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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求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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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子时。
万家俱寂。
早春有寒,更夫提着灯匆匆行过街巷,间或有风起,将烛火弄摆着。更夫打了个哆嗦,又拿起梆子敲了敲更钟。那声音还未破开,更夫便夹着衣摆离开了。
官道两旁新发的柳叶也呜呜地开始叫喊。
从远处踉跄着走来一个身影。
那身影晃着靠在树上,四下观察了一番,在不远处瞧见一家挂着“药”字灯笼的铺子。
他紧了紧包袱,又谨慎地从早已脏乱的外袍上扯了条布将剑裹上。
行至药坊外,他突然抬头望向烛火下的牌匾。
无得斋。
那人眼神晦暗,手指微曲放在门板上,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半晌后才轻叩。
无人应门。
他透过糊纸看见里面的灯火,心下有疑,一把推开了门。
“啪嗒!”
“哗啦!”
“膨!”
“啊啊啊啊!!!”
那人惊疑未定地看着一地破裂的瓷碗碎片和地上混合的各种粉末药汤,以及跌坐在地上形容滑稽的……书生?
那大概是个书生罢,一身青白衣衫,面容清秀,倒是发髻看起来高了些。
注意到那书生正呆滞地盯着他,那人忍住气血翻涌的不适,问道:“有伤药吗?”
书生只是盯着他。
那人又重复道:“请问……有伤药吗?”
书生一如既往盯着他。
那人:“……”
不会是哑的罢?
似乎站着有些吃力,他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捂着腰腹。血渗出外袍,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整个药坊,却又被药草香给抹去了。
他和书生就这样互相盯着,直到腰腹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倚在门上。
“啊!”
书生忽然惊叫一声,继而痛苦地皱着脸。双手慌乱地在头发上拆解着什么。
那人顺着书生的动作看去,却见一根细不可察的线从书生的发髻处向上牵拉,绕过房梁栓在了门上。
那人:“……”
头……悬梁?
这书生怎的忒不像个看病的大夫,倒像是个有毛病的?
眼见那书生还在和头发纠缠,他拄着剑走进药坊,却见眼前的书生一双眼睛像是要瞪出来一般直直地看着他脚下。
他后知后觉地低下头。
当他终于反应过来时,那些粉末药液早已混入门外的新鲜尘土。
那书生面如死灰地盯着他,好似要将他的脸盯出洞来。
那人退后几步,向书生抱了个拳,低头道:“在下无心冒犯,擅入此地不过是求药。”言罢,又补充道,“在下只求些许伤药止血。”
当他抬起头,只见一把粉末朝他袭来。
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想——
这书生还真是……睚眦必报。
熹光乍现,榻上的人腰腹缠满纱布,被光扰了梦神。
朦胧间他只觉得有人在探他的鼻息,随即又切了切他的脉。他思绪回拢,与沉重的眼皮做了好一番争斗,却也无法睁开。这时,只见那人一只手拉着他向上拽,另一只手用力晃着他的肩,嘴里还念念有词道:
“小子,醒了便莫装睡,不然我毒哑了你炼药……”
听了这句话,他即便有千难万险,此时也不敢不睁眼了。
这可不就是那个书生么。不过如今这书生顶着一头乱絮,双目通红,衣裳也皱褶着,倒更像是杀红了眼。
他皱了皱眉,不过还未等他说只言片语,就见那书生急冲冲地跑出去,不消半刻便端着案几回来,一下将其架在榻上。
那书生猛跨一只脚踩着榻,身体向前倾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敢问公子……贵姓啊?”
书生眯眼笑着问。
“免贵……免贵……”他不自觉地向后靠,眼珠子转了转,被那书生的笑哽了半晌,方才回答道,“在下姓有双木,单字成玉。”
这回答文绉绉的,他自己倒是别扭得很,浑身一抖。
“哦?阁下林玉?”书生依旧眯着眼,眉头微蹙。
“昨日林玉多有得罪,冒犯先生了。”他一拱手,“幸得先生救治,林玉才能保全小命。”
尽管一牵一拉伤口已经开裂。
“好说……好说……”书生依旧笑眯眯。
这两个词拖得极为长久,音调抑扬顿挫,林玉却似乎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书生似是踩累了,换了一边继续踩着,手抵在案几上,突然扣了两下。
“林公子啊,”书生笑了,眼角都笑出了褶子,几根头发散下晃在他眼前,他也不管,只说道,“昨晚你进来时,我正在研药……”
“林某会全力赔偿,先生勿忧!”
