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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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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云台山,西津渡口。
夜凉如水,冷月如霜,喧嚣的街市仍未完全沉寂下去。
疏疏落落的灯火摇曳在红楼林立的街边,指引着夜归的旅人。
仇黯背着燕白亦来到一间小铺子前头,牌匾上的木字一成不变。
蒙尘厚重,却依然是那秀逸的四个字:白杨小筑。
仇黯推开了门扉,抬手撩去层层蛛网走了进去。
隔壁的棺材铺亮起灯火,传出一声人语:“哟,你们兄弟两个回来了?”
刘老汉披着外衣走过来,看了一眼榻上躺着的人,不禁叹息一声。
“唉,这么多年了,小杨这病候却也总不见好转。”
仇黯面无表情的看着燕白亦,闲闲的说道:
“其实原先已好的差不多了,是他闲的没事跑去捅娄子,这才旧病复发。”
“哦?我记得小杨从前是个踏实乖顺的好孩子,不爱惹是生非。
一定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沾染了些市井痞性……”
“唉,不管那么多了。我去拿些炭火茶水给你们。”
刘老汉慢悠悠的挑着灯笼折回棺材铺。
仇黯无奈的舒出一口气来,冷不丁衣角却被人拉住了。
“小黯,我是踏实乖顺的好孩子,我才不爱惹是生非。”
“是是是,你不爱招惹是非,都是是非来招惹你。
那叶秋灵要是知道你还没死,说不定还要再跑来捅你一刀!
人家现在可是逍遥门的贵客,整天与霄练那混账出双入对。”
燕白亦缓缓睁开了双眼,静静的说道:
“去给我拿床被子来,这床铺比那冰台好不了多少……”
仇黯冷哼一声,转身去隔壁翻找东西。
待他再回到屋中的时候,却发现榻上的人不见了。
燕白亦扶墙拄剑,闷着头慢慢朝前走。
小秋没有离开逍遥门,一定是因为血樱的缘故。
“斩灵剑的反噬你只当是什么了?”仇黯抢上前去,愤愤的按住他肩头。
燕白亦踉跄两步磕在了地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不过是,用心感受一下,他们死前最后一点留恋。”燕白亦淡淡的说道,嘴里有些发苦。
“你说的倒是轻巧,明明就是把心送给他们啃。”仇黯指指自己心口,说得咬牙切齿,
“早晚有一天,被他们啃的渣都不剩!”
仇黯将人架在肩上,两人折回白杨小筑。
燕白亦卧在床头,心下黯然。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
每一次用斩灵剑汲取生魂,怨魂消散之前,都会将自己折磨的生不如死。
这与其说是对生的留恋,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极度仇恨。
燕白亦微微抬起眼眸,努力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不是还有你在。”
“呵呵,到时候你倒是可以一死…”
仇黯戏谑的干笑两声,话说了半截,却是梗住了再难开口。
他愤愤的抱起双臂,错开燕白亦的目光。该死的,当年怎么就答应了他!
“好了好了,不要再闹别扭了。哥给你买糖吃…”
燕白亦支起身子,伸手想要拍一拍他的肩膀,无奈腰间乍痛,不禁皱起眉头,扶住了腰侧。
“哼!我困了,你也早些睡吧!”仇黯听到燕白亦还像小时候一样拿糖哄他,心里十分不满。
但看到他伤口发作,又不得不软了心肠,想伸手去扶,却拉不下脸来。
于是手伸到一半,变掌为指,索性点了他睡穴,对他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眼幽怨,视而不见。
夜晚散尽,屋舍树木渐渐有了颜色。
飘飞的柳絮,落入郊野滟滟的花海,掠过城边粼粼的波光,飞进春/色深深的院墙,停在稚童小小的手心。
仇黯蹲在房顶,全然没有心情欣赏眼前的一片盎然春意,却是陷入了当年的逐猎与逃亡之中。
漆黑的夜,冰冷的雨。
身形瘦弱的少年,背着另一个比自己略高一些的少年,在泥泞的树林中蹒跚而行。
狂怒的雨点倾泻而下,毫不留情的冲刷着两人单薄的身形。
一步又一步艰难的迈出,冷冽的雨水抽离着两人仅存的温度。
两个少年的脸色近乎透明,白如鬼魅。
“小黯…放我下来吧……”背上的人虚弱的开口,却没有睁开眼睛。
一抹红痕从嘴角溢出,与指尖跌落的血珠一起坠入地上的水洼,瞬间被滂沱的大雨冲淡的无影无踪。
