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斗室》玉在山

3、（下）

　　戚少商的第三次造访，相隔了近两个月。
　　这种漫长的间隔并不是因为顾惜朝其他事务过于繁忙，也不是戚少商因为剧本修改得不顺利；事实上这两个月里，戚少商每天早上都会去一趟文化管理处的收发室，给顾惜朝递一个文件袋，顺便再把顾惜朝头天的回执取走。
　　最初他们只是单纯地讨论剧本的修改，慢慢地就不自觉夹带了一些别的话题，等到过了两周，戚少商每天去递的已经不是剧本，而是一封封书信。
　　他们好像在刻意回避给剧本定稿的会面，甚至不再讨论剧本的相关，反而漫无边际地讲着北地的冰雪，南国的微雨，初春料峭的桃花，晚秋热烈的霜叶，烈火与鲜花，炊烟与枪鸣，消逝的韶光里唱过的歌谣，龟裂的焦土上隐忍的马蹄。
　　这场际会的初衷好像被遗忘了，直到某一刻两个人同时如梦初醒，定下了这一次会面。戚少商会带着他定稿的剧本，如果没有意外，顾惜朝会给他一个签了名字的演出许可证，然后戚少商就能回连云剧团，把这出戏排出来，开始公演。
　　文化审查官跟剧团编剧的环节就此完结，只有一个姓顾的军官，留在戚少商的剧本里面。
　　戚少商往顾惜朝的办公桌上摆了一个小酒坛子：“这就是炮打灯，我提过的那种镪水一样的酒，怕你喝不惯，只带了这一点儿。”
　　顾惜朝点了点头，示意戚少商坐下。
　　那张缺了腿的椅子总算是修好了。
　　戚少商想起上一次给他带豆沙团子的事情，笑了一下：“这次怎么不喊着我要贿赂你了？”
　　“贿赂我？就凭这个？” 顾惜朝眉宇间尽是笑意，三分戏谑三分傲气，余下的尽是率性狡黠阴狠天真混混沌沌交错在一块儿，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戚少商头一次见他作出这样生动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能去接他的话：“是不是贿赂你都收了，今天是先喝酒，还是先说本儿？”
　　“边看边说。”顾惜朝拎出来两个小杯子。

　　顾惜朝问戚少商：“你之前怎么没有提过，要把侠士跟军官改成旧识？”
　　戚少商看着他被酒意冲得泛红的脸颊，答道：“突然的灵感吧，我觉得他们两个只做一对一见如故的朋友的话，羁绊太浅，感情太薄，承不住他们之间万分之一的情谊。”
　　“他们的情谊，就是年少时候反目成仇，互相给对方留了个疤？”顾惜朝眼神晃过戚少商，“要不是我看过你身上，还以为你当真被谁捅过，一直耿耿于怀，非得要写进剧本不可。”
　　戚少商抢了他的杯子，把里头的酒一口喝了：“说了多少次，别这么偏激，那个不叫反目成仇，叫作意见不合激烈讨论；他们虽然选了不一样的前程，多年没能见面，但还是一样在为国而战的。”
　　顾惜朝不服气：“既然一样，为什么最后要叫侠士说服了军官，去帮着他组建什么义军？”
　　“侠士他是主角啊！你要是计较这个，我回去就把军官改成主角，最后他们一块儿回军队上，一回事。”
　　“按你的效率，再改上两个月？”顾惜朝把他手里的杯子抢回来。
　　戚少商想起床头的那一沓书信：“要是跟之前一个改法，改三个月都行。”
　　顾惜朝摇了摇头：“算了，是都一样。”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哑，话音的余韵细细密密的。
　　戚少商靠过去一点：“你怎么了？”
　　“我大概是喝醉了。”顾惜朝身体摇了一下。
　　戚少商笑着讲：“如果你今天喝醉了，外面那些碗我帮你全洗了。”
　　这是他在剧本里写过的一句词，顾惜朝显然也很有印象，不满地讲：“这台词是军官的，你念个什么劲儿？”
　　戚少商轻轻推了他一下：“因为这角色我演呀。”
　　“你不是演那个侠士？”顾惜朝的酒意仿佛一下子褪尽了。
　　“你又不可能跟我上台，我也不愿意让别人演这个角色，只能自己受累，换一换了。”
　　顾惜朝眼里清亮亮地：“那你要跟谁搭戏？谁能演你的侠士？”
　　“不知道，”戚少商说，“我想不到，也找不到，大概没有人可以。”
　　“没有主演，你这个剧本岂不是白写了？”
　　“你得赔我，”戚少商拿起那个酒坛子，把里面的余酒一口饮尽，“都是因为你，我这出戏才黄了的。”

