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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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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江心画舫。
轻舟荡漾在碧波之上,乘风徐行,渐渐靠岸。
素白的帷帐之内,茶香袅袅,蒲扇轻摇。
秦霜琳守在茶炉边上,细细的烹煮着茶水,不时望向一边躺着的男子。
燕白亦仰面躺在软衾上。
倏然指节微动,微微抿起唇角。
他侧过身来,悠悠的睁开了双眼,迷茫黯淡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女子身上。
苍白的脸颊上牵起一个微笑,淡淡的开口说道:
“师妹,这是在煮什么茶?”
秦霜琳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心下略有些感怀。
这人多番受创,醒转过来一句怨言诉苦也没有。
却只关切我这一炉清淡茶水。
“呵呵,师兄亲自来尝尝看?”
仇黯撩起船帘走了进来,笑着说道:
“秦姐姐煮的茶,必是极好喝的,也叫我尝尝?”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秦霜琳,觉得她今天略有些不同。
平时总是一袭华美的水红绣裙,芙蕖照水,明艳动人。
今天却是一身耦合色的连衣裙,荆钗布裙,素淡如玉。
仇黯左右端详了一会,眼眸里透出几分赞许神色。
她虽然衣着没有平时华美精致,却更显温婉娴静,平易近人。
三个人围坐在小桌旁,女子敛起衣袂,斟了三杯热茶。
转而抬起明眸,笑微微的看着燕白亦。
茶水清澈见底,不见半点茶梗翠叶。
燕白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禁皱起了眉头。
含在嘴里并不下咽,只默默的看向秦霜琳。
女子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燕白亦会意,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眸中暖阳和煦。
仇黯疑惑,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
眉来眼去,叫人看的郁闷。
索性也捏起茶杯尝了一口,转而呸呸两口,吐了个干净。
“秦姐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这煮茶的功夫嘛…”
秦霜琳也不理他,只偏过脸颊看向燕白亦。
燕白亦抿嘴一笑,略有些无奈。
“小黯,你也该和我一样,叫她师妹…”
仇黯眨眨眼睛,不说话了。
好像前阵子还叫过秦姑姑来着…
怪不得这女子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秦霜琳只凝视着燕白亦的眼睛,笑微微的说道:
“师兄此番呕血之症,多半是因为情结郁于脏腑,气血攻心所致。
这莲芯茶虽然清苦难咽,却颇有镇心理气,凉血褪火之效。
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
女子瞥了一眼仇黯,凉凉的说道:
“我不过是借花献佛,举手之劳,不求人家歌功颂德,烧香礼拜。
只唯恐师兄不待见这莲芯茶,辜负了莲君的一片苦心。”
说着拈起一颗莲子,磕的一下咬成两半,伸指弹去莲芯,淡定的咀嚼起来。
仇黯觉得脖子发凉,好像也被咬成了两截,十分不自在。
他索性放下茶杯,起身出门。
“我…我去捡捡河里的雨花石……”
秦霜琳面无表情,目送着他离去,依然磕哧磕哧的啃着莲子。
燕白亦微微一笑,拿过茶壶又倒了一杯,双手合握在手心。
“小黯从前不爱与人亲近,可能没怎么见过师妹。”
秦霜琳轻叹一声,决定不再与那毒舌莲子计较。
“师兄吹了夜风,又饮酒过甚。
若能辅以温和艾灸,驱寒散热,最是妥帖。
霜琳虽不是医者,却也懂些养生灸法,只盼师兄莫要嫌弃。”
燕白亦垂下眼眸,略有些愧色。
“师妹客气了。我昨天喝多了,竟连累你声名受损。
倒是该向你赔罪,对不起……”
秦霜琳明媚一笑,只拿过艾绒香柱。
“嘿嘿,师兄为人正直亲切。
我只当是雨燕落在肩头,阳光照在心间。
欣喜感怀有余,却不曾有半点怨愤。”
燕白亦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
秦霜琳微微一怔,转身又去翻找生姜绣针。
“嗯…这足太阳心俞穴,可平心神不宁,可定寒热绞痛。
又可消食止吐,灸于此处十分合适…”
燕白亦看到女子脸颊略有些红晕,言语也有些踟蹰。
想来这心俞穴位于后心之上,师妹必是有些害羞了。
他又怎么能不顾礼仪廉耻,在这未出阁的女子面前脱衣赤身?
燕白亦从女子手中接过生姜,拿了佩剑细细的切片。
“师妹不用为难,我去叫了小黯来帮忙。”
秦霜琳缓缓抬起头来,眼眸里略有些哀戚。
“师兄果然还是嫌弃我……”
燕白亦垂眸一笑,不再多话。
只转过身去,脱了上衣,随即俯下身去,抱着双臂趴在了枕头上。
秦霜琳樱唇微抿,轻轻舒出一口气来。
她拈起绣花针,在薄薄的姜片上刺了几点气孔。
又攒起艾绒,做出几个小艾垛,放在姜片之上。
女子款步走到燕白亦身边,跪坐下来。
素手纤纤,握起他背后长发,就要撩到一边去。
燕白亦闭着眼睛趴在软衾上,只觉得女子手腕一滞,似乎有些犹豫。
他侧过脸颊,温和的目光里倒映出女子忧郁的神情。
“师妹,怎么了?”
秦霜琳缩回手去,在炉火上点燃一炷香。
一缕青烟浮起,转而点燃了艾绒的心尖。
女子错开燕白亦的目光,小心翼翼的端起姜片和艾柱。
纤指寸扎量度,将灸火放在了他右侧心俞之上。
“没…没什么……
师兄可知,你后心之上有一处朱砂印记?”
