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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滇 ...


  •   午后日头挂的不高不低的时候,才是最灼人的。是水汽都被午后的烈阳蒸尽,仿佛连土壤都燃干了。也像是不远处已化为灰烬的小城图纳,无数冤魂的愤恨悲苦,难以往生的诉求只能宣泄在规律的鞭挞声上。
      所有人在看着,没有想象里的振奋鼓舞,眼前这个本该不共戴天的人像是有太多委屈的理由,于是那挥起的每一鞭,都落在了别人心上。
      女帝江絮亲自督刑,行刑前,那跪着的素缟女子讲:“望陛下命文官记臣所。”
      江絮轻蔑,示意文官后开口:“朕的臣子,绝无你这般草菅人命的混账。”
      第一鞭,她讲“紫草三钱。”
      文官听不明白,蛊医逢如却开了口:“那是一味药,你记不来的,呈上来罢。”
      江絮虽诧异,却不制止,只是又讽讥道:“替这厮记字,委实脏了大蛊医的手。”
      在一鞭那反刺就带了血腥。她直着脊梁颤着声开口“栀子三钱。”逢如写得极快,可她的手,不动声色的在抽痛。
      这股反刺蛇骨鞭是逢如亲制的,用的是那尾只活了五载的黑白花蛇,是因那蛇吐毒自淬,毒性太重便丧了命。只是那蛇生时最是亲近那跪着的人,不知如今那花蛇的灵体可是在悲泣?是否也如逢如此时,痛的噬心蚀骨,却不得不不动声色。
      第四十九鞭落下,气若游丝是说那些娇枝软花的,而眼前这位,确实说不清的摇摇欲坠却又刚正不屈。
      血都浸到土里,水分快速的蒸发,迅速干涸后连腥味也没剩下,又或者只是被人心汲取了,骚动了在座的恻隐。
      南滇民风淳朴亲善,得益于江氏的良政。
      江絮幼时不过是个大家闺秀,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壮志,后来却担负起了属于南滇的整片土地,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反手云覆手雨的大蛊医偏偏选中了自己。
      江絮想,就算她做的还算不错,可这份责任还是太重。她几乎用尽了全力,停不下来喘息,在这悬剑的危坐上,是第四个年头了。她早已耗完了可以肆无忌惮的十八个春秋。
      面对生灵涂炭,她愤怒更彷徨。
      正如逢如说的:“一场无道的屠戮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但这份所谓的不饶恕,难道就是犯一个同样、甚至更大的错误么?”
      可国和人终究不同,人可以洒脱,国却要有威严。她心里决定了,行为上就固执起来。
      我视我的子民为手足,你伤他们一分我便连心绞痛。
      却不知你大昶皇帝怎么想,倘你视人命如草芥,那这原本属于江氏的大好河山便由不得尔等宵小糟蹋了。
      这个决心定下来,她便可以看到无数个家破人亡的惨像,让她几乎夜不能寐。
      只是事情的发展却与她所想相差甚远。
      那是一份来自大昶的国书,寥寥几字而已,却足以体悟这位帝王的伟岸:不以私怒伤无辜,此方君道,望江帝慎虑,罪证已获,不日可水落石出,切不可再妄动杀念。
      江絮不是不信,但她却不能仅凭几句话,就把无数条无辜姓名拱手送上,毫无防备。
      既然大昶答应给个交代,那她就凭着这十万铁骑恭候这份交代,倘若那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托辞,那虎狼之心可照,退兵便是任人宰割。
      于是昶使来了一位女子,说是位权高位重的长公主。
      她便明白了。
      王侯将相在宫墙里争一口气的输赢,却要堵上无数百姓。
      她最是容不下这等污秽的勾当,我等倾命维护的山河太平,竟不过是那夜眠三尺的人一块微不足道的踏脚石。
      当即便把这个罪人捆上易安街,刑鞭。
      其实女帝在边界并不奇怪,怪在一国之君迁都边邑,亲自去面对一场蠢蠢欲动的恶战。
      蛊医逢如停了笔,她和项笋木十年未见,久别重逢竟连声援的资格也没有。她呈上那张有四十九味药的方子,听着那最后一鞭后的嘱托“文火煎熬成胶,外敷可疗火伤,勿食腥凉。”然后项笋木一头载进了黄沙。
      逢如手一抖,单子飘落了,无人去拾。
      便有声音讲:“陛下,这女孩子看上去单薄瘦弱,怎么会……火烧图纳呢?”
