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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 楼(全1篇) ...


  •   那个地方,我们以前称之为鬼楼。
      小时候,表姐常常带着戏弄的神情煽动我去闯鬼楼。而每次,她总会扮成幽灵从我眼前飘过。我的好奇心也与日俱增,无数的遐想在脑海里盘旋。
      当我学着表姐的模样去吓唬表弟时,没想到,他却捧腹大笑。鬼楼没鬼。他告诉我。
      没鬼,为什么要叫鬼楼?我不解。
      鬼楼没鬼,但有一口棺材。表弟这样说的时候,他那拖着鼻涕的脸,露出鲜有的凝重神色。
      我原已蠢蠢欲动的念头就这样被一口棺材捻息了。可是,我的心里越是害怕,脑子就越是情不自禁地要去想它。致使以后的很多年里,一提及鬼楼,我的脑海就仍旧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栋破败不堪的楼房,结满丝网,昏暗的角落里一口朱红色的棺材赫然耸立。
      棺材里的人是谁?怎么死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想知道 ?闯呀!表姐还是不忘煽动我。
      这有什么?!表弟却跳了出来,拉着我说,走,我带你去!在那看守的是我大公。
      一口棺材,一栋破楼,还有人看守?我心中疑团又生。
      终于,我抵不过好奇,作了当时“最大胆”的决定——闯鬼楼!

      当我忐忑不安地去到那里时,才发现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样子。
      一栋尖顶修长的白色建筑物背山面海,伫立在海湾的山脚之下。远远望去,只像海与山之间,云与树之中拉起的一面白帆。
      穿过海边的林间小路,我最先见到的是一座石牌坊。圣方济各沙忽略墓园,表姐一字一顿地念给我们听。方济各就是神父。表弟说。表弟的家就在这山脚下的村子里。他们村的人信奉圣母和耶稣,叫这里做圣山,而他们村子的名字,叫新地。很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在这座四面环海、远离大陆的孤岛里,为什么会有一条如此“另类”的村落——岛上大多数村落皆是因地理环境取名,唯独新地村不是;另外,岛上大多数人家都会在家里供奉神像,而新地村的村民在家里供奉的是圣母和耶稣。这一切,原来竟源于这个被叫作方济各的神父。
      走进墓园,沿途的花草有修剪的痕迹,石阶也干净整洁。与其说是墓园,不如说更像是一座西式小花园。
      拾级而上,一个大大的水泥十字架面朝大海迎风而立。背靠着十字架,抬头仰望。一座有异域风格的建筑物呈现在眼前。表弟说,这是教堂。那时候,“教堂”对我来说还是个陌生的名词。教堂的墙身是浅浅的米黄色,干净、明快。五彩的玻璃窗镶嵌其中,尤为耀眼。纤长尖细的屋顶上,十字架正是它身份的象征。
      山间的凉风习习吹过,海面上泛起点点星芒,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它就那样素雅而恬淡地伫立在那里,不急不徐、不卑不亢,让人的内心感到很平静。我从来也不知道,在小岛的一隅,还有这样一道独特风景。那是我童年里见过最美的景致之一。

