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回忆 ...
-
若干天后，几乎快到拓跋焰与汉人们约定的送他们回家的时间了。拓跋焰才想起来，好像戈壁上有一个人自己只见过一面。还是自己在牛圈里绊在他身上的时候。后来她每次去都见不到他了。最后连阿七爹都肯跟她讲话的时候她也问过阿七爹。结果好不容易有点笑模样的阿七爹立刻再次翻脸。看来真正的拓跋焰跟这个人真有什么渊源。拓跋焰叫来阿依克，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遍。
阿依克答应了拓跋焰，出了公主帐却直奔单于帐。拓跋瑟看着眼前着急的阿依克：“公主让我找人去把那个汉将弄干净了直接带到公主帐。单于，怎么办？公主好像想起来了。”
拓跋瑟沉吟着，“这么久了，戏也演的差不多了。她也该有这一步了。照公主说的做吧。”
“什么？上次他可是差点把公主掐死。还让他来？”
拓跋瑟笑的自信：“这次他不会了，那几十个汉人的命还捏在他手里，他总要顾忌的，去吧。”
半个时辰后，阿依克在公主帐外低声说：“公主，他来了。”
拓跋焰正在收拾送汉人们上路用的东西，这一路并不好走，又有这么多人，不知道要走多久。准备充分一点总是好的。她手里抓着一大包牛肉干漫不经心的应着 “哦”回头。然后手里的肉干就洒了满地。
拓跋焰一直记得古龙小说里这样一段故事。年轻潇洒的丁宁被人送进了一个专门折磨人的地方。在那里他脸上很多部分都已经消失，他的眼睛被缝起来，舌头被剪断，手脚筋被挑断，每天遭受酷刑。最后每天折磨他的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急着杀他灭口。请来了据说从不失手的刽子手姜断弦，姜断弦却说他不杀已经不是人的人，他们只好想尽办法恢复了丁宁的原貌。
行刑那天，姜断弦被请到一个房间，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人背着手看梅花，白衣人回身的时候，姜断弦的瞳孔忽然收缩，连他的心脏和血脉都似已跟着收缩。这个白衣人，赫然就是几天前还在暗狱中猪狗般挣扎，连求救都不可得的丁宁。
现在的拓跋焰忽然能体会到姜断弦的感觉了。她身后一样站着一个白衣人，一样的长身玉立。看到他的那瞬间，整个帐篷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光照亮了，有人的美丽很霸气，能夺去所有旁的东西的风采，也有人的美丽很柔和，能让他周围的一切更加耀眼。他的美显然是第二种，似乎任何东西近了他的身就浸染了一层属于他的特殊的光采，连最普通的阳光也美丽的如同被水晶折射过一样，让人不敢正视，在他身上披了一层透明的光晕。原来这就叫蓬筚生辉。
只是不同于他连阳光都能感动的美丽，他的神色很冷。看到他似乎被冰冻成白色的瞳仁，拓跋焰才能把他和那个在牲口圈里满身满脸恶臭污秽的人联系在一起。不只是眼神，他的全身都是冰色的。冰白的脸色，手指，连那身白衣都像是冰做成的。
拓跋焰想起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时候，哥哥披着一身夕阳像个金色的天使，那眼前这个人就是连阳光都冻进了自己身体的冰雕。
看到拓跋焰愣愣的看他。李陵居然对她笑了一下，然后问了一句已经问了很多次的话：“公主，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死？”
看到他的笑颜，尽管那个微笑没有溶解一点他眼里的冰意。拓跋焰忽然看到了另一幅画面。那一幅画里，眼前这个少年在真正的微笑。她还在愕然，就有无数的画面涌进了脑子。她叫了一声蹲下身，双手抱头，纷乱的画面迅速的划过，拓跋焰知道自己终于能知道真正拓跋焰跟这个男子的故事了。
但是所有画面里她只抓住了两个字，那是个名字。她忽然面无人色的站起来，声音抖抖的问：“你叫李陵吗？”
李陵冷静的看这个公主自导自演的这出戏，看着她痛苦的蹲身抱头，再看着她顾作惊奇的疑问安然点头。拓跋焰看起来像是要哭了，明明知道这个时代这个身份这份风华应该没错了，还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李广的孙子李陵？”李陵没有愤然说什么你不配提我祖父的名字，依旧安然点头。拓跋焰只觉得天旋地转，低声叫：“天啊，谁来告诉我这只是噩梦。求你了，让我回家吧。”
李陵看着这个公主恍恍惚惚的出了帐篷，机械化的上了她那匹小马。然后疯了一样扬鞭。小马跑了出去，看方向，应该去的是她和他都爱的那片沙漠。
拓跋焰气喘吁吁下了马，找到原先留下的树枝开始写字。这其实是她来这里后唯一可以发泄的方法。只有这片沙漠能明白和包容她跟这个时代的不合。
今天拓跋焰的笔迹狂乱而潦草，像她的心情一样。
李陵，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只是最深刻的记忆是考试时候的一篇散文，名字叫的好：<<冰雪里的灵魂>>。
“两千年来，面对李陵这个名字，人们一直是一咏三叹。人们在心灵里为李陵辟出了隐秘的一角。体制总是塑造适合它需要的偶像，而李陵在体制的冷硬面孔之外。
