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满目空山 ...
-
清明将过,新抽条的柳枝轻拂水面,触皱一曲清溪。
傍晚时分溪岸边便开始有人放灯,河灯顺着水流往深处去,孔明灯则扶风而上,影影绰绰的甚是好看。
有灯飘着碰到了城墙顶上的箭垛,受到磕碰便卡在了垛口,如何也挣扎不过去。不多时,却有一直手伸过来,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捏住灯的边缘,向外提了提,恰巧有风吹过,便见那灯又顺着风,晃晃悠悠的向上而去。
目光顺着细长的手指向上看,男子眉清目秀,厚重披风下的身子显得单薄得很。
男子身后的女子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您的风寒还未好,吹不得风的,还是早些回去吧?”
无人回首,萧沉收回眸光声音低沉,“阿鸢,南梁……”声音顿了顿,复又开口,“如今,我又哪里算的上什么殿下。这称谓……切莫再提了。”
阿鸢张口欲言,想辩驳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还未等她再劝说,萧沉却忽的转身,灯光映绕的眼眸里烁玉流金。阿鸢心里一悸。
年前,一直对南梁虎视眈眈的齐国终于挑起战争。近些年南梁皇室变动,大权旁落,先帝梁宣帝清俭,于政事上却并无多少实权,若是太平年间,自然也能维持住皇家荣威,然而一旦动荡,梁国内忧外患,仅凭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平靖侯陈法生从西陲急奔而来之时,太子先帝已经相继阵亡,国将不国。陈大人手握军权,奋力击退齐军后拥兵自立,仍立南梁都城江陵为国都,改国号陈,自此南梁易主。
阿鸢是从死人堆里将萧沉扒拉出来的,彼时他昏迷着,被无数分不清齐国还是梁国的人压在身下,身上脸上全是血,骇人的很。若不是阿鸢从小便跟在萧沉身边,熟悉他的气息,怕是也不会这么快将他救出。若是二殿下有什么不测,阿鸢不敢想象……
萧沉醒后听道阿鸢起说后来的事,便欲提剑自刎,以殉血亲和江山。当然以身殉国这等英勇壮烈的事情将起个头,便被阿鸢拼死拦住了,后来好说歹说,才劝得他好生活着,就算不为自己,他这般去了,亲人在九泉之下也定是难安。于是萧沉很是消沉了一番,才将及弱冠,却犹如迟暮之人。也亏得后来终是看开,不再终日郁郁,脸上也多少有些笑模样了。只是那笑淡淡的,竟将从前的棱角都牵扯成了温润,阿鸢每回瞧见,便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
身为南梁二皇子,上有国君为父,又有太子兄长,萧沉当真是如何轻狂也不为过,可他却并无骄纵,也不争权,十四五岁时便将一腔热血投入军营,誓要保家卫国,识得的人无不称赞少年一句好儿郎。
可是如今……
被那灼灼目光看住,阿鸢怔了一下,就着目光回望过去,便见萧沉嘴角噙着一抹笑,衬得越发温润如玉。阿鸢却只觉心里悲切的很。
如今,两人是住在一个叫做江岭的边远小县城里的,守着阿鸢的旧宅,开了一家茶馆。
江岭县,是阿鸢的故乡,距京都不过百余里,恰与京都音同。
还没流离到被选中做梁沉暗卫之前,还是江岭县老员外家里宠爱的小闺女,不说锦衣玉食,也是生活富足,平安喜乐。后来遇上瘟疫,又遇上战乱,她因缘际会做了萧沉的暗卫,除了她也不剩旁人了。
多年未归,旧故里早已蒙上了一层尘灰,好在并没有被人侵占,收拾收拾便在此安顿下来。
萧沉虽身份不凡,却也不是不知茶米油盐的人,事已至此,自然不会让阿鸢一人为生活奔忙。
经过一番战乱,百姓的生活也才将将安定了些,况且南梁已亡,纵使复国,也需要心腹人手粮草兵马,而这些,萧沉都没有。他也自是拿得起放得下,知道复国无望,也并不去做些无谓的事情,多生许多事端。只是偶尔,不免也会想,若是亲人还在,家国还在,又该是何等模样?转念又想,现如今这样,又已是很好了,新帝并无因他是前朝皇室后人而多加磨难,反而于平乱安民上作为甚多,他自己也并不曾因不忿做出些自取灭亡的举动,如今与阿鸢两人相依为命,清茶淡饭,平安康泰,与新朝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如此,甚好。
阿鸢心里多悲切,脸上自是不经意带出了几分,后知后觉避了开去,不忍叫他看见再勾起难过之情。
看阿鸢避开了他的视线,萧沉也没再说旁什么,只拿手紧了紧衣襟,又移步向前,算是回复了阿鸢先前的担忧。
夜风卷着灯火又远了一些,映着城楼上人影绰绰。
两人提步,边走,阿鸢边忍不住小声絮絮念着萧沉,忧心说他不该吹这么久风,风寒过了再看也是一样的,萧沉起初只作未闻,又听了几句,突然温声打断,“我也已说过许多回了,唤我阿沉便好,可你听进去了?”
阿鸢不防,于是红了脸,停了脚步,嘴里嚅嗫了许久,终也没能说出些个什么。
因被萧沉潜移默化的模糊尊卑,一时辩驳不过,便抬头瞪了一眼。却见萧沉脸上一本正经,犹自认同自己的观点,只是更温润了些,连眼眸里都带着温柔,温柔里却又带着几分戏谑,亮晶晶的,看呆了阿鸢。
看她呆若鹌鹑的模样,萧沉心情甚好,待要笑,忍不住却是一声轻咳,幸而离得远了几步,城楼下人又熙攘,没被人听到。
又向前走了几步,欲下城楼,回首却看阿鸢还呆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又觉好笑,好在这次没再咳嗽,是真笑了出来。
笑声清越又爽朗,听在阿鸢耳边犹如炸雷。
而后,又有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阿鸢回神看他,萧沉眼里的戏谑更甚,只听他道:“阿鸢还不快些跟上?先才不是就吵嚷着要早些回去,现下天已这么黑了,到家怕是酉时都该过了。”
阿鸢的面皮紧了紧,脸上的红好不容易消下去,紧跟着又是一阵白。这……这还真是……阿鸢心里欲哭无泪,合着这么晚还未还家,反倒全是她的不是了?
目光焦灼中,阿鸢先将眼神错开了去,心里悲愤一下,便散了去,仍是乖巧的跟上,嘴上应道:“晓得了,殿……”
称呼未完,又中途改口,声音含着,低的几乎让人听不见。萧沉却听得真切,那分明是他的名。扭捏了许久才出口的称呼,许是被含的久了,听起来小心又温暖,让人不禁想要依靠。
不断有新的灯扶风而上,顺着城墙飘着碰着向上而去。
有一只书了字的灯飘到了城墙顶上,磕碰到箭垛卡在了垛口。
此时,此二人早已下了城楼,顺着溪流逆流而上归家去。
萧沉不经意间回首,恰巧看到那灯兀自挣扎,复又看了看因溪边放灯人多而回护着阿鸢的手臂,微微一笑便丢了开去,更加小心的护着阿鸢向前。
有风吹过,那灯因风又磕碰了几下,恰好从垛口脱困,又顺着风,晃晃悠悠的向上而去。
旧的孔明灯随风不住向远处飘去,顺着看去,远处,江陵城也被无数灯火映的恍恍惚惚。
看不真切,却也无人再看。