“师兄,你别再说话了。”少年近乎带了哭腔,绝不能在这里丢下他。
否则后面那些亡命徒,非把他生吞活剥了不可。
嘈杂的雨声渐渐掩不住身后马声嘶鸣。
脚下坑坑洼洼,水深处没过足踝,少年本来踉踉跄跄的往前摸索,已是力不从心,强自苦撑。
听到追兵渐近,更是心慌意乱,一个恍惚被脚下树根绊住,扑倒在地。
背上的人滚落在地上,仰面朝天,雨水直灌入眼睛鼻子,激得他咳呛不止,却没有力气抬起头回避。
少年赶忙爬过去扶起他,满脸自责,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师兄,都是我没用……”
“小黯…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他静静的靠在树下,酝酿了一下气力,接着说道:
“如果有一天…咳咳…我也无法控制自己……
求你…亲手将我杀了……”
少年眼泪流的更凶,拼命摇头,“不,不会有那一天的!我死也要保护师兄。”
“咳咳咳…你不答应,我便自尽于此……”他闭了眼睛,似乎心意已决。
少年终于泣不成声的搂住他的手臂,默默答应下来。
风雨阵中,一众人马气势汹汹的席卷而来。
与两个少年衣着相同,纷纷拔出腰间兵刃。
少年挡在前面,身子却止不住的颤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水花里,声声哽咽:
“求你们放过师兄!你们莫要冤枉好人…他是迫不得已才……”
“住口!”不等少年辩解,一人上前喝止,剑尖直指咽喉。
“霄师兄亲眼看到他夺了斩灵剑,残害本门兄弟。现在还因这畜生,重伤昏迷不醒。你还敢替他脱罪!”
另一老者款步上前,哀叹一声,似要扶起眼前少年,却只是虚虚抬手一指。
“念在你年纪尚小,是非曲直不能分辨。同门之谊如兄弟父子,你且随我回去悔过领罚,休要再执迷不悟!”
少年环顾四周,想从众人眼中找出一丝怜悯和退让。
然而入眼尽是仇恨与怒火,甚至还有贪婪和嫉妒…
听说杀了斩灵剑主,便有机会被神剑择为新主。
少年突然扬起脸狂肆的笑了起来。
他天生一头银发,虽然被师尊收于门下,却不曾享受过多少同门之谊。
加上身材纤弱,更是时常被众位师兄弟欺负嘲笑。
只有身后一人,待他亲如兄弟。
他亲眼目睹师尊入魔,师兄舍命救下自己和霄练,如今却落得这般凄惨境地。
“哈哈哈…说什么同门之谊?这般父子兄弟我仇黯不稀罕!”
他摇晃着站起身来,眼中尽是骄傲神色,“从今天起我便不是逍遥门的人,做鬼,也不做逍遥门的鬼!”
说着,更是颤巍巍的抽出腰间长剑,“你们要杀他,只好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突然众人不约而同的脸露惊惶之色,纷纷凛了兵刃。
一阵低弱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少年赶忙奔回树下扶住他肩头。
“咳咳咳…小黯,这句话,应当由为兄我来说……”
他努力睁开暗淡的双眼望着少年,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腰间的斩灵剑。
堵上自己的命放出最后的汲魂之术,十数道灵光点亮了逍遥门北麓的天空。
自此,江湖上便有了亦真亦幻的逍遥门“北辰事变”。
仇黯晃晃脑袋,觉得突然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着实扫兴的很。
他翻身掠下房顶,偷偷瞄了一眼屋里的人。
和平常一样,睡得并不安稳。
斩灵既会汲取他人的灵魂,也会分裂剑主的心魄。
斩灵出鞘,身体会承受灵魄缠身,蚀骨锥心之痛,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斩灵入鞘,又会不可抑制的被悲伤、负罪、绝望的情绪淹没。
即使被强点睡穴,也无法逃离梦魇的折磨。
不断交替冲击之下,渐渐让人疯狂的渴望拔出斩灵,获得精神的安宁;
却又不可避免的损伤自己的身体,最终把自己的灵魂祭献给斩灵。
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就算他从不相信师尊会被斩灵吞噬,事情也还是发生了。
就算他无法接受燕白亦也会落入同样的命运,那一天也终究会到来。
仇黯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到时候,就让兄弟我亲自送你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