      教堂的门紧锁着。我们惟有趴在墙上,使劲踮起脚尖,才能透过窗缝窥得一二。但却如隔靴搔痒,难叫人痛快。
      “力!”这时,表弟听到有人叫他。是表弟的大公——一个清瘦却笑容爽朗的老人。这些年,一直是他在这里管理墓园。他打开教堂的门,领我们进去。他告诉我们,教堂只有在做礼拜的时候才开门。
      教堂里面宽敞而明亮,正前方的墙上有一个瘦骨嶙峋的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十字架下是一方小小的讲台,讲台旁立着一尊蜡像。蜡像塑的是一个年轻的外国人,他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做的像是在向众人讲解的姿势。讲台的前方,安放着一口石棺。石棺上有零零散散的硬币和干花。午后斑斑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上面,安静、详和,全然不见之前想像的种种阴森恐怖。大公逐一为我们介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正是耶稣,圣母玛利亚的儿子。教堂四周墙壁上挂着的油画讲的就是耶稣从诞生到受难的圣经故事。而那尊蜡像就是方济各神父,他在向众人讲经。这座教堂是专门盖来纪念他的。大家之所以把这里叫做“鬼楼”是因为它是西洋建筑,是“鬼佬”的东西(在我们的方言里,洋人是“鬼佬”,西洋的东西,也会被我们冠以“鬼”的衔头)。
      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
      这座石棺是方济各神父的衣冠冢,里面并没有他的遗体,只有他生前用过的一顶帽、一双鞋、一套衣服、一把佩刀、一个十字架。大公继续为我们讲解。
      外国神父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一道海峡,曾经让我感觉外面很遥远。我们在海的这头,世界在海的那头。那时,我真的无法想象一个外国人曾经在许多年以前就来到过这里。
      大公呵呵笑了。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这里,以前可是很有名的。古时候很多外国商船都从里经过。这里常有洋人来。他说。仿佛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大公怕我们不信,搜肠刮肚极力要拿出些依据来。下面,那海滩上,你们见过吗?那么多的碎瓦片。这都是各国商船经过这里时留下的。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座在我看来再寻常不过的小岛竟还有着这样“显赫”的经历。
      也许是捕捉到我们脸上的敬畏之情,大公也开始得意起来。方济各是个了不起的神父!虽然大公不曾见过他口中这位了不起的神父,但每每谈及神父,骄傲之情便溢于言表,似乎说的是家族中某位值得他自豪的名人一般。后来翻阅书籍,我才慢慢懂得方济各神父的精神可嘉之处。
      方济各一生传奇:生在西班牙,却在法国加入天主教,后受葡萄牙之邀,远赴东方传教。他是耶稣会的创始人之一,是最早来东方传教的耶稣会士之一,也是第一个来华的耶稣会士。在当时的外交环境下,非官方使节的外国人是禁止进入中国的。即便如此,深受东方文化影响的方济各却决心到中国来布道。经过多番周折,他终于在1552年9月,乘坐“圣十字”号抵达了当时葡萄牙商人与中国沿海居民进行走私贸易的中转驿站——上川岛。这是天主教到华布教的第一站!遗憾的是,方济各神父来华不久即不幸染疾去世。十周后,葡萄牙人将他的遗体接走。为了纪念这位英勇无畏的西文传播先驱,澳门教会于1639年集资修建墓地;又于1698年修建了一座石墙瓦顶的哥特式教堂,并在钟楼上悬挂起法国皇后欧仁妮赠送的铜钟。这口铜钟已在抗日战争期间遗失,而教堂也在战争中毁损严重。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教堂是历经数次修葺而成的样貌。
      后来,大公还带我们去看了方济各当年挖掘的那口圣井——隐藏在海边的礁石间,离海水不到一米的淡水井。方济各神父当年就是用那井的水来做弥撒。
      在英文中,礼拜的拼写是“SUNDAY”,与“新地”的方言发音相似。如果把“新地村”的名字起源与方济各神父的传教结合起来看,便不难解释。
      关于鬼楼的故事,我原以为,这已是全部。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家与它竟还有着一些渊源。
      继方济各以后,也曾有过其他的传教士到此布道。最为人熟知的是老加和老沙。老加,据说是在抗日战争期间为日本人所害;老沙,是临近解放才来到岛上的,上了年纪的人对他多少都还有些印象。据父亲回忆,他们小的时候,邻近的村子谁家有人生病了,都可以去找他。他能用岛上的方言与村民进行简单的交流,也总能提供一些岛上稀缺的西药,还有一些紧俏的物品。在大家眼中,这个外来的神父更多的时候演绎的是医生或老师的角色。父亲至今还记得老沙曾送过一顶类似飞行员所戴的帽子。这是我父亲与鬼楼的故事。
      另一个与它有渊源的是我的姨奶奶。自我懂事起,我的姨奶奶就一直是独居的。奶奶叫她三妹,村里不懂事的孩子冲她喊老姑婆,有些大人背地里也这么叫她。
      在我的印象里,三妹奶奶剪着齐耳短发、身穿斜襟蓝布袄,虽不算讲究,却也收拾得十分整洁。她与其他的农村妇女不大一样。她没有自己的田地,几乎不怎么干农活。背已微弯的她常常拄着拐杖到几公里以外的部队营区去收一些旧报纸、旧纸皮卖了换钱。而每次,她都会顺道来我们家走走。奶奶和妈妈都会悄悄在她的篮里放许多吃的。每次见我,她都会过问我的学习。她的言谈中总会夹杂一些我书里才见过的词汇,而这些都是一般农村妇女不会讲的。
      我一直很奇怪,三妹奶奶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家。后来,才从父亲的口中得知,三妹奶奶终身未嫁。原因,竟然是她曾是修女。抗战前,出身于新地村一户富农家庭的三妹奶奶主动提出加入教会,并在圣堂里发愿,成为修女,改名“淑贞”。成为修女以后,三妹奶奶又在神父的资助下,成为岛上第一批,可能也是唯一一批赴香港的教会学校读书的学员。赴港后的三妹奶奶还常常与家里有书信往来,也偶尔为家人寄一些舶来商品。后来,香港在战火中沦陷,三妹奶奶的学业被逼辍停。几经辗转,三妹奶奶又重返家乡。回到家乡的三妹奶奶发现,自己的家乡也在战争中已变得满目疮痍,人们的眼里流露的是惶恐的神色,原来岛上鼎盛一时的天主教会早已大不如昔……这些都是父亲以前听奶奶说起的。自祖辈相继离世以后,这段往事更是鲜有人提起。至于三妹奶奶后来的际遇,父亲知道的也不多。据父亲回忆,三妹奶奶曾先后教过书,参加过生产队,□□中挨过批斗;奶奶也曾多次劝她找个归宿终老,却都被她婉绝了。此外,父亲再不知别的了。而我,更是无从探究。我只知道,那场战争,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这其中,就有三妹奶奶——那个曾取名为“淑贞”的年轻修女。
      2016年4月8日初稿
      2016年5月19日二稿
      2016年5月20日三稿
      2016年6月15日四稿
      附注:上川岛最后一位外籍神父于1951年6月离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鬼 楼(全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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