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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十七 断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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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此刻,除了叹息和应允外,老板说不出其他的话作为贺词送给司马师了。
“好像有人在外面。”相对沉默了一会后,老板轻声道。
司马师蓦地回头。
这本来是他一个防备性的行为,行动时不自觉的就会带着些警觉的气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清了窗上那个模糊的剪影后,那种警觉的气场就自然而然地散去了。
“看样子是在那里很久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你。不知道是不是客人,某总归不能怠慢。你若没有其他别的事了,就请离开吧。”
司马师转回头,起身向老板掬了一礼,“今日是子元叨扰了。得知玉坠实情,感激不尽,来日若有空,定当登门拜会。”
“拜会不必了,你别来了才好。”老板淡淡道。
司马师哼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流云坠已系回了腰间,正随着他的动作小幅度地起落。
昨天夜里下过暴雨,走到室外马上能感受到空气中氤氲着的、冷而潮湿的水汽。哑舍门口的落叶还未扫,它们被雨水浸透了,踩上去发不出一点声音。司马昭站在落叶铺出的道路边沿、差不多是屋檐下的地方,背对哑舍大门,眺望着远处某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今天穿了身靛蓝的深衣,和眼前一地暖色的落叶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仿佛敛翅停在稻田旁的雀鸟。
他没有意识到背后司马师已经出来了,司马师也没有要出声喊他的打算。
司马师站在离司马昭约两步远的地方,沉默地想着自己的事。
司马师觉得老板这人太深不可测,简直到了让人觉得恐怖的地步——说他和司马昭吵了一架,又说他杀了夏侯徽。分明老板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这样随口一猜却没猜错任何一件事。
他确实是和司马昭吵架了,但吵架的缘由却和夏侯徽没什么关系。
那他们是怎么吵起来的呢?
司马师试着去回忆,却恍惚着怎么都记不起具体的经过。他本来就是个不太善于记细节的人,从他斟给夏侯徽那杯毒酒到今早来访哑舍这十几天的记忆更是如同墨迹洇纸一般模糊不清。他只有一点隐约的感觉——在看见夏侯徽饮下鸩酒倒地后,似乎曾有短暂的欣喜涌上心头,冲淡了一直以来折磨他的焦虑,但紧接着,更强烈的不安和惊惶覆盖了这点浅薄的惊喜,于是他才猛然意识到,也许他根本没有事前谋划时想的这般坚定。
要用无可奈何的理由粉饰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要用理想大义的名分为既定的结果辩解吗?
不,不可能做到的——起因,经过与结果都是自己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他能骗自己一时,却不能骗自己一世。
会有人来向他问罪的吧?问罪他的人会是谁呢?
夏侯媛容的亡魂?夏侯太初?父亲?……还是子上?
他被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支配了。这一刻他没法信任任何人,他确信他没有能站在他身边的盟友,而任何人却都可能化身为内疚与罪恶感的实体对他展开攻讦——
他确实——没法在这样的情形下,将司马昭纳入的信任范围中。
这是他们争吵的导火索吗?
或许是吧。司马师有些悲哀地想。
他想出声去叫司马昭,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想了几种不同的说法,无一例外都觉得尴尬的要命,不如不说。
最后反倒是司马昭先一步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司马昭转身看见司马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兄长早上出去怎么都不说一声。”
他向前跨了半步,似乎是想走近些说话,可跨到一半时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生生地把脚收了回去。
“我连着几天睡不好了。今天清醒时看天快亮了,与其再在床上躺一会消磨时间,还不如早点起来出去走走。”司马师道,“你怎么来了?”
司马昭歪了下头。他没直接回答司马师的问题,“兄长不生我气了?”
“……”
司马师移开目光,“我何时生过你的气了?”