李陵在匈奴生活了约二十年，最后死在那里。匈奴人埋葬了他，匈奴人为他哭泣。他的躯体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一个蒙羞的灵魂，一个堆积着厚厚冰雪的灵魂，一个插着无数把刀的灵魂，在两千多年前安息了。他埋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重视葬地是农耕民族的传统，他已融入了游牧民族。而他千百年前所在的那个民族却不能忘记他。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李陵这个名字为什么总给人异样的感受？人们感受到了李陵灵魂里的冰雪。李陵似乎永远在历史深处沉思默想。我感到历史一直在打扮李陵，但与打扮任何历史人物不同，人们念说着李陵时，总是颤动着那根最敏感最多情的神经。面对李陵这个投降者，人心竟知道了羞愧。人们企图以个人的方式，以一已的情感，融化李陵灵魂里的冰雪。而李陵在冰雪中远去，远去。人们一直遥望着的，是那一个背影。”
后来上大学，新闻学里新闻道德一章，专门讨论新闻道德与史德的关系，所谓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教授给出的论题正是：司马迁对李陵投降的描述是真的吗？
众所周知，司马迁之所以遭到宫刑就是因为李陵投降匈奴后，在汉武帝要灭李陵全族的时候为李陵说了几句话。那么对于一个与切身利益如此相关的人物，他的记录是真是的吗？李陵到底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汉奸，还是一个虽败犹容的将领。
拓跋焰当时的论文做的很漂亮，司马迁之所以能忍辱苟活，就是为了要记录真实的历史。他对汉武帝的描诉也并没有太多的偏颇，更何况是李陵。司马迁本人说过，他与李陵并没有私交，只是仰慕他带兵有方，礼贤下士。所以在他要遭受灭门之祸时仗义执言，为他说话而已。更何况李陵投降的时候，已经尽全力让手下的士兵逃生。所以当时在那场战役利幸存的汉兵并不少。如果司马迁记录的与他们的描诉不符，本来就对这件事敏感的汉武帝会让他活命吗？
司马迁的史德正是体现在这种实事求是，不偏不倚的态度上。对于历史事件，即使是与记录者切身相关的事件，记录者也必须用旁观者的身份去记录。正像新闻工作者必须尊重新闻的客观性，不能在报导中夹带任何私人观点一样。
其实这些论点大家都能提到。拓跋焰的论文之所以出色是因为她顺便讨论了历史中的蝴蝶效应。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拓跋焰论文里这个改变历史的蝴蝶效应的源头是汉武帝身边一位出名的李夫人。
李夫人本来是歌女，不过汉武帝因为陈阿娇的关系，一直喜欢亲近身份不够高贵的女子。他的皇后卫子夫就是他妹妹平阳公主府中的歌女。
李夫人应该是很美的，不过历史中美丽的女人太多了。她出名是因为她临死时候那个故事。李夫人受到汉武帝的宠幸，但是红颜薄命，因病早逝。在她死前，刘彻去她寝宫见她最后一面。李夫人以被子蒙脸不肯让汉武帝看她。说疾病已经摧毁了自己的美貌。她希望陛下能一直记得自己原先美丽的样子。她的遗愿就是希望汉武帝能照顾他的哥哥李广利。作为女人，李夫人是聪明的，在那个女人除了容貌没有任何作用的时代，她用她最后的智慧帮助了她的哥哥。
汉武帝尊重自己爱妃的遗愿，真的给了他哥哥一个将军的头衔。但是李广利不过因为妹妹的关系被给予了这样一个头衔，他原本只是一个陪同妹妹唱歌的乐师，哪里懂带兵打仗。李陵当时正是作为李广利的手下出征匈奴。他因为不服李广利的指挥而叩头请战，独自率领五千步兵深入匈奴腹地，杀敌八万，在仅距离汉境一百余里处被俘投降。然后惹的司马迁遭宫刑。作为一个歌女而影响了这么多著名的历史人物，李夫人的影响看起来已经够大了。
但是她的影响还远不只如此，若干年后，汉武帝又在民间发现了一位长相与当年李夫人酷似的女子。他相信这就是李夫人转世，于是带她回到汉宫，从此宠绝后宫。这位就是著名的钩弋夫人，她为汉武帝生了个小儿子。汉武帝因为喜欢钩弋夫人而希望小儿子做太子。以巫蛊为罪名逼死了皇后卫子夫，封原来的太子为戾太子，逼的太子出兵造反。这场巫蛊之祸牵扯株连了近万余人。最让人不可理解的是钩弋夫人最后的下场。汉武帝为了她倾尽国力，弑妻弑子，最后眼看小儿子可以登上皇位了。却又怕自己死后外戚专权的事再次发生。狠狠心闷死了钩弋夫人。
想当年那个为了保护自己哥哥而不肯让皇帝看自己临死容颜的李夫人。可知道她改变了整个汉朝历史的行程。所谓蝴蝶效应，大概也就是如此。李陵在这个蝴蝶效应里只是微小的一环而已。但是任何微小的细节都可能改变历史，历史的奇妙正在这里，
当年教新闻学的年轻教授很喜欢拓跋焰这篇文章，最后期末课程分数给的也高。只是拓跋焰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个蝴蝶效应里更微小的一环。而历史一旦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份只有后人才有的冷静旁观，分析历史的淡定全都没有了。
当那个我们只能隔着两千年而远远凝视的背影真的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真是有种做梦的感觉。那个写<<冰雪里的灵魂>>的女作家没有见过李陵，但是她的描写真的很像。李陵不只是灵魂里有冰雪，他的气质，外貌，眼神都是用冰雪冻成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