　　文化管理处狭小的办公室，没有观众，没有灯光。
　　只有两个人的剧场。
　　顾惜朝说：“那好，如果你今天喝醉了，外面那些碗我帮你全洗了！”
　　戚少商抓住他：“你我今日携手与共，大败日寇，难道这顿酒你要我独饮？”
　　“真情可感，往事难追，我们早就不是昔日同窗，还一起喝什么酒？”顾惜朝昂首道，“我伤好就要归队，你也将回江湖，既然五年之前你我已走了岔路，何苦要再费尽心思回去原点？即使分离，照旧一心守着这国门就是！”
　　“既然如此，明日一别，山高水长，我再与你同当年一般合奏一曲，权作告别！”
　　顾惜朝站在原地，半响没有动作。
　　戚少商以为他忘了词，小声提醒他：“你该说‘好，我早就想再与你相和这支曲子’，然后等咱们弹完了，发觉各自心性一如往昔，改了主意，决定一块儿组个义军……”
　　顾惜朝还是没有反应，眼睛却转起来，落到了戚少商带来的酒坛子上。
　　可惜已经空了。
　　戚少商立时出了戏，过去拉他：“顾惜朝？惜朝？”
　　“是要告别的。”顾惜朝方才说台词时候的意气风发已经全消散了，“像他们这样的羁绊与感情，一道弹了一支曲子，就能安心落意地告别了么？”
　　“那，你觉得呢？”戚少商开始有些紧张。
　　顾惜朝疲惫地坐在了办公桌上：“我不知道，他们最后还是一起走了，所以一起合奏就很好；可要是他们真的离别了呢？不要说五年，这样的世道，恐怕过了五十年，都没机会再碰面了吧。”
　　戚少商的手这时候落在顾惜朝背上，轻轻安抚他：“所以他们没有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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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里带有一个盥洗室是很不错的安排。
　　傍晚的时候，顾惜朝跟戚少商终于打理好彼此，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离开文化管理处的时候，他们一齐向收发室的值班小姑娘点头示意，并着肩走上了大街，往戚少商的连云剧团而去。
　　“什么时候回前线？”戚少商问顾惜朝。
　　“就这几天了。情况有变，恐怕这一次说什么都要开战。”顾惜朝说起战事，满面都是沉着与自负，“我现在有傅宗书义子的名头，军队里给我的权力不会小。”
　　“那就好，给我安排一个副官的位置看来不是难题。”戚少商很喜欢看他这种样子，比方才在办公桌上满眼氤氲的时候还要好看。
　　应该是戚少商的表情太过沉醉，顾惜朝瞪了他一眼：“大街上，胡乱开什么玩笑？要做我的副官也是要有本事的——你会用几种枪？”
　　戚少商笑开了：“来日方长，你大可以一种一种试。”
　　顾惜朝直觉他这话不太严肃，但又挑不出什么错处，只能换了话题：“可惜了你的剧本，大概真的没法上演了。”
　　“你不是答应了我，要跟我演到底的？”戚少商抓住他的手腕，“可惜你演技还不够自如，今天就先看一场我们剧团的演出，学习学习吧。”
　　顾惜朝就这样被他拖进了连云剧团。
　　正是开幕时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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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爱的小补丁：
知名旅美实业家戚少商出版回忆录《我们的抗战生涯》，讲述了顾惜朝跟他当年在抗战前线的种种经历，一时大卖。
英绿荷拜读其大作以后很惊恐，跑去找顾惜朝：“惜朝惜朝，我有没有看错，当年你是个军官，戚少商是个文学青年？”
顾惜朝从画布前面抬起头：“是啊，我没跟你提过？他以前胆子可大，十五六岁，看了场话剧，就一个人跑出去学表演、搞剧团了。”
英绿荷更加不安：“那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每次跟着他出去谈生意，不是像跟着暴发户，就是像跟着黑老大，连赫连春水都比他看着文明！”
“他好像一直这样啊？”顾惜朝说得云淡风轻，“他刚跟我去军队里时候，我手下人找他麻烦，都是他自己一个一个去打服的。”
英绿荷心情很差：“我明天要请假，重新认识一下我老板的形象。”
穆鸠平跟在戚少商身边惶惶不安：“大当家，你怎么早不跟我们说，顾老师就是那个顾惜朝？”
戚少商疑惑道：“怎么你们才知道？这个名字很少见啊。”
穆鸠平简直要哭出来：“每次见他都是斯斯文文背着画板的小白脸模样，哪里能信他是当年那个战神？”
“小白脸……”戚少商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第一次看惜朝治军时候都吓了一跳，说打就打，说罚就罚，脸黑得跟修罗恶鬼一样，也就是对你们这些学生，他才态度好一点。”
穆鸠平连连摇头：“听说当年他义父战场上瞎指挥都叫他亲手崩了，我昨天才胡说八道惹了他，这几天还是不去上课了——大当家你帮我请个假！”
戚少商回家的时候，顾惜朝已经换了家居服，团在沙发上看书了。他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亲着他耳后的皮肤。
顾惜朝偏了一下头，合上书：“你这回忆录里怎么什么都敢写，也不怕别人看了接受不了。”
“是你说的，战争残酷得很。”戚少商圈住了他的腰，“现在人们需要的不是鼓舞士气，而是反思了。”
顾惜朝靠在他身上：“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反思一下，最近日子过得挺平淡的。”
“那我们都请个假，出去采风吧。”戚少商又摸索到了顾惜朝身上略略凸起的伤疤，“这一次去哪里，沙漠还是海岛？”
他们身后是顾惜朝刚刚完成的画作，上面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凌乱的实木办公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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