      江絮有些无措,她绝不会去解释,更不会去斥责。
      但有了这一句,便嘈杂四起,这些个往日里宰杀牲口都要颂唱祈福半晌的滇人,如何见得了这等血肉横飞的场景。
      逢如心下叹道,此计甚妙。
      亏得自己如此焦心忧虑,这其中因果路数,却都被她算得清楚明了。
      江絮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解释,但她却决不允许自己在百姓眼里秉性暴戾。
      于是她这一手,是压在江絮的七寸上稳而不偏移,恰到好处。是在激怒江絮之前又能保住自己。
      这时逢如又起身,恭恭敬一个素礼,开口道:“陛下,这反刺蛇骨鞭,常人受一下当如若身置阿鼻,她能熬半百尚有命在,倒像是天意,不如便饶恕她罢。”
      其实纵使江絮百般不愿,也不得不慎重思虑一二。
      天之日月地山河,北载王侯南曰巫。
      民间讲这两句,便看得出逢如的地位。
      说是寻常蛊巫便如侯相,何况是这个号称巫首的大蛊医?
      再说江絮本也动摇,她迎着灼眼的太阳摆了摆手,起身径自去了。
      在这场看似结束的理所应当残忍里,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路开始渐渐扭转统一,那前头,是璀璨的丰碑和骇人的荆棘。

      项笋木醒来的时候,逢如正睬着她的面庞,四目相对时项笋木开口:“你不过即至而立,如何眼里尽是花甲的意味?”
      逢如原本呆得自在,此刻只好撇过头去,掩下了眼里的庆幸,再出声,满满的全是斥责“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神佛护体?!你来此作甚,我信里写得不够明白么?!你不知道江絮的秉性?在这件事上她会使尽浑身解数对付你!呵,是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当年便是你替我选的她。你既知道,如何要自寻死路?!况且这里不是只有她,如此大的阵仗,后头不知有多少只手。
      逢如讲得快,倒不像是劝阻,似是发泄。
      项笋木索性不回她,就凭她痛快。待她喘不过气来吁着嗓子眼,才缓缓开口“逢如。”
      “我是向来说不过你。”
      “可有的事情,博弈得失不易,选择却不过一念。”
      逢如看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渐渐恍惚了,她以为十年,是该有些变化的;也确实是有些变化的,当年那些伶俐俏皮的劲头到底是一点不剩,完全长开的骨骼,更加鲜明凹凸的面庞。她以为这是该淡忘生疏了许些年份,纵使再推心置腹,相见后也要缓冲好些日子才能亲密无间了。然而只是这几句话,空白的时间就已经满载,仿佛十年,不过一转眼。
      逢如恢复过来,佯怒道“你是辩不过,但你也从不听。”
      逢如将她扶起来,“坐稳了,我给你上药。”
      蛊医事里大部分的医士都是殢雪楼的人,逢如嘱咐她,又有些不放心再言语道:“我以你当受教化之名将你护来此处,虽你往后行为动作多有倚仗,但仍是处处艰险,务必当心。
      故友在她手下龇牙咧嘴,她也充耳不闻,自顾自延续着动作。
      “你停,停!”项笋木摘了她的手,从牙缝里嘶出些凉气来,话里苦不堪言:“你这是刮骨还是剜肉啊?”
      逢如挣开她,手下轻了些,还是白了她一眼:“那反刺蛇骨鞭是用蜂毒浸过的,我不用药蜜妥当擦洗了,不日没骨。”
      顿了顿又讲:“你此刻晓得叫唤?适才药方子念得到稳当?”
      这句一落,项笋木颓然好一阵子,才开口:“逢如,你说赕婳师傅在天之灵,看了她费尽辛苦制得的火毒成了糟蹋太平的借口,可会愤懑悲戚?”
      “你又在这里瞎想些什么?”逢如嘴上制止她,眼里却是满满的不置可否,还接着补上句勉强的安抚:“风月师父那句话放到哪里都好用得很,若是杀人是为了杀下一个人,那是你的罪孽,若是杀人是为了再也不杀人,那便是你的守望了。”
      “纵使如此,她也是弥足的痛苦难耐,越是后来越是用仇带着,才撑到最后。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几人能真正不违心?”
      逢如怕同她聊这些,项笋木往往想得太深,把宇宙星宿似乎都看完一遍,再落进自己拗出的漩涡里出路难寻。默契似乎是来自一些特定的暗示,往往只要她一打趣,项笋木会极其自觉地住口,不过那是很多年前。她这时看着项笋木,只觉得她眼里太多的不可动摇,当让她心慌,说笑也多些小心翼翼,“你这个样子,到不该把杀望阁给你,叫你来南滇管殢雪楼才合适些.”
      项笋木却也一笑,那眼里颇为轻松,似是什么都放下了。“那赕婳师父实在对不起祖师爷,恐怕那些蛊术痋术就此失传,全部都只能当卷宗传给后人了。”
      逢如那口攥在胸口的气,这才舒了下去,回过神来接着上药,毫不含糊。她有太多想嘱咐,如今才理清思索,一一道来“我是假借教化你的名义把你夺来蛊医事的,这里的医侍都是殢雪楼的人,往后你行止都多有庇护,但仍需处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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