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坠》回云

14、九 一寸山河一寸心（上）

　　甘露二年魏都城外的晚枫红的刺目，二十六万大军自洛阳出兵，一路向南，向吴地寿春而去。为平诸葛诞之叛，皇帝率兵御驾亲征，又有重臣司马昭、贾充、钟会、王基等人随行。王师所过之处，髦鼠宵小皆不敢造次，百姓跪伏山呼万岁，正是一派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的盛世之景。
　　有道是：
　　马蹄踏黄叶，欲渡川泽千里。
　　秋风卷金戈，当越山水万重。

　　司马昭正骑马行在路上，忽然从士兵行军的脚步声中听到了一阵急促的、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他扭过头循声望去，然后笑了：
　　“公闾前脚刚走，后脚你便来了。莫不是你与他约好了要在路上闹我，连在行军途中都不肯放我半刻安宁吧？”
　　“谁和贾公闾约好了啊。”钟会哼了一声。他见司马昭拉了一下马，放慢了速度，便立刻拍马上前，与司马昭并骑而行，“他要约我，我还不乐意允他呢。我想找你就找你，又何必寻个借口再来找你，遮遮掩掩的还当我有什么谗佞之言不敢对外人道。”
　　“你一身重孝为此事奔赴而来，已是极辛苦了，我岂有糟蹋这份心思，再疑你的道理？”司马昭说，“那此番士季来寻我，是为何事呢？”
　　“想来方才贾公闾来寻你，是来讲他关于诸葛诞之叛的想法的。我若和你再提这件事，怕是我话还未说完，你耳朵先起茧子了。何况，我是如何想的，那夜就与你讲的够清楚了，所以我不是来与你提淮南叛乱之事的，收收你这要听长篇大论的不耐之色。”钟会瞥了一眼司马昭，懒洋洋地说。他拽了下缰绳，往司马昭这边靠近了点，然后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我想问的……是几日前夜里见到的，你府上的那人。”
　　“他？”
　　“那日走后，我一直想寻个机会单独问你，不想竟是拖到了今日才问出口。”钟会淡淡道，“几日之前我观他思索时的神态，一瞬间仿佛以为，坐于我身边的人是少年模样的……司马子元。”
　　“……原来不止是我有这般错觉恍然呐。”司马昭轻声说。
　　“他现在身在何处？——如此似同忠武候的面貌与行止，我见到了尚还好说，倘若让旁人遇见，难保不会让有心人利用了去。我思来想去许久，还是觉得不留他要比留他更好。”
　　“你要设计杀他？”
　　“自然。”
　　“那士季还真是多虑了。他本不为此世之人，一无害我之意，二也无法在我这处停留很久，自是当晚来……当晚便走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过只见过他两回而已，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么多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好？”司马昭看了他一眼，无奈道。
　　“你与你兄长的情谊到了何等地步，我又并非全然不知。你愿意袒护他，八成还是因为他与司马子元有所联系，寻了如此勉强的理由辩解，真当会是痴傻之人不成？”钟会耸耸肩，“然……你应当晓得，即使有所联系，他也并非司马子元才是。”
　　“我知道的。”司马昭说。
　　“我知道的。”沉默了片刻后，他重复了一遍，“但我也无法抛下他不管，全然视他为一陌生人。也许我不过是愤懑于，兄长在平文钦、毌丘俭之乱时，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便抛下我一人离开，从而肖想着有朝一日，能从他口中听到兄长欠我的道别之词。”
　　“但那日道别究竟是何模样，老实讲，我已记不太清了。”司马昭又说。
　　“我不信。”钟会说。

　　司马昭笑了笑，没回答，索性就骑马看前方，把钟会晾着了。
　　他真的忘了道别时是怎样的光景了么？……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拂晓出兵，白露霜行。
　　司马师几日前只告诉了司马昭他将于哪日出兵，却未告诉司马昭他何时会走。幸好司马昭留了个心眼，司马师前脚才走，后脚他便策马追了出去。
　　他知道自家长兄从来不擅长应付诸如离别之类的情境，故而从来都只是知会旁人一声说要走，然后便挑个无人注意的时候就独自安安静静地上了路。司马昭也明白兄长这个性子，谈及离别时总会缠着司马师多问几句。而司马师对他，也总会表现出比旁人更多一些的耐心，会告诉他是何日启程，大约何时返回。
　　但再细问，司马师就不回答了，只叫司马昭自己想去。
　　纵使司马师不说，好在那份血脉相连的默契还在，兄长会择何时离开，司马昭隐隐约约的总能猜到一点。猜对了，他就追出去送司马师一程，司马师也不拒绝，由得他跟自己一起胡来，送程路上还会说笑几句；猜不对，那就算了，等司马师回来时向他讨杯罚酒，又无人会怪他。
　　久而久之，这项猜司马师几时会离开的游戏，变成了兄弟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数年过往，乐此不疲，直到——
　　正元二年。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镇压平叛，对于司马师会一去不归这件事，司马昭隐隐约约是有感觉的。当时他猜到了司马师大概要在凌晨走，却不怎么想去送，大约是因为拂晓时分外面太冷，被窝又太暖和，他还没睡醒有关。
　　可到了司马师真要走了的时候，原本想着不去送的司马昭却在差不多的时候悚然惊醒了。有种强烈的冲动不停地驱使他，出去再见司马师一面。
　　正月的洛阳还未曾下过雪，但室外依旧是极冷的，呼气成白，寒露为霜。司马昭出门时披了件大氅，等他御马赶到城门的时候，大氅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霜。
　　远远的他看见了司马师。他的身边没有士兵，甚至连两三亲信也没有——或许是他让先头部队先走了。他就这样孤身一人站在城门边上，牵着马，看起来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只是单纯发呆而已。
　　司马昭下了马，慢慢地向司马师走去。
　　他猜司马师已经知道他来了，只是故意不抬头而已。他从来瞒不过司马师自己悄悄走近他的事实——小时候他好几次想闹自家哥哥玩，做些诸如猛地蒙住人眼睛，然后说“猜猜我是谁”之类的玩笑，从来没有一次得逞的。仿佛像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一样，司马昭只要走近，司马师便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回头。
　　所以他觉得，这回也是这样的。
　　于是司马昭驻了步，朝着司马师喊：“大将军——！”
　　司马师依旧是那幅像在发呆的样子，没有理他。
　　司马昭便换了个词再喊：“兄长——！”
　　那方微微一动，感觉像是笑了，人却还绷在那里，依旧没有回头。
　　司马昭决定来个狠的。他顿了顿，随后喊道：“子元——！”
　　这回司马师终于抬起头来，看往他的方向。司马昭不用猜都知道，兄长这一动，大抵是瞪了他一眼。
　　然后他听到了司马师的声音。
　　“胡闹。”
　　声音很轻，其中并没有斥责之意，只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