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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抱一下别多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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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郊外的冬夜非常冷,悍马厚厚的座垫抵御了寒风却难以维系温度,张□□发着烧,噩梦连连,他睡不踏实。
梦里重病缠身的母亲再三念叨着父亲的名字,躺在医院走廊上,身边人来人往,嘈杂,纷扰,消毒水气味呛鼻,上白下蓝的墙面新刷出来,底边就蹭上了许多鞋印,都是无聊的患者家属等候时蹬的。
未成年的□□就趴在母亲身边,他困得要死却不敢睡,听着医生的呼唤,盯着吊瓶喊护士换药,留神杂役推着的垃圾筒不要碰到母亲,听着身边人的嫌弃,以及母亲的呓语。他恨透母亲喊的那个人,流氓假仗义,为兄弟两肋插刀,末了丢下母子跑路,山高水迢迢,母亲没钱买药,他却自在逍遥。
母亲临走的时候一直喊冷,□□把能找到的被褥和衣服都堆在她身上,母亲的身体枯瘦,干涸,肌肤全然失去光彩,变成橡胶暗哑一样的质地。母亲冷得蜷缩起来,冰冷的手抓住儿子的手,□□把炉子拽到母亲身边,他把炭火盆拽到母亲身边,最后他脱了衣服钻到母亲身边抱住她,母亲说,波儿,真好,妈妈不冷了。
□□说,妈,不冷就睡会儿吧。
母亲没吭声,过一会儿说,你爸在外面不知道冷不冷。
窗外,北风呼号,雪花漫天,□□心里的愤懑委屈顶上来又强压下去,抱着母亲说,我爸去海南了,暖和着呢。等你好了咱们去看他。
母亲就合着眼笑起来,脸上弥散着回光返照的神采。□□不知道母亲恨不恨父亲,他在家的时候护佑着她,临了却坑得她人生将以惨剧收场,可母亲笑着的时候明明是在憧憬到南方之南四季花开的地方与父亲团聚。
她爱着他。纵然残局覆水难收,给自己一个假象博片刻温暖,不然这漫长寒冷的人生何时是个止歇。□□听母亲的呼吸渐渐均匀,这才贴着她纤瘦的脖子哭起来,大粒大粒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去,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他感到母亲的病痛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腿疼,疼得厉害,疼醒了。□□一下子坐起来,对面是谭小飞灼亮的双眼:“你哭什么啊。”他揉着自己的颈子:“你要勒死我吗?”
□□满脸都是眼泪,没搭理小飞把他踹醒这回事儿,停了一阵子说:“梦见我妈了。”
谭小飞看着他,□□咬咬牙说:“我妈,病死了。我爸,没去看她。”
“那你哭什么。”
“我妈一直说冷,我就抱着她。她不是冷,她是要死了,身上没有热气了。”□□愣愣地坐着,声音里满是绝望的哀愁。这些事情他从不对任何人说,然而在这个寂寥的冬天,在荒芜人烟的麦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他蓦然对二十四小时前还陌生的年轻绑匪没头没脑地讲起这件事:“我妈临死还在喊我爸,喊完我爸就说冷,她挺高的个子,冷得缩成一小团,死的时候不到七十斤。我没日没夜抱着她,抱着她她就睡,放开她就哭着喊我爸。”
“为什么不去医院?”谭小飞看着□□湿漉漉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钱。我爸惹了事儿,钱赔光了,他跑了,我跟我妈没有生活来源,靠救济,变卖东西,能填饱肚子,去了三次医院就再也去不起了。”
谭小飞喃喃地说:“看感冒要好几万,大概你们确实是掏不起。”
“你找的是黑诊所。”□□睡了一阵子,神思已经清明许多:“公立医院哪有那么乱的。不过公立医院我们也看不起,我妈是癌症,靠钱续命,有钱就有命,没钱就没命。你赛车一眨眼的功夫就是十万,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没妈了。”
谭小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大男孩,他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产生了错乱感,想了想拽着□□说:“你到这边来睡。”
“干嘛。”
“我妈说梦魇的人换个位置睡就好了,你过来睡,别哭了。”
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不过谭小飞已经起身往他这边来,自己也只好挪地方,谭小飞抓着他的腰,他扶着谭小飞的肩膀,两人在狭小的帐篷里上下交错打了个滚儿,交换场地完毕,谭小飞又坐起来脱衣服。
□□说:“荒郊野外,您还有裸睡的习惯啊是怎么着?”
一件羊绒外套掷在他胸前:“别废话,穿上。”
外套质感极其细腻柔软,□□从未接触过那么好的料子,上面若有若无的一丝烟味儿,还有他熟悉的香水气息。谭小飞的声音毫无感情:“你发烧,穿上再睡。别睡不好一会儿又来掐我脖子。”说完倒下朝另一边睡了。
张□□拎着羊绒外套愣了片刻,内心天人交战半天,到底是硬气地把外套掷还给这个拽逼还是穿上。愣怔两分钟打了几个喷嚏,老天替他做出了选择,□□没二话,当即把外套裹在身上倒下。
两人身材相仿,小飞的外套他穿着挺合适。□□翻个身趴在垫子上把头埋在臂弯里,身上暖得多了。他那件动物园淘来的帽衫至多有蔽体功能,论御寒值在15以下,在这冬夜野外纯粹闹着玩儿。
他趴着朦胧要睡去,又觉得不合适,伸手轻轻搭在小飞肩头,小飞穿一件立领毛衫,肩头冰冷一片。
就算年轻没病也是零下十度的冬夜啊。□□犹豫片刻,向小飞那边蹭了蹭,小飞没反应。他又蹭过去一点,几乎是贴在小飞身上。
小飞睡着了,还是没反应,□□就把外套扣子打开,使劲儿抻了又抻,把好端端的羊绒外套扯到弹性尽头,用手指抓着前襟试探,直至把小飞劲瘦的腰身裹进来,这才安心睡了。
小飞听身后紊乱的呼吸变匀净了才睁开眼睛,他不用看也知道□□的手费劲地扯着衣服把他裹起来。外套瘦,他们贴得很紧,后背靠着□□胸膛,除了那一点暖暖的体温,还感受得到心跳。
一下两下,怦怦,怦怦,跳得很用力,很紧张。
然后小飞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是他自己很紧张,手指微微出汗,忐忑不安。
搞反了吧!小飞在心底深处问天问地,为什么紧张的会是他?怎么看也应该是这只戗妞划车数罪一身还被羁押的战五渣胡同串子吧!为啥他睡得清甜,自己却紧张一脸。幕天席地的跟这个二十四小时以前刚认识的男人躺在一起,至于。这么。紧!张!吗!
答案是至于,很至于……谭小飞感觉这件事在向未知的方向发展,心底隐隐有高处下坠般发慌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