脚不放，要是在从前，他早一枪把这家伙嘣了。奈良不喜欢猜测别人心里怎么想，在打什么鬼主意，他认为最有效解决麻烦的方式，就是永绝后患。

　　金万通猝不及防，被蹬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眨巴眨巴着眼睛。

　　奈良又给了他一脚，这次直接踢脸上：“滚。”

　　金万通嗷地叫出声，紧接着，鼻血止都止不住。他捏住鼻翼两侧，慌忙地乱蹦乱蹿，最后扯了一件新买的衬衫捂住鼻子，渐渐缓过了疼痛。金万通这次不滚了，他可是下了“血”本，半点便宜都讨不回来，这也太怂了！

　　他嘀咕道：“咋还动起手来了，你也太不见外了，不过嘛，我就欣赏你的直率性子。你再好好看看，这些东西要是不合心意，只管开口……”

　　奈良注视着脚下，那刚刚从对方兜里掉出来的东西，低声，“嗯？”

　　他的脚边有一串奇形怪状的铁扣，一环扣着一环，看不出是什么用途，于是捡起来研究。

　　金万通见他露出好奇的表情，不由一笑，“这东西叫九连环，专门骗小孩的玩意，你别看这些扣子都扣得死死的，其实能一个一个拆下来。”

　　这东西倒是比圣经有趣得多，奈良放心书本，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九连环。金万通看他拨弄了好一阵，跨前，有点想帮忙的意思，料不到奈良握在手里往后缩，生怕他抢了去似的。

　　金万通无奈了，随即又笑了笑，这时的奈良带着点孩子气，太招人爱了。他就这样红着鼻子，带着一脸微笑，长久地凝视着奈良，仿佛已经忘记这世界还有种叫做时间的东西。

　　奈良折腾够了，实在解不开这玩意的玄机，随手一扔。

　　他转过头，诧异地问：“你怎么还没滚？”

　　“……”金万通那颗饱经风雨的金刚心“咔嚓”一下裂了。

　　好在他是个天生天养的粗人，不懂得什么是黯然伤神，睡一觉起来又屁事没有了。

　　金万通这次学乖了，不整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了。奈良是什么人啊？用贵族二字来形容都嫌逊色了，要是生长在和平年代，迟早会君临天下，统治整个帝国的主，有啥好东西没见过？所以金万通决定改变策略，命令手下去收集民间老百姓的趣怪玩意，投其所好，再次出击！

　　金万通这次也不穿那些华贵的衣裳了，轻装上阵，好像不是去探监，而是去隔壁家借酱油。

　　他一进门，笑得像邻家猥琐大叔，连称呼也改了，“小良啊，我又看你来了。”

　　金万通的笑脸维持大概三秒，僵住了。

　　奈良仍坐在那张木椅上，手里仍然捧着圣经，唯一不同的是，脚底踩着白花花的大氅。

　　金万通想也不想冲过去，一把抽出被当作地毯的大礼，心疼得忙不迭又拍又抖，“我的心肝，你咋拿来垫脚了呢？这东西可贵了，一条毛都……”

　　奈良“啪”地把圣经合上，面色不悦。

　　金万通立马闭嘴，他迎向奈良黑白分明又冷冷清清的眼睛，咽了咽唾液，英雄气短地半跪下去。他把大氅平整地铺在地面，念叨着，“你踩，你踩，你爱怎么踩就怎么踩，能被你踩着这雪貂死得真值！”

　　奈良气乐了，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人见得多，还没见过那么没脸没皮的家伙。

　　他体内的恶劣因子完全激活，抬脚，结结实实踩住金万通的手背。

　　金万通一愣，低头看着那只脚丫，打了个颤栗。

　　这一只脚……

　　对，就是这只脚，曾经踩在他的脑袋上，用力一蹬，把他蹬回了活埋坑里。

　　那坑挖得很深，里面人压着人，肉挤着肉，骨头顶着骨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人了，还不如牲口，仿佛是搅拌机里的一块肉，被挤压得面目全非。坑里还有其他肉屑，老的少的小的，哭爹喊娘骂天骂地，一拨又一拨的黄土被铲下来，什么都看不清。

　　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脑袋是无法思考的，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想死！金万通不想死，别人也不想死，所以坑里的人拼了命往上爬。这种时候仁义道德好比狗屁，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挣扎推打，把前面碍事的人扯下来，把后面的人当成垫脚石，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金万通魁梧的身材占了优势，他十指抠住泥巴，一点点从人肉堆里突围，短短那几米路程，好像经过了千山万水。后来终于给他爬上坑头，但迎接他的不是活命的希望，而是杀生如素的死神。

　　他先看到的是褐色长筒军靴，在漫天的尘土中锃亮，三排铜扣，隐隐透出冷冽的锋芒。金万通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是一身英姿飒飒的军装，线条流畅，平整得没有丝丝缕缕皱褶。

　　他还看到了死神戴着白手套，戴着黑色的军帽，帽檐压得很低，阴影盖住了大半张面孔。

　　金万通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被那股气势震慑，他知道这人能救自己，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自己逃过被活埋的命运。于是他开口求，一个劲地求，甚至用额头去磕眼前的黄土，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可以给这人做牛做马，只要留他一口/活气就成。

　　不知道求了多久，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这人终于有反应了。

　　用一根手指头撑起帽檐，另外一只手搁在身后，慢慢地抬起脚，嘴角勾起。

　　金万通看清那人全貌的瞬间，认为自己死定了！因为那人也在看他，用眼底俯视着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玩味地勾起嘴角，像讥讽嘲笑一只丑态毕露的老鼠。

　　那只脚由上落下，眼前一黑，再无希望。

　　那次的事，不是金万通第一次在死亡线上挣扎，却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被泥土层层掩盖起来，再怎么挣扎也只有死路一条，要不是那场暴雨，要不是那些饥饿的野狗，他真的会死！死亡的恐惧大过了一切，那时的种种细节，他想忘也忘不掉。

　　现在他又被这只脚踩住了，可已经没有死亡的威胁，金万通分不清是兴奋多一些，还是下意识的畏惧多一些。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而是不知道脑子搭错了哪根神经线，头越垂越低了，整个人几乎弓腰趴到地上。他迟疑片刻，轻轻的、轻轻的在那肤色通透的脚背上印下一吻。

　　奈良怔了怔，低头，脸上难得有了点惊异的表情。他深深地怀疑自己遇上一个精神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