闻言,书生终于将腿从榻上放下。他伸了个懒腰,将手背到背后去。
“林公子是个爽快人。”
突然,他狡黠一笑。
“也不枉我救你一场。”
他踱步到书案旁,翻翻拣拣,拿了一大摞写满蝇头小字的纸来,“啪”的一声放在榻上。
林玉:“这是……?”
书生:“赔款明细。”
林玉:“……”
书生:“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林公子你与我素不相识,算个账合情合理,为何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林玉看着眼前一指节厚的纸,真的就像活见鬼了。
合着这白面书生折腾成这落拓样儿,不是为自己治病给累的,而是通宵达旦地写沓账单?
林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上染血的绷带,感觉自己受到了深深的欺骗。
书生:“而且我为你诊治了一晚,觉都没睡,还没有收你药钱。”
那你这一沓纸是怎么写出来的?难道你早就准备好了,来一个放倒一个、来两个放倒一双?
林玉露出十分不信任的眼神。
一言罢,书生咂咂嘴。他似是未看见林玉复杂的神情,依旧笑得无邪:“我看你风尘仆仆,满身旧伤,倒像是混江湖的……我也沾个光,得讲江湖道义,药费免了!”
倒像是为了配合这份道义,那书生大手一挥,气势很足,却未能稳住脚,整个人往前一倾,林玉作势去扶,却没想到那人攀着他手臂,一头撞上出血正出得欢的伤口。
书生的头一晃,尚未从撞击的余韵中缓过神来。
林玉:“……”
林玉:“谢谢先生。”
那一沓纸散发着浓重的墨香,林玉从第一张开始看,看不过三页他的头就开始一阵阵地痛。
那书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看林玉揉眉心。
他突然一拍额,有些羞怯道:“忘了公子才醒,是在下做法欠妥。本来是想过几日再谈的,又怕公子一直牵念着……”
牵念着什么?赔钱吗?
林玉看着书生脸上的笑容,很想一巴掌糊过去。
“所以……”书生取过那一沓纸,从后数了十几张,“林公子,签吧。”
林玉头痛欲裂,勉强用右手拿过。草草一看,题头的借据欠条字样更加让他眼冒金星。
他咬破左手,在每张纸的右下方按上指印。
书生眯了一双眼,看着林玉一张一张地翻过,也不知看没看内容。
“多谢先生。”林玉将手中的纸交还给那白面书生,大喘了一口气,眼神微敛,“先生大名?”
“我姓白。”那书生将那沓纸翻了翻,从中抽出一张与其他并无二致的纸,小心翼翼地折上三折,放进怀中。他捋了捋头发,舒了一口气,“名字你倒是不用知道了。”
书生仰着头,向下看着那人的脸,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反正,你已经卖身于我了。”
话音一落,林玉似未听懂一般呆愣了两秒,继而抬起头,瞪大了一双眼。这次倒轮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姓白的书生看了。
那书生抿着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半晌,他用无声的口型说了三个字。
“卖、身、契。”
林玉:“……”
林玉:“!!!”
白姓书生拍拍他的肩膀,仿佛这是一种莫大的鼓励:“林公子好好养伤,药坊需要你。”
林玉看着他那双可以说话的眼睛,感觉口里涌上一股腥甜。他一扭身子,趴在榻缘大力地喘咳,竟是活生生咳了一大口黑色淤血。
书生理了理袖子,将那乱蓬蓬的头发尽数拨在眼后,对着那趴伏的身影庆贺道:“哎,咳出来就好了大半了。”
一片安静,书生挑了挑眉。
转眼再细看,林玉哪里还醒着,早就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算是夙愿,如今我也可以闲下来慢慢写了,不存稿,更新时间不定=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