燕白亦略有些惊讶,回过脸来却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额,我小时候和弟弟一起下河游泳,倒是听他说过。
我没怎么注意过……”
秦霜琳微微低了头,羽睫遮住了浅浅的哀伤。
“这一处朱砂印记,暗红颜色,形似赤羽木棉,烽火莫连。
实在是很特殊呢……”
燕白亦动动下巴,找了个更好的角度放在枕头上。
没想到他背后还有这样的胎记。
像火又像花?着实有趣。
转而他又想到了傅九真那条小红蛇。
那条让他痛不欲生的生猛小蛇,好像是叫小红花来着…
说不定是被那小蛇啃剩的牙印……
燕白亦不由得寒毛直竖,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
秦霜琳赶忙把姜片端起来,关切的问道:
“可是灸火太烫,灼到你了?我真是笨手笨脚…”
“额…我只是想到了不好的东西而已。
这灸火很暖和,火候正好,师妹多虑了。”
秦霜琳也不说话,又取了一桩艾柱叠在姜片上。
灸火燃起,放到了燕白亦左侧的背俞之上,略略偏过那一处朱砂印记。
女子凝视着那一抹赤羽花火,黯然神伤。
温润的灸火慢慢向下燃去,渐渐蚕食着艾绒灸柱。
女子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并没有注意到艾绒已经燃到尽头。
燕白亦起初觉得十分温暖,仿佛有阳光照在身上。
后来渐灸渐深,似乎有暖炉附在背后。
转而愈演愈烈,竟似有炭火灼在后心。
燕白亦不由得绷紧了身子,双手抓紧了臂膀。
直到后心炙灼如刀,似乎刺穿了背脊,就要扎入胸膛。
他终于低下头去,将脸颊埋入臂弯,声音闷闷的。
“师妹…”
连叫了两声,女子终于回过神来,不免大惊失色。
那一桩艾柱已经染成灰烬,连姜片也焦黑一片。
她一时慌乱,竟直接将灸火抓在了手中。
片刻之后,才蓦地松开手掌,丢下碳烬。
秦霜琳摩挲着手掌,眼眸里透出悲戚和自责。
“师兄,我一时出神,竟忘记撤换艾柱。害你受苦了。”
燕白亦侧过脸颊,就见女子纤弱的手指,烫出了一片水泡。
他不免心生怜悯,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
“我没事,这灸火比起那冰璃和小红花,可温柔多了。
我觉得这灸火还不错,十分…十分透彻!”
秦霜琳看着那一抹赤羽花火,哀伤更甚。
暗红的印记,竟被灸火燃灼的赤红明艳,还隐约透出一点血色。
她伸出手去,想要拂上那一点红痕,却又不敢触碰。
“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接受这艾灸。
我没有资格对你这样做。”
“呵呵,我真的没事,师妹太客气了。”
燕白亦笑得十分好看,却无奈的发现越哄越糟了。
就见秦霜琳垂下眼眸,竟落下一两点晶莹的泪珠。
他忍不住坐起身来,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
就像从前在逍遥门的时候一样。
秦霜琳微微抬起头来,眼眸里尽是坚定和期待神色。
“师兄既然不愿与我客套。
那我以后能不能像仇黯一样……
叫你一声哥哥?”
燕白亦心下十分感动,却不免有些苦涩无奈,声音竟有些颤抖。
“我如今声名狼藉,为师门所不容,为江湖所不齿。
追杀算计我的人数不胜数,就连小秋也不愿再看我一眼。
却难得有人对我这样好……”
燕白亦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觉静水暖玉,温柔亲切。
他拉过她的手,细细的吹了吹烫出的水泡,温声说道:
“好妹子,你的莲芯茶和艾灸很管用,哥哥心里舒服多了。”
秦霜琳眸光微闪,眼睛里又恢复了平日的光亮。
“茶水叶灸终究是杯水车薪,治标而不治本。
我去找叶姑娘解释解释,哥哥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女子明眸皓齿,婉然一笑。
转而莲步轻移,款款走出画舫。
绿水渐远,江风依旧。
那一抹赤羽花火,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久久不能消散。
很久以前,京西街头有一对母女。
饥荒满目,饿殍遍野。草根树皮,田鼠黄狼,乃至人皮肉骨,
但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能勾起贪婪的目光,泯灭道德和理智。
母亲将她藏在酒坛里,飘过河流,躲过那些染血的刀锋,吃人的饿鬼。
只留下几句话,印在她懵懂的脑海中,成为永远的绝望与希望。
“琳儿,娘走不了了……
我没有护好你哥哥,不能再失去你了。
也许他还没有被吃掉,也许老天能发发慈悲……”
“你哥哥后心有一处朱砂胎记,形似赤羽木棉,烽火莫连。
只愿你逃走以后还能找到他……”
秦霜琳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夜半,窗格里烛火摇曳,映出两个朦胧的身影。
有女子衣袂翩跹,荆钗布裙,却字字泠然如玉。
“静水琳琅虽倾慕雨燕,却劝不动他回心转意。
此番皆因了这把木梳,才收回他的三魂七魄。”
“草木本同源,木梳亦情书。
春晖寄秋灵,且行且珍惜。”
“他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总是看不清?
他对你珍爱如命,你为何总是抓不住?”
女子款步离去,撩绫随风,踏月而归。
“这燕灵梳还予你,再莫要放手。”
秦霜琳立在岸边,望向一江秋水。
若你再不知珍惜,任性薄情。
我也许会出尔反尔,替你守护他的心。
不做红颜,宁为知己……
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