“现在,还有几日前,都在。”
“那现在不生了。”司马师敛眸,低声道,“其中大约无一是你的错吧。”
司马师想起来了——他和司马昭吵架的前因后果。
他觉得应当是自己误会司马昭了。
十几日来,他全心沉浸在了焦躁和恐惧的情绪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司马昭想为他做些什么的意愿。但在意识到后,那些被司马师刻意忽视的细节便立刻挣脱了情绪的束缚一齐浮上了脑海。夏侯徽出殡那日,道士说他身带凶物,司马昭出于关心去问,却被司马师当成恶意的试探,当即发起了火,告诉司马昭不管他做什么决定都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也不知道那一瞬间,司马师自己到底是在想的流云坠还是在想的夏侯徽。然后司马昭也生气了,他说哥你多少也听点别人的劝告进去,这样不明不白地对他发火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在愤然离去时还甩了司马师一句你刚愎自用落到这个下场当真活该——
他确实活该。
他身上因警觉竖起的刺扎上谁不好,偏偏扎上了一个全心全意信着他的人。捧了真切的担忧到司马师的面前来,却被他当成是毒药避之不及,唯恐不能将其摧毁……他玩儿司马昭呢?!
“早上起来时没见到兄长,有些忧心,猜或许是到外面散心去了。我一个没忍住想出来找,却不知道兄长是去哪儿了,只好一面走着一面打听。最后走到这里,恰见到纸窗上兄长的剪影,便在外面等了一会,想等兄长出来,我们一道回去。”司马昭说。
司马师闻言微愣,“你胆子怎么这么大。眼下找到我了还好,若是找不到,你当又如何?”
“那就回去。在家里等上个一会,兄长总会回来的。”
司马师有点搞不清楚司马昭做事的逻辑了:“你既知道我一定会回来,那为何非要多此一举再出来找我?”
“我乐意嘛。”司马昭搓搓鼻子,低头笑了一下,“兄长终于愿意同我好好说话了。”
他看向司马师,眼神里全是平静的喜悦。
司马师一瞬间只觉得心悸。他沉默了一会,轻声问:“司马昭,你应当看清楚了,我这样的人,当真值得你这般亲近吗?……一个连举案齐眉几年的发妻都能下手鸩杀的男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司马昭反问。
“你不怕么?不怕我哪天疑起你来,设计又害死了你。”司马师自嘲般地勾勾嘴角,“如今我连自己都不信了,你又哪来的勇气敢信我——”
距离毒杀夏侯徽的事已经过去了十数天,可直到刚才那一刻司马师才有了他确实亲手杀死了发妻的实感。他想自己或许是曾深爱过那个聪慧的女孩的,但不知为什么在见到她倒地的那一刻他除了悲哀竟再无别的感受了。
大约这便是所谓薄情了吧。
此刻司马师陈述事实的语气极平静,平静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妥的地步。他觉得他应该用更激烈一点的语气来反问司马昭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连提起情绪的力气都没了。
太累了。
所以怎样都好了。
司马师想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但下一秒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司马昭上前一步,用一种强硬的姿态,毅然决然地伸手抱住了司马师。
“兄长还未曾负过我,怎能要我先负了兄长?这种赔本的买卖,我不做的。”他的声音落在司马师的耳边,很轻很轻地荡了开来,“子上虽不明白为何兄长非要大嫂的命不可,但不论兄长想过什么,做过什么,兄长都还是那个兄长。有些事情会变,会悄无声息的亡去,可有些东西还在那里,仍未死去。”
司马师沉默着。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回拥住揽着他的司马昭。
一瞬间他只觉得先前所有的不安与疑虑都变成了笑话,他不仅错了,错的还很离谱。
司马昭不会成为举证者,但也不会成为司马师的从犯。他保留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过分关注着司马师的情况。比起所谓的善恶伦理,他更不希望哥哥的精神受到更多的创伤。
司马昭至始至终胆怯又坚定地站在司马师这一方。
不论有多困惑不解,他都会选择尊重哥哥的决定。
他得守着那些不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